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舒唱一把抽开束著两人的腰带,眼中神情又惊又怒,「你——」他没有想到这个一直无比合作的女孩子居然会使诈。
「啊,对不起……」明月的脑袋搁在他肩上,懒洋洋道,「这地方我不常来,没想到步法已经忘记了。」
如果他还相信她,那就是天字第一号蠢人。他想起她在酒楼看到他的第一眼,明明半醉却仍然灵活非常的眼眸——当初他就应该察觉,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他伸手解了她的穴道,她刚动了动手脚,他的指尖又轻轻一点。
这一点,并没有妨碍她的动作。然而她正要站起来,立刻有一股异样的刺痛散至四肢百骸。她申吟一声,痛得坐回地面。
「这也是中原武术的一种,名叫分筋错骨手。」哥舒唱淡淡地解释,「你身无内力,我也没有太为难你,只不过用了一成力气。如果你再不考虑打开这个牢房,我会再加一成。」
「你……你……」她疼得额上冒出大颗的冷汗,咬著唇,「你……竟然对付一个弱女子……」
扮舒唱再加了一成力道,她立刻痛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同意,就点头,如果不同意,我们就继续。」哥舒唱的声音镇静非常,一字字送到她的耳朵里。
她立刻点头。
扮舒唱收了手,那无法忍受的痛楚终于自她身上撤离。
她喘息著,脸上有一丝笑意,「你说无论做什么都……都很尽职……我看,你做男人就差了一大截……」
扮舒唱逼近她:「出口在哪里?」
他眼神狠厉,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明月噤口,喘了会儿气,道:「唯一有出口,就在头顶。」
扮舒唱眉峰一皱,明月立刻道:「你能不能听我说完再动手?现在只有我大声叫人过来,把我们拉上去。」
「惊动了人,我还能找到莫行南吗?」哥舒唱冷然道,「是我大意,竟然著了你的道。现在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除此之外该怎么离开这里。」
「这是唯一的出口。」
看来她是咬死不松口了。
扮舒唱仰起头,头顶一方星幕,看起来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就那么站著,星光仅仅够在洞口,在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消逝,洞中黑沉沉,明月碧绿的眸子隐约可见,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在想什么。
半晌,哥舒唱忽然脱下自己的外袍,目光向她望过来,她倒不吃惊,笑道:「喂,你不会想……」
他抽下她的腰带,红缎滚边的袍子散开,他待要把袍子从她身上扯下来,她咬牙一声闷哼。
「你放心。」他冷冷道,一面去扯那件被挂在她手臂上的外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声音蓦然止住,隐约星光下,看到她疼得发白的脸,艳红的唇也已经失去颜色。
她的手臂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曲折著。
扮舒唱动作一滞,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可能刚才摔下来的时候,她的手臂脱了臼。
他一用力,撕开她的袖子,沉声道:「忍著点。」模索到手臂,「 啦」一声,把脱臼的地方接上,明月一声闷哼,换著平常女子,早已痛得晕死过去。
明月阿隆的女儿,明月苍的妹妹,拥有飞月银梭的家族后人,怎么可能是平常女子?
然而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一个一点内力也没有的女人。想到刚才自己在她已经脱臼的手臂上使出分筋错骨手,哥舒唱的心里不知怎么滑过一丝极异样的滋味,他道:「你为什么不说?」
明月喘息著,挣扎著坐起来,分明极狼狈,她笑得却愉快,「我没有想到你会帮敌人疗伤……看来我该收回那句话,做男人,你也是尽职的。」
扮舒唱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有答话,转而把脱下来的两件衣服撕成条。
明月眼楮一亮,「你想用这个出去?」
将布条接成细绳,他隐约记得落下来的时候,旁边有棵大树,现在,就指望他没有记错。
明月圆睁著眼楮看他手臂一抖,那么长的绳子,居然被抖得笔直,直接往洞外飞去。
「好厉害……」她不由自主地说。
绳子那端显然缚住了什么,哥舒唱拉著试了试力道,回首望向明月,道:「明月小姐,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说著,封了她的哑穴,足尖在石壁上借力,借著旋转的力量将绳子一圈圈绕在身上,缩短自己和洞顶的距离。
离洞底越来越远,明月的身影看上去越来越小。
夜晚如此寒冷,而她只穿单衣。
她的手臂刚刚脱臼。
还承受了他的分筋错骨手。
哑穴被封,她甚至不能出声求救。
一个个念头涌上心头,绳子上升的速度一分分下降。
星光已然照在头顶,他想起她的琵琶和歌声。
不管怎么样……她毕竟只是个女孩子……
而他的敌人,是明月苍。
是月氏。
不是这样一个弹著琵琶唱著情歌的女孩子。
绳子上升的去势止住了,他反著旋身,绳子一圈圈自腰间松开,身子落下去。
洞底的明月悄然地站住,看著他旋著身子下来,如同天神降临。
他的足尖轻轻点地,落在她面前。
向她伸出手。
只穿单衣的她看上去纤瘦单薄,目光却异常明亮。
「我带你出去。」哥舒唱道,「作为报答,你必须带我找到莫行南。否则,我会杀了你。」
