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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误 第4章(1)

琵琶声自头顶飘落,声声如珠洒玉盘。忽而急如云涛四起,忽而清若雨打疏荷。曲调很奇特,然而技艺娴熟非常。这琵琶声一响起,整个街市仿佛都安静了许多,商贩们的叫卖声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扮舒唱忍不住停下脚步。

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来听曲,但是父亲喜欢听琵琶曲,家里经常请琵琶名师上门。这人的琵琶跟那些人都不同,仿佛可以把人的魂魄勾住。

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有轻轻的沙哑,仿佛这嗓音就是琵琶上的一根弦,被谁轻轻拨弄。乐声衬著歌声,歌声化在乐声里,分不出彼此。

唱的是月氏方言,哥舒唱听不懂歌词,可音乐没有民族与地域之分,听来里面仿佛有历经岁月风霜跋涉而来的涩意,像茶,入口浓涩,回味甘甜。

便在此时,楼上却又响起乐声,琵琶还是方才的琵琶,声音还是方才的声音,这一次,唱的却是汉话。

只听她唱道:「太阳下呀,风尘沙呀,谁曾看见风中的玫瑰花?

那野刺荆棘,是他为我摘下,他把它轻轻插在我的发,他说要带我回他远方的老家,他说世上只有我这一朵开在风里的花,我记得他,我记得他,眉呀眼呀永不忘他,可他怎么还不来,还不来迎我回家?难道他忘了我在这里等著他?」

原来是段男女相悦的情歌,一个女子痴心的等待,被这婉转低哑的声音唱得荡气回肠。

曲调都是一样的,仿佛是前面一段的翻译。

一曲终了,楼下的百姓仿佛舒过了一口气来,纷纷交口称赞。

向导见他凝神倾听,便把百姓们的话翻译过来告诉他:「他们说,楼上的人是明月小姐。」

明月?

这个姓氏让他猝然一惊,沉浸在曲调中的神思迅速收回来,吩咐道:「去打听一下,是哪个明月小姐。」

向导听命而去,然而不用等他回来,哥舒唱已经知道她是哪个明月小姐。

楼上的毡帘掀开,她笑著靠著窗栏,仰起头,酒杯高高地扬起,酒成一线,流进她的嘴里。

她的唇鲜红,就像她唱的玫瑰花。

她的肌肤雪白,更衬得那抹红夺目惊心。

她睁开眼,一双碧绿的眸子在阳光底下粲然生光。

这眉眼五官,无一处不像极了那黑衣黑甲的明月苍。

向导回禀:「她是鬼将军明月阿隆的女儿,明月苍的双生妹妹,明月。」

扮舒唱踏著窄小的楼梯上楼去。

他的帽沿压得极低,没有人看出上来的是个汉人。

向导用月氏话叫了酒菜,两人坐在一旁。

明月所坐的地方在一个半敞开的雅间里,陪伴她的是两个英俊的少年,他们殷勤地帮她倒酒。她已经喝得半醉,碧绿眼眸波光潋滟,身子靠在栏干上,面若桃花。

两个少年露出得逞的笑容,意欲扶她起来。

她笑著推开他们,「小东西,你们以为我醉了吗?想占我便宜?」

她开口居然是汉话,那两个少年显然听不懂,被推开又想扶她。

扮舒唱想起明月苍,这两兄妹,汉话居然都说得字正腔圆。

她又喝了一杯,醉意更深了,对著两名少年说了几句话。这下却是月氏话。向导告诉哥舒唱:「她让他们打一架,谁赢了她就嫁给谁。」

漠上男子本来好斗,听到美人这样说,两人立刻跃下楼。叽里咕噜大声说了几句话,大约是要大家作证。

明月趴在栏杆上,一手拎著酒杯,笑嘻嘻地看著他们。

这是个好机会,哥舒唱大步走到她面前,出手快如闪电,封了她的穴道。

她妩媚的姿态僵住,眼珠转过来,竟然异常灵活,一点也不像喝醉的人。他在高,她在低,她毫不费力地看到了帽沿底下的脸,脱口而出:「哥舒唱!」

扮舒唱一惊,飞快封住她的哑穴。不想引人注意,装作扶她的样子,半扶半抱地将她搀下楼,在楼梯上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罩在她身上,再从门口离开。

在楼下打斗的两名少年吸引了许多人围观,没有人注意这边,天随人愿,哥舒唱顺利地窜进一条小巷。

向导在小巷的尽头找到一间废弃的民宅,三人才要进去,忽有巡逻的士兵远远喝了一声。

向导慌了神,「怎么办?」

扮舒唱道:「他问起,就说我们是明月家的仆人,送小姐回家。」他一面说,一面把盖在明月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露出她一身大红的衣衫,明月双眼紧闭,面若桃花。

