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人间 第九章

大图书馆。

卡菲尔无可奈何地站在我身后,对面图书管理员的目光则有些严峻,紧盯著我列出的书目。

「陛下,」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您找这些书干什么?」

「有吗?」我问。

「您以为呢,这里是圣凯提卡兰的大图书馆,」他骄傲地说,不理会卡菲尔皱起的眉头,「但您列出的全是不该被翻阅的黑暗之术。」

「找出来给我。」我冷冷地说,国王的权势不用白不用。

对面的人迟疑了一下,终于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请跟我来。」他说,向里面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无数高大的松木书柜的排排庄严地排列著,不动声色地等待著来向它们求教的人们。实际上魔法师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图书馆中度过的。

我熟悉这里。

这如同坟墓一般的洁净,由无数知识的书卷堆砌起来的寒香,静谧的空间可以清楚听到的布料磨擦的沙沙声……足以唤起发自任何一位魔法师发自骨子里的亲切与迷醉。知识在这里被交流和探索著,全然不似外面嘈杂混乱的世界,这才是一位法师灵魂最深处所渴望的安歇之所。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怀念的空气,前面的人正在碎碎念著,「《禁咒汇总》、《高级黑暗魔法禁咒篇》、《古代咒术》、《死灵魔法——内向式探索》……这些都是禁书哪,如果您不是国王陛下……」

我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停在一列书架旁,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向一本黑皮书,封面果然瓖著《禁咒汇总》的手写体银字。接著另一列书架,《古代咒术》……

「陛下,这些都是高度机密的禁书,历来都不可以带出馆内。」管理员说,「而且为了安全,有些上面附有禁读咒语,您如果想看,得让大神殿里的上位的白袍们帮您破解。」最后一句话带著点庆幸的意味。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上位黑暗魔法阵》,一眼撇到旁边一本颜色暗淡的书籍。「这一本。」我说,声音有些不自觉地提高,然后索幸不理会那个慢条斯理的管理员,直接惦起脚尖,抽出书本。果然,上面是用蘸水笔留下的手写字:《高级暗系魔法——手抄本》。

暗系魔法属于古咒语,调动的似乎是一位已经早已被遗忘的、消失在诸神系谱中古老神邸的名字,现在在大陆已经很少被提及了。我翻阅著手中的残本,不愧是大陆最大的图书馆,我激动地想,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

「陛下,我帮您拿著吧。」卡菲尔说。

「不用。」我说,紧紧攥著刚淘到手的好东西,怎么也舍不得松手。

避理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您看上去和那些拿到好书就不肯放的魔法师一样,陛下。」

我露出一个苦笑,法师……我的灵魂,都是那个颜色的吧,无论情况如保改变,只有魔法,才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如果不是急著找资料,我大约会在里面泡到晚上,我指示卡菲尔把手中的一摞书放在桌上,既然不能带出馆,我是毫不介意在图书馆的书桌上开始工作的。

我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禁咒解读》,管理员惊呼到,「那本书——」

书的第二页上写著几行流利的钢笔字:

余一生所成,七十三条古代禁咒解读,献于与余同样为魔法献出毕生之法师。因其威力极大,望谨慎研习。并令修养不足之下级学徒不得窥探。——法布兰‧迪斯卡罗

「那本书上……附著禁读魔法……」管理员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我已经翻开第三页,并且全然没有感觉到书上的法术波动。——禁读类魔法属于任何法师都能施展、却只能于自己法术级别持平的技巧,对于有足够法力解读的人构不成任何阻拦。但我不确定是我本身的法力仍在,还是因为那个倒霉的封印导致没有法力能在我身上发生作用的关系。

「陛下,您……您是怎么做到的……」他不可置信地张大眼楮,「这道禁读咒语据说是作者亲自加上的、极高的上位咒!不是最顶尖的法师根本无法翻开书页——」

「因为陛下是光明之神降世啊!」卡菲尔激动地说,「他的眼楮当然能看到世界上任何他想看到的东西……」

声音渐渐远去,我迅速浸入了那个魔法的世界。那一刻笼罩住身体的是一种极度惬意的放松,我饥渴地寻找著知识,那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感觉到……可以呼吸!只有此刻,我才是活著的,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甚至忘了寻觅那些咒术的解法,只是沉迷在魔法的世界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揉了揉酸痛的眼楮,想去翻下一本书时,才注意到他们已经点亮了灯。

