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四十九天。
净菟这未亡人,却是从来未曾梦过亡夫。
她决定去祭坟。然而一个妇道人家按规矩,只能在祖宗祠堂里行跪哭大礼,所以她趁暗夜到厨房去准备吃食和酒,带上一束香与镰刀。
寅时初分,她由后门偷偷的溜出去。
一抹英挺的身影随后跟上。
山路泥泞难行,加上挣菟的双手提满重物,她走了一小段就已经薄汗淋漓。
可她是从小坚强过来的,啥苦没尝过?咬著牙,她不畏颠踬的仍是到达墓地。
荒草凄凄,黄土漫漫。
净菟缓缓的走上前,她抚著墓碑,欲哭却无泪。
碑上刻著的玉惊破三个字令她疼,英才早逝四个字更叫她痛。
「相公!」我来见你了。
她先把提篮搁下,取出镰刀开始割除杂草。
雪早溶,气候渐渐回暖;这墓地四周的杂草虽不长,却也生了满。
费了好大工夫终于除完草,自然的,她的左手也留下几道刀伤,右手心则因握力的关系而红瘀一片。
四色素果摆置妥当,一大束清香燃点上,她执香跪拜,久久、久久。
插好香,她依旧双膝跪地,「相公……你在黄泉底下可曾思念过我?你可过得好?
「我晓得你不爱我的,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好爱你。虽然我没爱过人,也不太明白爱情究竟是怎么地,但是我那样、那样强烈的想著死去的你,这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爱情了是不?」
她扯开唇角,努力的笑出,可泪光已是莹然,迷潆了她的眼,「如果不是为了那三个小孩子,我好想跟你一块儿去。相公、相公!」
净菟的轻声哽咽、柔情诉说,全都人了另一个人的耳。
也入了他的心。
甚至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玉惊破走上前,扶起为爱哀恸的她。
「元先生?」她一吓,慌忙抹著泪。
「少夫人十分思念……玉爷?」
她无言,想得心呀扭曲成千百个结。
「玉爷对少夫人你可有承诺?你们之间可有波澜?」
「没……」
「既然如此你何必自作多情?又何苦困住自己?」这话很狠,很毒辣,更是不留余地,但是他必须敲醒她,否则往后她的日子如何挨得过?
玉惊破的「复活」之时尚在未定之天,他不允她夜夜噙泪,躲著人轻泣。
净菟仰望著他,她忘了要挣脱他的怀抱,只是瞅著他,眼神眷恋。
玉惊破不禁大骇,她是不是伤心过度而失了心?他竟然想逃避她的眼神,竟然感到心绪翻腾。
被了够了!他都为她悸动了情思,难道要他完完全全栽在她手上?
他猛然推开她,她跌了一大跤。黄土扬扬,沾染得她狼狈不堪。
「该死的——」自己!他狠狠咒著。
应该离开,管她要死不活的痛苦不已!避她要祭境祭到何时!
但是他竟不能不管。
烦!
他一把拉起她,粗鲁的手劲弄疼了她。
而他的声音更是火爆,「不准你再用这种古怪的鬼眼神瞅我!」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失控过了。
为商之道首重冷静和沉著。一向训练有素的他居然因她而破例。
这小家伙究竟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法术?可恨。
「元先生……你是元先生呀!」
净菟的喃喃自语令他大为光火,很好,她不费吹灰之力即能激发他的怒气。
「废话!难道我是扁先生或是尖先生!」早知道不泫用元希这假名。
「可你的眼楮好像……」令她战栗的依恋呵。
「眼楮就是眼楮,无聊。」他忘记必须扮演垂垂老矣的元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可不会有这么可怕的火气和大嗓门。
然净菟亦无察觉有何异样,她只是专注的望著他的眼楮。
玉惊破骤然惊觉她反常的缘故了,她的痴痴凝睇使他怒气全消,并且情不自禁的紧了臂力。
他想将她挤入他的身子内,想吻她干遍万遍。
是他把她推到如此的深渊,是他太自私了。他原以为他赐予她和两个女娃温食暖衣已是恩泽,但是她所付出的却是较之性命更为可贵的……
「唉,哭吧!痛痛快快的哭,你这泪做的小女人……」她一向微笑,一向甜柔温婉,她其实不爱流泪。
她只为他流泪,这叫他如何不动心!