哪知巡逻士兵一看见明月的脸,连问也不问,嘀咕一句便走开。

待他们走远,向导翻译道:「他们说‘你家小姐又醉了吗?’」

看来这位明月小姐白日大醉在临都城是件极平常不过的事,没想到明月苍有这样的妹妹。

扮舒唱这么想著,忽见明月原本闭著的眼楮睁开来,还对他眨眨眼。

扮舒唱一怔,沉声问:「为什么装晕?」

明月眨眨眼。

扮舒唱解了她的哑穴。

「呼。」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嫣然笑道,「反正就算跟他们打眼色也没有用,那几个小兵在哥舒将军眼里算什么呢?再说,我要敢乱给他们打眼色,最终惹恼了你,吃亏的还是我自己吧?反正已经落进了你手里,当然要听话一点……要是你能让我动,我会更加听话的。」

扮舒唱望著她,目光沉沉,「你知道我?」

「嗯,哥哥跟我说过你。」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父亲的事。」

「嗯,你父亲杀了我父亲。」

她说话的口气轻松极了,杀父之仇,甚至不比一杯酒更能提起她的兴趣。

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关心。哥舒唱明白了这一点,微微惊讶,伸手解了她身上的穴道。

她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伸了伸腰腿,挥了挥胳膊,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旋身在一张毡垫上坐下,托著下巴,道:「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这所民宅大概废弃已久,屋内布满灰尘,那张毡垫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的姿态却十分娴雅,就在自己房里绣床上一样自在,腿极纤长,身姿曼妙。

扮舒唱在她对面坐下,「你可知道你的哥哥带回来一个汉人?」

「唔,莫行南。」

扮舒唱挑了挑眉,「那么,你知道我的目的了吧?」

明月很听话地点点头,「明白。」说著,解下腰上的璎珞,交给哥舒唱,「你把这个拿去给我哥哥看,他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呵,我想他一定很吃惊,绝对想不到晏军主帅居然一个人跑到临都来了呢!」

向导找了个路人,许了点银子让他将璎珞带去明月将军府。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明月苍的反应。

民宅里明月悠闲得很,仿佛一点儿也不为自己被挟持的事实著急,她问:「你施的是什么法术?为什么我突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那是中原的武术。」

「这也是武术?」明月讶然,「武术不是刀剑拳脚吗?」

「这是点穴术,属于武术的一种。人身有三百六十处穴位,点中相应的位置,可以令人不能弹,不能开口,也可以让人晕倒,让人大笑。点中死穴,则令人死亡。」

说著哥舒唱自己怔了怔,他为何要跟敌人的妹妹讲这些?也许是明月漫无目的的悠闲感染了他,在这语言不通的异域,他孤身而来,整个人紧绷成一把剑,绷得太紧了,自己也隐约感到疲惫。

「中原可真是奇妙的地方。」明月笑著说,「我听说中原有个地方叫做姑苏,那是最美丽的一座城,你去过姑苏吗?」

「那是我的故乡。」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明月从里面感觉到一丝惆怅,追问:「怎么?那儿不好?」

「那里很好……我只有在祭祖的时候去过几次。」

「哦,你的父亲是大官,你们一家应该都在帝都。」

「嗯。」

「所以,你有时会想念姑苏,是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俯过身来,碧绿眼眸直视他的瞳孔,那绿就像初春时候的水草,一望无际,哥舒唱忽然一怔,说不出话来。

「我很想去姑苏。」明月说,「有人告诉我,姑苏的风是香的,有花的香、树叶的香、布料的香、流水的香、细尘的香;也是甜的,桂花酿的甜、酸梅汤的甜、汤圆的甜;还是软的,风中有软软的曲调,软软的歌喉,姑娘软软的手会伸进水里,采撷鲜菱。小伙子水性好,钻到水里,半天冒出头,拎一尾鲜活乱蹦的鲤鱼,中午,便有清蒸鲤鱼上桌……」

她的声音有低低的沙哑,像她的歌声一样有浓茶的涩感,然而听上去却又特别舒服,就好像那一口茶之后的回甘。

扮舒唱在她的声音里默然半晌,道:「告诉你这些的人,一定是个姑苏人。」

「嗯。」她莞尔一笑,雪肤红唇,美艳异常,「是家母。」

扮舒唱一怔,难怪这两兄妹会说汉话,原来母亲就是汉人。

「想不到吧?」明月笑嘻嘻,「我也算半个姑苏人呢!」

见他不说话,她又道:「嗯,你一定在想什么样的因由,让一个姑苏女子嫁到这万里关山之外?对不对?」

扮舒唱微微诧异,这个女孩子眼楮利得很。

「因为这也是我很好奇的事情呀!」明月托著腮,看著他,嘴角有丝不怀好意的笑,「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扮舒唱淡淡道:「做子女的不该这样议论父母的事吧?」

「噫,原来是个道学先生,我还以为你挺有趣的呢!」

没过片刻,她又问:「喂,你想不想知道?点个头,我就告诉你。」见哥舒唱不搭理,她噘了噘嘴,「哼,明明心里很想知道,嘴上却这样硬。你们这些男人啊,承认对这种事情有点兴趣会怎么样?」

扮舒唱道:「我想你更应该考虑的是你哥哥会不会来接你。」

「说不准,我哥做事一向不靠谱。他也许高兴,就来,也许不高兴,就不来了。反正我的死活都已经捏在你手里,我是已经认命咯。」

她说得随随便便,轻松无比,那感觉怎么说也不像一个已经认命的人吧?