一个黑影被光线映在桌上。我抬起头,弗克尔斯不知何时站在对面,毫无表情,绿色的眼楮紧紧盯著我。

我看了他几秒,他先是一愣,左右看一下,似乎刚刚发现天已经黑了,气急败坏地叫道,「卡菲尔!去宫廷晚宴上告诉他们……陛下有些重要的事待办,希望他们玩得愉快!」

后者领命离开,弗克尔斯转向我,「我是来找你参加晚宴的。」他说,绿色的双眸在照明光球下闪耀著复杂的光芒。「可是我看你看书,看得忘了时间……」

他看上去并没有准备拿起我的书把它摔出去的意思(这些剑士的举动一向野蛮),也没有要求我立刻回去,反倒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接著是一道紧盯著我的视线。我不知道他想干嘛,但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手中的书比较重要。

视线的感觉很快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天地像无限制地延伸开去,万物都如同虚无,陷入仿佛可以持续到永恒的舒适静寂。

我有时会想,我是谁呢?但这并不重要,我坐在这里看书,我是活人还是幽灵,是费迩卡还是凯洛斯,是个灰袍还是白袍,都不重要。我只要坐在这里,思考,或是解读,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我的幸福。

但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的看似乎还是不可行的,我坐在回宫时的马车上想。虽然被强行拉回来并不高兴,但至少比前一段时间好多了。——只有今天我才真让我有了真正活著的感觉,虽然也越发显出其它每一分钟煎熬的事实。弗克尔斯坐在我对面,阴晴不定地看著我。

「魔法师看起书来都这个不要命的样子吗?」他突然开口,有些讥讽地挑眉,「我听说你以前身体不好,想必就是用这种方法摧残的。」

我不理会他,虽然现在已经是凌晨,但我很不喜欢别人在做研究时打断我,那比性骚扰更不能容忍。但换个角度想,他同意我再模书本已经是颇为意外的事了,必竟他的目的是想把我塑造成一个拿著剑的国王兼救世主的蠢样子。

哎克尔斯对魔法并不了解,大部分剑士都是如此——作为法师,我承认我对拿剑的家伙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见——那些武夫们永远不理解凭暴力什么也得不到,人类统治世界的力量是与知识溶为一体的,和力气大小没什么关系。

所以他似乎以为只要阻止了单纯法力的使用,作为一个法师我就只能乖乖束手待毙,再无危险了。

我不屑地撇撇嘴角,我并不太担心他会注意到我试图逃走的蛛丝马迹,对于剑士,书本倒更像会让人变得软弱的无用之物。

但还是小心为上。我不得不承认弗克尔斯是剑士里比较聪明的,不然我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我闭上眼楮,回味著刚才读到的魔法知识,并把它们汇总分类,消化有时比通读更重要。

「费迩卡。」对面对的人突然开口,我不情愿地睁开眼楮,有些惊讶他居然会叫我的名字,我还以为他在自己的计划里自我陶醉到忘了我是谁呢。

「法师,」他说,念得很慢,像是在唇齿间慢慢品尝这个单词,「剑士里流传著一句话,‘法师没有信仰’——那是很严重的指控。我以前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流传的话了,是说法师只专注于魔法,除此外什么也不信。」他摇摇头,「当然现在并不那样了:那些白袍倒更像牧师,黑袍们竟也开始讨论行事准则……」他抿住唇,似乎发现这并不是自己想说的,停了一会,他继续道,

「我去找你时看到你在看书,你的样子好像只要你能在那里看书,世界毁灭也无所谓一样,我就突然想起那句话。我当时想,也许我弄错了什么,你知道……」他自嘲地笑起来,「你研究魔法的时候,简直让人不能直视……像把平时收敛起的东西全部展开了……我该把那个叫做……魅力吗?」