「呜……」依著他的胸膛,净菟哭泣悲呜。
她需要依靠啊!她明白如今抱拥她的是个六、七十的老者,不是相公。
且让她释放她的如海伤悲吧,她怕自己将会崩溃
玉惊破沉沉叹息。他的……妻对他这「亡夫」一往情深,他注定必须以他的一生一世来偿报。
但是若真无情,若真寡恩,他何必在乎她的用情诚挚?他又怎么可能为之动容?
承认吧!
他是爱绝了她!他的铁石心肠早被她的似水柔情给软化得彻彻底底。
一个儿子能够逃得过娘亲大人的眼楮吗?纵然他已经易容、变装。
幸好玉老夫人不与外人接触,也不涉府出事务,潜心清修的她只是偶尔见见玉旋和不时间安的孝顺媳妇。
但是玉惊破必须暂离玉府,因为各个店肆要来个大整顿。
白香派遣了他所伪装的元希主事,意思不言而明了,她把他视为心腹看待。
他自然要讨她欢心,以便套出她的恶奸罪行,所以他准备回府时带些希奇珍礼送给白香以及黄菊。
临行前,他竟起了不舍的依依情。唉。
他在朝露阁外请见。
小醇,边插上一朵大白花于圆髻中,一边缓缓咧开大嘴,「少夫人往风波阁去了啦!」
「那不是我……咳,是玉爷的起居房!」
「对啊。」肥手肥腿的小醇没啥心机的坦实相告,「老先生你不知道我家少夫人好爱爷儿,她时时去风波阁东模模西踫踫,说是每一件物品上都有爷儿的手温。」
玉惊破闻言心沉了沉。他造了孽,由她承担。
「少夫人半夜里也常常上那儿去哩。嫁人真不好,守了寡就这般凄凉。不过白夫人她们可快活哩,人家兴高采烈的过著富贵奶奶的日子。」
玉惊破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风波阁的,他头一回尝著恍惚的味儿。
一抹素白纤影像是幽魂似的哀哀一叹。
他也跟著叹了一叹。
「谁?」净菟一凛。
他无言的躲至一旁。
她咬紧下唇,唇口上甚至涌现血丝,「是不是相公你呢?你的魂魄终于回来了?」
他不得不现身。
净菟的眸光瞬即黯淡,「原来是元先生你……」
他不忍她失望,差一些就要向她表明他的身份。
他是她的相公,有愧于心、未尽夫责的坏相公。
然他强行忍住了。「少夫人请回朝露阁吧,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变。」这似乎是诅咒他自己呵,什么鬼节哀的!
「待在这儿,我才好过……」夫妻不过几日光景,惊破却永远的离她而去。
只留给她无止境的情思爱念,还有那只美丽的糖果木盒。
玉惊破的眼眶湿了,直到第一滴泪水淌出他才惶惶惊觉。
他走了开,将一室寂静留给她一人。她仿佛遗忘他的倏忽离去,只是目光茫茫的悼念她以为的亡魂。
风波阁外有一株槐树,他站立于槐树之下陪伴她的孤单。他只能这样了。
荒谬的一切应该尽早结束。
他将以满腔的悔和情弥补——
玉旋抱著小黑犬发抖,他被黄菊.手中的利刃吓坏了。
她像是拨妇骂街,「这次我肯定要宰了它!」
「不、要……」呜!
