紫芍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跟上穆子捷的脚步。
他在前面紧走,她在后边缓行,爬上山坡,一阵风来,呼吸间全是小苍兰的味道。
「好香啊——」穆子捷抒出一口气,放眼望向山下,赞叹道:「丫头,你的家乡果然很美。」
此刻天气清爽,日光温暖,山下一条小溪环村而过,于树繁叶茂中闪著粼粼波光。满眼的绿色,深一层,浅一层,再加上小苍兰的点缀,添了淡淡的黄、娇嫩的紫,还有粉粉的白。
「丫头,哪一间是你家?」穆子捷指著那一片座落山下的屋舍问道。
她一愣,她哪里会晓得……若进了村,她将无所遁形,更难搪塞,犹豫一阵,她索性鼓起勇气道:「公子,奴婢……不想回家。」
穆子捷一怔,「为何?」
「奴婢不想回去见到舅舅。」她灵机一动,终于有了法子。
「怎么,跟你舅舅吵架了?」穆子捷笑道:「一家子哪有隔夜仇,你在我家这么长时间,也没回来见过你舅舅,正好这次和解和解。」
「公子,奴婢当初不入定远侯府为婢,跟著舅舅,其实也不愁吃穿,」紫芍问道:「您有没有想过,为何奴婢却要卖身当这个丫鬟?」
她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机智了,撒起谎来,思路很缜密,连她自己都挑不出破绽。
「为何?」穆子捷越听越迷惑。
「舅舅要我跟著他去模金,」紫芍呶呶嘴,「奴婢不愿意,那挖坟掘墓的活儿是要损阴德的,奴婢还想活得长久些呢,怕遭报应。」
「原来如此。」穆子捷果然相信了。
「公子,咱们打道回府吧,」紫芍哀求,「若被村里的熟人撞见,告诉舅舅奴婢回来过,他一定会把奴婢逮回去的。」
「你在我们府里有卖身契的,」穆子捷安抚道:「不必担心,就算你舅舅寻到你,也不能胡为。」
「舅舅一手把我带大,我不好当面与他撕破脸,」紫芍可怜兮兮地道:「奴婢只有躲著他,能躲一日算一日吧。」
「也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吧?」穆子捷挑眉,「难道要在我们府里当一辈子丫头?我本来还想著终归有一日要放你出府去,还你自由。」
「奴婢不要自由,」紫芍连忙道:「奴婢要跟著公子!」
「你这丫头甚是奇怪,」穆子捷笑道:「别人还巴不得赎身出去,你倒好,赖上我家了?」
「奴婢无处可去。」她道:「定远侯府多好啊,有吃有穿还有钱拿,比起外面挨饿受冻的生活好多了。」
「也罢,」穆子捷道:「等再过两年,你年纪稍长一些,再找个合适的小子把你嫁了。」
「奴婢不嫁!」紫芍大声道:「哪有什么合适的小子啊,奴婢瞧不上。」
「难道你要一辈子待在府里当老嬷嬷?」穆子捷道:「那才可怜呢。」
「奴婢……」紫芍咬了咬唇,终于道:「奴婢要给公子做妾。」
她这话脱口而出,倒把穆子捷惊得怔了半晌,难以置信地问:「丫头,你说什么?」
「奴婢要给公子做妾,已经跟冉夫人说好了的。」紫芍坦然答道。
「跟我娘说好了?」穆子捷一脸莫名,「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紫芍答道。
「怎么我娘都没告诉过我?」穆子捷越听越不可思议,「不……不对,这事情应该由我来做主才是,你跟我娘商量哪能做数?」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紫芍一双杏眼圆圆地瞪著他,「何况只是纳一个小妾,夫人她难道说了不算?」
「你这丫头……」穆子捷错愕地道:「你知道什么是婚姻大事吗?两情相悦才能结为夫妻,你懂不懂啊?」
「奴婢喜欢公子,」紫芍正色道:「不是为了吃您家大米。」
「你喜欢我?」穆子捷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喜欢过我?你一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叫喜欢吗?」
「公子您自己又很懂?」紫芍反问。
「当然。」穆子捷自信地道:「比如我对元清郡主,那才叫喜欢。」
紫芍嘟嘴道:「不过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而且是郡主,公子才误以为喜欢她。」
「少胡说!」穆子捷蹙眉,「哪里是因为这些,我从小就喜欢她。」
「假如当初公子罚跪的时候,是一个宫里的老嬷嬷给您垫子,公子会喜欢那老嬷嬷吗?」紫芍又问。
「我……」这一下倒把穆子捷给问住了。
「看,不会吧?」紫芍得出结论,「所以你就是因为郡主长得好看,又身分高贵,才把感激之情错当成男女之爱。」
「你这个假设纯属胡诌!」穆子捷抵死不认,「总之,恰巧在那个时候,她对我施予援手,并非别人,这是天意,天意懂吗?」
「公子了解元清郡主吗?」紫芍又问:「不过数面之缘,她为人究竟如何,你真的清楚吗?」
这一问,把穆子问得无言以对。他呐呐道:「这些日子我与郡主也算相处了……」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心里却清楚,这些日子他发现真实的元清与他想像中的那个神女一般的人物落差甚远。
「像公子与奴婢这般,才叫真正的相处呢。」紫芍道:「公子对奴婢而言,不是什么幻像,而是真真正正的人——奴婢觉得自己很喜欢公子,希望一辈子留在公子身边。」
她这番话说得肯定,叫他无从对答。
穆子捷此刻思绪错乱,惊愕、诧异、难以置信,一切排山倒海似的突如其来,而他无处可退。生平第一次,他败在一个小丫头一连串的问句里。
他侧过身去,深吸一口这山野弥漫的芬芳,希望自己可以清醒一些,然而心下却依旧迷茫。
穆子捷承认,这丫头提出了他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他真的爱元清吗?究竟有多爱?