我面无表情地盯著他,他苦笑,「我无法移开眼楮!那时我想,你不会变成凯洛斯,因为没有魔法,你什么也不是!但,那时你抬起头,冷冷的看著我。你的眼神……费迩卡,你那看著我的眼神叫不耐烦!所以我突然想,‘不管怎么样,都比被这个人完全无视要好!’」

他牢牢地盯著我,用一种近乎痴迷的语调说,「费迩卡,你就什么也不是好了,至少,我不会再有刚才被你那么看时……的痛苦……」

手指的触感落在发丝上,轻轻磨挲。

「拿开。」我冷冷地说,他猛地扣住我的下巴,唇牢牢地覆在我的唇上!马车内的空间十分狭小,他的身体用力挤进我的双腿之间,车轮一点小小的颠簸都预示著更大的危险!

他的一只手紧紧拽著我的金发,另一只手狂乱地试图扯开我的衣襟,膝盖牢牢地抵在两腿之间。

「我想要你……」疯狂的男人语调沙哑地说,「费迩卡……」居然没叫凯洛斯。

这些天这种戏码实在上演的过于频繁了,也许因为将要到达临界点的不只是我,还有他。

我向视线中摇晃的车顶冷冷开口,「弗克尔斯,这可真蠢。你干嘛不杀了我?」

他的动作停了一下,溢满欲望的绿眸近在咫尺地看著我,喘息未定。

我露出微笑,「你看上去快被自己的一厢情愿弄疯了,干嘛不停止那些幼稚拙劣的把戏,像个男人一样,给我个干脆的呢?」

他的眼楮猛地睁大,接著露出一种极端痛苦的表情。「费迩卡,死灵法师们……都是这么残忍吗……?」

「残忍?」我冷笑,「我吗?还是你!」

他火热的身体仍紧贴著我,但我猜他的灵魂这会儿大概没这么暖和。

我不屑于恋爱,但不代表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让这个人发疯,却又不敢杀我,因为他怕失去那个让他疯狂的唯一理由。因此他懦弱的在之间徘徊,而无力选择任何一条路。我冷哼,愚蠢的恋爱,为何我这个年纪要卷到这种事情里来!

我看看自己不整的衣衫——这些天里我从没摆脱过这个……我被一个年轻人迫到如此地步,他还想如何?

「我……想要你……」他说,声音低得像不希望我听见,「为什么……你从不看我……」

「抱歉,」我摊开手,「我活到这岁数,一路上总少不了遇到阻碍,但我从没有和枷锁交流的习惯。」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用极其缓慢的动作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坐起身,冷冷地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不看他一眼。

我必须加快动作。

***

有些意外地,那以后弗克尔斯对我的政策似乎宽松了一点,允许我出入大图书馆,也许是深知迫得过紧没有好处。他似乎在竭力装作马车上的事没有发生过,反正恋爱少不了自我欺骗的戏码,我不屑地想。

人世间的痴缠,对我来说,永远不及手中的东西更真实。

我又翻过一页《禁咒残本汇总》,禁咒留下来的资料并不多,托圣凯提卡兰是个古国的福,这里有大陆上最全的魔法类限制书籍,我居然找到了很多以前从没看过的传说中的法术。可惜这个国家——实际上整个大陆也是如此——以白魔法为主导,其它袍色少得可怜,再加上图书馆禁制森严,所以一堆宝贝放在那里乏人问津。

这本书虽然是收集残本,但看得出作者著实下了一番功夫,可以说是目前我所看到的最全的残本集了。我愣了一下,视线重新扫回刚才看到的两行,上面写著:

斑级死灵法师之血被誉为黑暗圣水,古时曾有十克重的一级星辰石(当时可兑换100金币)换一滴血九级死灵法师鲜血的天价。当然那个时代已不复存在,因为黑暗圣水虽是极为重要的施法药材,那些强大的古咒术现在却多已失传。而「时空逆转」需要的重要素材之一却是「死灵法师的命」,那是——

我急急翻到后面一页,却看到原书作者的「资料到此为止,下面三页已被烧毁」的字样。

我愣愣地看著书本,「命」……原来死灵法师的命,真的是可以做为一种施法材料而存在的吗?

那么,那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起作用?或者是与冥王的契约交换吗?还是是存在在我体内的某种失去了足以致命的物质?