小畜生把白夫人的榻褥尿湿已经该宰,它居然还敢用爪子抓伤她的脸颊!」白香乃是她的情人啊。
那死去的玉堂风流成性,她和白香皆无儿女承欢膝下,如果她们不是对食的爱侣,这嚼而无味的深宅岁月老早逼疯她们了。
她晃著尖细的利刃。
净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大厅。元先生出门去了,幸好另一个小丫环奔来告诉她。
她喘著气儿,「别!由我担待,我保它……」
黄菊扬起刺耳的笑,「又是你这自以为是王母的低贱女人,我记得你说过承担对吧,也好,就由你受罪。不过你受得了吗?可甭让下人说嘴,我好歹是玉旋的婶婆,可不欺负人啊。」
「是我自己要受的……」若是小黑犬惨遭不测,玉旋一定更加封闭自己。何况小黑犬也是一条生命呀,她不能置之不理。
黄菊冷下脸来,肆虐的笑意在她眼角眉梢浮动。
「那么……就让你好好的受吧。」小贱胚可玩不过她。
一刻钟之后。
黄菊手持一把剪刀,她命令净菟跪下,使力抓起她的一撮发丝。
净菟瞪圆双眸,她因为赶著过来救小黑犬所以只扎系好一条辫子,另一边的发丝则是散乱的垂放予右肩上。
黄菊啧啧出声,「哎唷!可惜了这挺滑顺的乌亮发丝。听说你长年饥饿,居然能有这美丽的发丝,不过就快没有啦……」
咋咛一声,发丝被剪断,散落一地。
净菟吁出一口气,她并不重视表相,发丝断了再养长即可,何况她是孀寡少妇,美丽与否已无所谓。
黄菊见她一点儿也不伤怀,她恼了,用力刮去几个巴掌。
玉旋呼叫,他震惊的看著净菟的脸上红肿一片。
她这些罪全是为他而受……为什么要!他只是一个妾室所生的拖油瓶呀。
净菟朝他勉力一笑,「别慌。」如果几个巴掌可以让她出出气,她觉得值得。
黄菊丢下剪刀,她气白了脸,「贱胚就是贱胚!连皮都比一般人粗厚,哼。」
踏出门槛,她羞恼极的命令,「给我跪著吧!鸡啼了才准你起身!还有,晚饭不准你用食。」
「谢谢婶娘。」拳打脚踢她自小就尝尽了,不说流浪的六年困苦,孤苑的十年生活她也得受……
因为几个嬷嬷们,总是拿孤儿们渲泄闷气!
玉旋一直待著,净菟要他带小黑犬回房去休息,他却只是直愣愣的瞪著她。
「怎么……」是不是她的脸肿得难看,他吓呆了?
「对不住。」是他害惨了她……
「别往心儿里搁!这些只是小处罚,不算什么。」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曲膝下跪。
净菟忙喊,「别跪!」
见他孩子气的哭了一脸的眼泪鼻涕,她慌张的只能连声喊著,「乖!你乖哦!别哭,也别跪。」
「让我陪你跪!」他也雇了。
「膝盖会受伤的……」
「不要紧。」
「不行!」她大声凶他,她不能让他也跪上几个时辰呀。
玉旋因著她这一声似怒非怒的嚷呼而暖了心,这是他第一次被大人这样……算是吼骂!可他感受到的是她如母如姐的善意爱惜。
他怯怯的轻问:「我可以喊你一声……娘吗?」小黑犬跳下他胸怀。
「你愿意叫我娘?!同镜花和水月一样……」
「可不可?」他怕拒绝,他怕她厌弃他这总是冷臭著脸的小孩。
净菟急忙的点点头,她觉得眼眶热热的,「当然可以!你是我的小孩,同她们一样!」
「真……的?」仍是不安。
她微笑,像个温柔的活菩萨。
玉旋先是轻轻的唤声娘,然后他又大喊著,「娘!娘!你是我的娘!我有了娘了哇!」
他扑进净菟怀里,把脸儿深深的埋人,哭叫出他最渴望的呼唤。
娘——
这是多么平凡,却又多么幸福的呼唤呢。
半夜时分,玉旋依依不舍的离开大厅。小黑犬自行跑进他的房阁里呼呼大睡,他却像个小大人般的走来走去。
好不容易挨到鸡啼,他立刻奔向来时路。
然后他呆掉了。
镜花居然扯著黄菊的衣袖大叫大吼,水月则是钻到她裙下啃咬她的腿肉儿。
「反了反了!」黄菊挥动双手,她又痛又恼。
「你们这两个杂种女!吃我们玉家的饭,竟还敢对我这主儿……」臭乞女!力气居然如此惊人。
玉旋见这浑仗,他忙问著一旁的仆人,「我娘呢?」
「啊?」不是早早死了?