他不知道……其实,他真的不太明了.
穆子捷在冉夫人房中静坐了好一阵子,等到冉夫人描好了疆绣的花样子,方才开口道:「孩儿听说母亲要把紫芍给我做妾?」
「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冉夫人搁下绣绷,笑道:「上次你父亲也在。」
「孩儿以为那是随便说说。」穆子捷道:「况且孩儿如今要与元清郡主完婚,纳妾之事还得有郡主首肯才行。」
「这倒不必看郡主的脸色吧?」冉夫人道:「纳一、两个妾,也是常事,听闻闻遂公主的驸马也要纳妾,闻遂公主都不曾阻挡。」
「那是闻遂公主贤良,不过闻遂公主心里应该正苦著,最近也病了。」他才从公主府回来,听说了一些秘事。他道:「孩儿怕郡主不高兴……」
「只是怕她不高兴而已?」冉夫人盯著他,「或许你心里也在迷茫吧?」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穆子捷莞尔,「孩儿没听懂。」
「这些日子你与元清郡主相处得如何?」冉夫人道:「你常去公主府走动,应该心里有数吧?」
穆子捷发现,他这个母亲虽然表面上和顺温婉,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其实什么都知晓,深藏不露罢了。
「郡主的脾气……确实与小时候不太一样……」穆子捷替元清说话,「不过应该是病中烦躁的缘故,终归有好起来的一天。」
冉夫人却道:「万一好不了呢?万一她本来脾气就是如此呢?为娘不得不提防,得另找一个妥当的人伺候你才行。」
「紫芍还是个小丫头呢,」穆子捷皱眉,「就算要纳妾,也不该是她。」
冉夫人问道:「怎么,你不喜欢紫芍吗?」
他一怔,其实他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眼中,那女娃娃虽然可爱,但跟小妹妹差不多,他对她并没有什么私欲……
穆子捷道:「喜欢归喜欢,但离男女之情还差得很远,何必耽误人家?」
「你这小子又懂得什么男女之情?」冉夫人淡笑道:「凭你逛过几趟花街柳巷,就以为什么都懂得了?」
「孩儿……」穆子捷不由有些脸红,「孩儿并没有——」
冉夫人打断道:「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你以为的,也未必真的是你以为的。就拿闻遂公主与她的驸马来说,从前他们夫妻何等和睦,谁又能料到,如今驸马也要纳妾呢?」
「闻遂公主膝下至今无嗣,是因为这个,驸马才要纳妾的。」穆子捷解释道:「并不是因为他们夫妻感情有嫌隙。」
「当初可不是这般说法,太医曾经诊出闻遂公主宫寒,驸马曾立誓绝不另娶,这才过了多久就变了……」冉夫人叹道:「所以啊,凡事别说得那么绝对。」
话已至此,穆子捷觉得无论他说什么,母亲大概也依旧是这样的态度。
能怎么办呢?他仿佛陷入了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境地,生平从没像此刻这般无奈又迷茫,本来与元清订婚是何等喜事,如今他心中却不剩一丝欢喜。
元清分明喜欢他,他也仰慕著元清,可为何却不似想像中开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似乎有什么未知的原因让他陷入了井底,找不到壁沿与绳索,爬不出这困顿的所在。
他胸口一窒,四肢均是无力之感……难道真像那丫头所说,他因为元清的身分与美貌,才喜欢元清?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恐惧,若真的承认了,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卑劣。然而他一直以为这段感情高尚纯美,世人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