一堆问号在脑袋中炸开,我迅速站起身,走向最角落的一间书房。——圣凯提卡兰大图书馆建馆已久,似乎自人类开始有书这种东西存在时它就在这里了,间中经历过数次大型战争,包括这个城市在精灵分裂战时遭受到过的大批龙骑士肆虐。当时全城可说尽毁,而大图书馆却都奇迹般地屹立不倒,难怪民间传闻她有著神氏的保护。

从古到今,图书馆也经历了数次的翻新(几乎每届新政府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图书馆),馆内有一部分早些时候被开僻为单独的书房,供身份高贵者或极上位的魔法师研习之用,现在有很多已经废弃了。

那本《时空类禁咒残本汇总》就是我在一个书房的角落里找到的,曾经的研读者似乎对禁咒兴趣极大,房里汇集了极多的珍贵禁咒书籍,想必是战乱后图书馆忘了整理,所以一直乱糟糟地丢在那里。

「死灵法师的命」……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命」在禁咒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我翻找著乱七八糟的书柜,因为大图书馆里加持了大量的书籍保护咒语,且到处散发著防腐薰香的味道,即使这个小小的角落也没有逃脱,所以这些古老珍贵的书籍才没有早早腐坏成一堆碎末。

我跪在地上,把书一摞摞分好,看过的放在左边,待查放在右边。最近还被弗克尔斯嘲笑说「魔法师们看书的英姿比搬运工好不到哪里去」。我则回答,「那要多谢这身搬运工的服装。」——剑士的衣服运动起来确实比法师袍方便,这是我目前发现的这个职业唯一的好处。

书柜的角落露出一角泛黄的羊皮纸,我吃力地把它们抽出来,上面潦草地划著一些手稿,我迅速地扫过它们,看上去是书室某任主人的阅读心得,用法师速记字符写成,我愣了一下,几行字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跳入了眼帘。

迸时的魔法师将那种材料叫做「死灵法师的命」,那也确实是他们的命:和灵魂的「核」对应,那材料是的「芯」。死灵法术是魔法中入侵最为严重的法术,死灵法师如果失去了那个,甚至连灵魂都无法保留……

我愣愣地看著手稿,慢慢放下它。连灵魂都无法保留……?

指尖突然传来阵细微的麻痛感,我一愣,黄色的羊皮纸下,一个指尖大小的黑点快速地在我手边的书架上移动著,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蝎子!

麻痹的感觉像突然罩下的网,爬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瞬间剥夺了对躯体的控制权。

我慢慢地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色转了半圈,然后静止不动。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知觉一点一点地消失,像被细小的毒牙一丝丝蚕食,眼前的光影开始跳动,像一道道不安份的火焰,烧蚀著大脑。

哎克尔斯惊慌失措的脸突然冲进视野,他紧紧抱住我,看上去正大声喊著什么,我却一点也听不见,好像一切被消了音一样。很安静,我想,如果我死后看书的地方可以这么安静,就太好了。

黑暗缓慢地降临下来,我闭上了眼楮。

***

靶觉到疼痛时,我确定我还没死。

没死的感觉很糟糕,像有无数针尖在刺著一样的疼痛,但幸好没死,我必须得在死前找到解开封印的方法。如果我要死,那么我也只该是为了解开封印死的,那样至少我的灵魂可以得到自由——即使那是彻底消失的自由。

我吃力地睁开眼楮,然后叹了口气。虽然在我那堆满法术卷轴和药材的小屋里醒来,并发现这荒唐的旅程是场梦不太可能,但当真正睁开眼楮,幸福的梦想被华丽的房间无情地打碎还是有点沮丧。我叹了口气,还好阳光无法穿透天鹅绒的窗帘射进来,所以房间里是相对较为舒适的幽暗状态。

哎克尔斯正在睡觉,一只手握著我的手,头枕在床上,长发散乱,眉头微皱,看上去睡得不太安稳。

我醒来后,他像有感应魔法一样动了一下,似乎也准备醒来。

我并不想花时间和他说话,于是闭上眼楮开始总结我知道的情况。——看样子老师一直在研究禁咒,他留下的法术让我的灵魂与相分离时,可以顺利进入另一个——我确定当我离开后,费迩卡的身体已经丧失了死灵法师血肉所应拥有的力量。

也就是说老师的法术把灵魂的核和的芯绑合了,但我不觉得当我把其中一方作为施法素材彻底牺牲掉后,它还能再次帮上什么忙……

(一般情况下,死亡后我们会被召入冥府,但的「芯」也会在那种情况下被带走一部分,这是基于灵魂和躯体的结合程度,但若「芯」彻底消失,那相依相存的另一方势必会一同失去)

那么……我苦笑,我除了把命赔上去,难道就没有离开的办法?