「鹿净菟呀!爹爹的妻。」
「哦是少夫人哦!她被黄夫人掐、呃,掐了一身伤,可能因为体力老早不支,所以昏倒被送回房。两位小小姐恰巧看见,所以她们就发疯似的狂缠黄夫人。」
玉旋咬咬牙,他冲上去抓住黄菊便是一阵乱咬乱打。
黄菊吃了痛,却摆脱不掉三个小表,因为他们像山里的野兽般张牙舞爪。
「玉、玉旋你这小贱种!竟敢对我动手,我可是你的婶婆。」
「你欺负我的娘!」说完,张口使力再咬。
镜花嚷嚷,「是我的娘!你这孤僻儿甭想跟我抢娘!」
在黄菊裙下钻动的水月探出头来,「姐!我咬得牙痛。」
「住手!住口!」黄菊尖叫,而一旁的奴仆居然全逃光,没有一个肯为她这主儿出头。
玉旋喊声,「我们一起停!也一起逃!」
下一瞬间三个小孩同时停止咳打,然后同时拔腿狂奔出大厅。
狼狈的黄菊瘫倒跌下,她恨意满满,「一定是鹿净菟教唆他们造反的!」
秋千旁,三个小孩子眼看就要磨刀霍霍一
虽然他们手中没有刀。
镜花先用气势压人,「喂喂!你不是高高傲傲的吗?干么和我们抢娘啊。」
玉旋昂起下巴,「她是我的小后娘!这是爹爹在世时说的!」怎样?
「可你又不爱!」
「我现在爱了呀!」又怎样!
「可娘、娘,呜……娘是我和水月先认下的嘛!我不要娘把感情分一半给你啦。」
水月岔话,「不会少一半,娘可以爱我们也一块儿爱他。」
玉旋第一次觉得水月脸上的雀斑十分可爱,连她老爱吸吮手指的习惯也很可爱。
他依旧摆著酷酷的孤气,「怎样,要不要一起待娘
好?娘是我们共有的娘亲大人。」
左忖右思老半天,镜花点了点头,「我七岁,水月六岁,而你‘才’五岁!所以你以后是我们的弟弟,要听我们的话才可以。」
「你们不是比我年幼?」
「哎,那是胡址的啦!要不要?」
可她们好矮、好瘦小耶!真的比他大吗?算了,谁叫他是男子汉,让让她们喽。
「好!我喊你们姐姐,我们一起保护我们的娘。」他有姐姐了耶,好棒。
「打勾勾!」
小女生都是这么麻烦啊!哼哼,他是男子汉耶,才不会做这无聊事。
须臾,他伸出小指头——和她们打了勾勾!
丝竹阁内,三个小孩玩疯了心,个个喊哑了喉口。
净菟坐在一旁看著,她的笑痕愈来愈深。玉旋开朗许多,不再像个闷葫芦了。镜花和水月也除了猛吃、狂吃之外变得更加快乐,总是笑声不断。
他们快乐,她也快乐。除了夜里的思之若渴……
她站起身,拍一拍趴在地上的小黑犬;
「你们三个别上下乱跑呀!小心跌倒。」
三个小孩连声称好,却仍是一下子爬上楼梯、一下子又奔下楼梯。
木造的楼梯发出 啦声。
她眼稍一睐,倏地惊骇大叫,「别再跑了!有蛇!」
然而三个小孩的笑声掩盖住她的叫喊,眼看那条毒蛇就近在咫尺,净菟来不及细思便冲下楼梯去。
蹬蹬蹬蹬——
咋地一声,木楼梯断裂了!
她整个人摔下……
那条小黑蛇往她身边爬去……
一切快如雷电,三个小孩全吓呆了,他们愣在原地全身僵麻,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净菟晕厥了,她陷沉在一片黑暗中。
眼见小黑蛇已经爬到她的裙边,它伸出小舌尖,似乎想咬她,把它的毒液送入她的血脉内——
倏地,一支小银剑准确无误的刺进小黑蛇的头下三寸,立即毙命。
易容装扮成元希的玉惊破由门口处快奔向内,他一把拥起倒在地上的净菟,无暇他顾的横抱她入怀,并施展令人炫目的点飞轻功往外奔去。
呆若木鸡的三千小孩眨巴著眼,他们瞄一眼小黑蛇的尸体和堆叠成一块儿的木屑片条。许久,他们骤然拥抱在一起,仿佛比赛谁的哭功较了得似的扯开嗓子大哭特哭。
原蜷缩著身趴俯著睡觉的小黑犬,一时也慌骇得汪汪叫。
小孩的哭声和狗儿的叫声震天价响,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