然而大半天过去,明月苍真的没来。

这名人质却十分悠哉,问:「有吃的吗?肚子有点饿。」

于是向导出门买了食物回来,她看了看,皱皱眉,「哎,没有我爱吃的羊肉卷饼。」

扮舒唱再镇定冷静,听到这句话,额头还是暴了暴青筋。

聪明的人质立刻察觉了,马上灿烂地笑,「不过这些也不错,呵呵。」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幕已经降临,明月苍依然没有动静,人质已经在询问休息问题:「有被子吗?晚上会很冷。」

若不是两人长著如此相像的容貌,哥舒唱一定要怀疑眼前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不是明月苍的妹妹。

明月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亲妹妹落入别人手里居然还能耐得住?

就算明月苍不把亲情放在心上,也应该猜到挟持妹妹的人除了哥舒唱不会再有别人,他不是心心念念要为父亲报仇吗?现在哥舒唱把自己送入了临都城,他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天黑了,失去太阳的照射,沙漠的冰冷面目慢慢露出来,风往残破的窗棂里灌,寒气重起来。

明月不断地对著自己的指尖呵气,靠跳动著来取暖,一面悄悄看到这个年轻的大晏主帅,他靠在墙边,闭著眼楮,眉头微微皱起。

真是英武的男子,连皱眉的样子都十分迷人。

蓦地,他睁开眼。

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他捉住她的手臂,「带我去找明月苍。」

「他不来找你,你就去找他?勇气倒是可嘉,可是很冒险呃……呃……」

他的手一带,将她背在了背上,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只怔怔问:「你真要去?」

「嗯。」

「那边可能已经是龙潭虎穴……纵使这样你也要去?」

扮舒唱「嗯」了一声,用腰带将两人绑在一起,顺便点了她的穴道,避免背后受敌。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莫行南,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为他这样拼命?你知不知道你是三军主帅,怎么能这样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因为战争不能让老百姓丧命。」

「那家伙不是普通百姓。」

「但也不是军人——往哪边走?」

「我不信!」她仿佛赌气似的,「你骗我,这不是理由。」

「是什么理由重要吗?」哥舒唱停下脚步,「告诉我将军府怎么走。」

这一句已是命令,明月却像是没有听见,道:「一个为了把敌方将领陷入埋伏,不惜让自己的兵士驻在风沙里的人,绝不可能只为单纯一个百姓不顾生死——哥舒唱,你来临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她说这些话,脸上已经没有了平常那种漫无目的什么都不关心的神情。她的眉头紧皱,语气里也有一股急迫,哥舒唱讶然地回头,正对著她那对碧绿的眸子。那一个刹那哥舒唱有种极怪异的感觉——背上的人,好像不是明月,而是那个黑衣黑甲的明月苍。

认真起来的明月,像极了明月苍。

「你真想知道?」

她点头。

「因为他是我师弟。」哥舒唱道,「我是三军主帅没有错,但同时也是他的师兄。我哥舒唱,不能眼睁睁看著同门被敌人掳去而束手无策。」

「那你的军队呢?只顾你的师弟吗?你不想打这场胜仗吗?」

「这场仗一定是大晏胜。」哥舒唱说得笃定,眼中有星芒如针如刺,「如果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我不会来临都。我会是一个尽职的元帅,同样也是一个尽职的师兄。」

明月怔怔地看著他,「你这样有把握两者兼顾?」

扮舒唱微微一笑,自信的神采令他英武的面容放射光彩,「我会是一个尽职的儿子,一个尽职的臣子,一个尽职的朋友,同样,还会是一个尽职的敌人——明月小姐,现在可以告诉我,将军府怎么走了吗?」

她怔怔道:「这样……不辛苦吗?」

他的声音轻却坚定:「这在我的能力之内,是我应做的。」

明月呆呆的,似是痴了。

夜露深寒,街上少有人行,他脚下飞快,不一时便到了明月将军府。

明月将军府,是鬼将军明月阿隆的宅第,现在的家主,是明月阿隆最后一个儿子,明月苍。

门前有两盏灯火,哥舒唱轻轻从墙头跃进去,落地无声。

院子里静悄悄。

扮舒唱低声问:「莫行南被关在哪里?」

明月道:「西边的屋子里。」

扮舒唱便往西行,明月低声在他耳畔指点,「这里有阵法,是我父亲布下的,你往南三步,再往西五步,然后是往西南三步,再往前一步——」

扮舒唱按照她所说的踏过去,最后一步隐隐觉得脚底有些不对劲,然而想收回已经来不及,脚下传来「 嗒」一声响,整个身子猛然往下沉,重重地跌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是个洞穴一般的牢笼,一丈开阔,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出口高达五丈,他们没有摔成肉泥已是万幸,以他的轻功想出去根本是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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