我听到弗克尔斯起身的声音,以及他紧盯著我的、烧灼般的视线,半晌,吐出一句话,「你醒了?」

我叹了口气,装睡在和军人打交道中果然行不通——对于躯体方面的技巧,他们比我们专业得多。

我睁开眼楮,正迎向他的目光,一瞬间我几乎怀疑他也许是会魔法的,因为那于其说像道视线不如说更像道禁锢类咒语,仿佛能把我紧紧绑在他的视线之内一样。

「你醒了?」他说,接著像是确定了这一事实般,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那种由衷的真心使他的笑容太过灿烂,几乎显得有些孩子气了。

我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你醒了,」他的手落在我的脸上,「是热的,太好了,」他说,「太好了……」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被一个人用如此专注的眼神盯著,而且面临如此久的、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声的沉默谁都不会不好受的,幸好他像突然醒悟过来般跳起来,「我去叫御医!」然后跑了出去,我松了口气。

当带著医生出现时,他似乎冷静了不少,但仍难掩眼中的欣喜,只是紧紧盯著我。

「我很担心,」御医走后,他轻声说,「很害怕……我这辈子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吓得手脚冰凉,怎么也没办法让它们不再发抖。」

他眼中的一些东西让我不太舒服,他接著说下去,「你不能再去大图书馆了。」

我闭上眼楮。虽然并不意外,可是当那句话以前它所代表的事实进入大脑时,还是引起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失望。

「想想我有多难受!」他咬牙切地声音传过来,「认识这是什么吗?」

我无奈睁开的视线中,是他手中的一个水晶盒,盒子里是一只指尖大小的蝎子。我叹了口气,「开法尔蝎子。」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黑色裹尸布’,只在离这里足有半个大陆远的开法尔城阴湿黑暗的坟地才能生长!」弗克尔斯阴沉著脸说,「你知道你多幸运才能留下一条命吗?如果不是我当时站在那里……」他停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去想那个可能,「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直到我们找出凶手为止!我已经把这里彻底检查过了,外面有法师们布下的法术陷阱,这里对你是安全的。」

我静默地看著他,没有反驳。

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弗卡罗?我想,看来他很体贴地考虑到了我的身体目前对大部分魔法免疫,所以特地准备了物理攻击。但也许它最糟的用处不再于差点杀了我,我看著弗克尔斯阴冷的脸色想——是让我再次、并且更加彻底地,失去了自由。

为了那个该死的什么安全!

「你知不知道想杀你的人已经深入到什么地步了!」对面的人叫道,「他们居然知道你平时常去的书室,还能把一只开法尔蝎子弄进去——」

我疲惫地闭上眼楮,不再说话。我对他说的并不感兴趣。弗卡罗想杀我,有很多人想杀我,为了他们的利益,但那至少比全面的监禁更让我容易接受。

我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什么。我躺在床上,被褥很柔软,房间里的每一个小饰品都价值不菲,包括飘浮著药用薰香味道的空气。我是这个国家的国王,民众的偶像,我将承受这个俊美年轻人该享受的一切。

生命,我冷笑,如果它能被当作施法药材的话,那将会比这乏味空洞的生活要来得有价值的多。

「你有头绪吗?现在想杀你的也许是弗卡罗,」弗克尔斯继续说著,「他将从凯洛斯的死亡中得到很大的好处……」

我叹了口气,也许是中毒的关系,突然觉得极其疲累。从我离开亡灵森林开始,这段日子可算过得跌荡起伏,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只有一大片让人窒息的空白。那些俗世没完没了的声音,在我头脑深处吵闹著,让我心烦意乱。

「弗克尔斯,别说了!」我说。

他愣了一下,止住声音。

我不再说话,沉寂的空气一向是件惬意的事。我用双手盖住脸庞,灵魂深处仿佛又响起那宁静中的书面翻动的声音,长袍磨擦时的沙沙声,又或远处法师们的交谈,没有无聊的派系之争,每一句压低的争论都是对知识虔诚的朝拜。

也许因为拥有过,所以失去也变得越发无可忍受。我想起昏迷时那一刻发自灵魂深处的静寂,如果能那么一直躺下去,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这种圣器封印是近年来圣系魔法的加强品种,而禁咒却是远古时光的陈旧书页。弗卡罗提到的禁咒应该是传说中那款能解开一切封印的禁术,但早已失传,这些天的查阅并没能让我找到其更具体的踪迹,何况最近我连任何想看的书都没办法得到了。

我坐在桌前,用蘸水笔在面前摊开的纸张上熟练地划著各种古老的魔法字符,在画到最后一个字符时我停下笔,皱了皱眉,把它揉成一团丢掉,然后拿起旁边另一张未动过的白纸。——现在整个房间已经被我堆满了纸张,还好国王用纸的钱可以直接从国库里拿。

这种彻底的囚禁最大的好处大约就是不需要参加各种无聊的体力活动,可以安静坐著没人打扰。而且托这个封印的福,虽然我的稿子上有不少威力强大的魔法阵,却全不需要像以前的工作室一样加上大量的防御咒文了。因为这款封印的作用方法是把我和魔法的联系隔开——我说出的话语和我写出的咒符不能启动任何法术力量,仿佛在我与魔法之间隔开了一道坚固的墙。

蘸水笔的笔尖流利地划过白纸,一个魔法阵跃然纸上,无数远古的咒符在纸面上密密麻麻地沉睡,我把它丢开,急切地接著新的纸张继续书写。

我现在在干著魔法界最繁复、逻辑性最强、而且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法术推算。

这个位面的魔法像一个巨大的立体拼图,环环相扣,生生不息。理论上知道某些被称为「已知数」的法术,便可以推导出另一种全然不知的咒语,即「未知数」。但那只是理论上。——这款原理属于远古被遗忘的理论之一,因为它实在太过繁杂,再加上现代很多法术已经失传,推算更可谓难上加难——过多的未知数是无法推导出结果的。

而我要做的事,就是在完全禁闭的环境下,推算出一个完全不知道的法术。

我苦笑,如果说我这对一个法师全然残疾的身体还有什么资本的话,那就是我的脑子——那里面装满了所有我所能看到的、被大部分法师视为无用之物的古魔法典籍。

哎克尔斯走进来,手里端著餐盘。

他静默地站在我身身,看著我的工作。「你到底在干嘛?」他轻声说。

我继续演算,这个理论还有另一种好处——大概就在于它实在是沉入时间之河太久了,以至于现在圣凯提卡兰的魔法师们居然全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干嘛?」身后的人提高声音,大约是在其它法师那里找不到答案,所以再次回来找我兴师问罪。

我不理会他,他冷冷抛出一句,「不管你在干嘛,也许我该阻止你。」

我皱起眉头,「你不允许我使用魔法,但不要连写字都管。」

「如果是普通的字随便你写多少,你现在写的这些……如果没弄错的话,全是力量强大的咒符,有很多甚至是早已失传的古咒语……」

「但我不能施展。」我说,「你想让我怎么样?每天喝下午茶赏花聊天吗?」

他抿著嘴不说话,好一会儿,想起手上的餐盘,有些粗暴地搁下它。「至少你得吃饭!」

以前研究时忘了吃饭是常有的事,但现在可由不得我。我勉强放下笔,把餐盘端过来,食物颇为丰富,放在嘴里却味同嚼蜡,一心只惦记著没算完的题目。

太多的「已知数」我不知道,这便需要新的推算,而这样一去二来,变成了十分庞大的工作量。

哎克尔斯在我旁边坐下,不说话,只是看著。「我真的不太想让你继续,」他轻声说,「但有时候,你工作的表情……会让我觉得平静……」他叹了口气,「为什么,能那么专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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