她没有去握他的手,直接上前,轻轻地、不容置疑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整个人靠在他胸前。
他的胸膛这样宽阔,仿佛自成天地。
借著旋转的力道,绳子一圈圈缚在两人身上,两人贴得那么紧,就好像是一个人。
星光隐隐洒下来,满头都是璀璨的星子。
她微微闭著眼,头搁在他的肩上,感觉到星光洒满全身。
自洞底到洞顶,五丈高的距离,时光这样缓慢又这样迅疾,心神恍惚,又莫名坚定。
星光照耀她飞天。
身子轻轻一顿,落地。
扮舒唱解开她的哑穴,「莫行南到底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
扮舒唱眼中寒光一闪。
「哥哥根本没有把他带过来,他半路自己逃了。」她说著,忽然一笑,「对不起啦,让你白跑一趟。」
扮舒唱看著她,衡量她的话里有几成可信。
「不相信的话,我每个屋子都带你看一遍吧。」她说著,往前面的屋子去,大大方方地把一间间房门推开,「喏,你看。」
里面空无一人。
她继续带著他往前走,路上踫到下人,向她躬身行礼,她仰首走过。
偌大的将军府,绝大部分的屋子是空著的。
「我本来有六个哥哥,都死了。」她很轻松很随意地说,「他们都是战死的……打仗除了死人,一点用途也没有。」
「你错了,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大多数人的平安。」哥舒唱道,「死在沙场的战士,都是英雄。」
「是吗?」她笑,「我却觉得他们很傻。」回过头来,碧绿眼眸看著他,「你也是傻子之一。」
不等他回答,她道:「这是我母亲的屋子,她怕冷,屋子很暖和,要不要进去暖和一下?」
大漠的夜晚的确十分寒冷,两人在冷夜里走过了大半个将军府,哥舒唱还好,但看得出明月已经抵不住了,他点点头。
隐约有种感觉,自己一直被这个女孩子牵著鼻子走。没有找到莫行南,甚至不能肯定莫行南在不在这里,他要么独自找下去,要么赶快在明月苍发觉他之前离开,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迈进屋子。
屋子果然暖和,热气扑面而来。
明月让下人们退开,自己倒了两杯热茶,递一杯到他面前。
「你母亲?」
「死了。」她说得仍旧轻松随意。
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她在意的。
她忽然抬头看他,「想知道我母亲的故事吗?」
「我没有兴趣。」
「哎,那就算了。」她去衣橱里找出一件外衣穿上,看了看哥舒唱,道,「帮我把那个箱子搬下来好吗?」
那是橱柜顶上的一只木箱,哥舒唱搬下来,明月打开来。
一箱子的汉人男子衣衫,里衣,单衣,夹衣,外袍,袄,鞋,袜,应有尽有。
明月找出一件外袍,扔给他,手指抚过这些针线,忽然叹了口气,「母亲,我打开它,你不会生气吧?我没有照你说的烧掉它……怎么能烧掉?这是你一辈子的心血……」
她的声音低低的,目光迷离如梦,灯光照著她的雪肤碧眸,艳丽中别有一股凄清。
凄艳。
这是哥舒唱第一次看到她忧伤的样子。
她忽地偏过头,嘴上已经带上了一丝笑意,「知道吗?这一箱子衣服,就是我母亲全部的故事。」
没有等哥舒唱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在家乡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惜父母兼他家贫,把她许配给了另一户人家。她跑去找他,告诉他她愿意跟他一起私奔。然而那个人一句话都没有给她。她绝望地离开了他的家门,也离开了自己的家门——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她开始流浪,像浮萍一样,靠卖唱为生,流到哪里是哪里。有一天她到了大晏的边城,有人听她唱歌,给得赏钱很高。那个人每天都来,无论刮风下雨,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天。」
说到这里,她向哥舒唱眨眨眼,「猜到了吗?那就是我的父亲,明月阿隆将军。最后母亲嫁给了他。因为他真心对她好,也因为她太累了,虽然知道他已经有许多妻妾,还是嫁给了他。然后,就生下了我和我哥。可是母亲是汉人,在家里没有地位。好在,后来几位哥哥都死了,于是我哥继承了飞月银梭,母亲才过了两天好日子,可惜,不久就死了。」
「在活著的时候,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拿来做这些衣裳。这衣裳的尺寸不是我父亲的,而是她当年青梅竹马。」
这就是她母亲的一生,看得出来,她很依恋她的母亲,然而她脸上仍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气。
是不是因为在意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所以,才对什么东西都不在意?
扮舒唱默默地看著她,没有出声。
明月忽然凑到他面前,「这样看著我干什么?」
扮舒唱不说话。
她托著腮坐在他面前。他黑发黑眉黑眸,五官轮廓有逼人的英武,但这样静静地坐著,却又有股说不出来的优雅,她碧绿的眸子悄然变作浓绿,缓缓伸出手,指尖抵住他的下巴,低声道:「东方的男子,都是这样吸引人吗?」
扮舒唱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移开,「明月小姐,请自重。」
明月笑了,「喂,是你勾引我的哦。」
扮舒唱站起来——她有怎样的经历,怎样的心事,都不关他的事,他没有必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要走了吗?」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懒洋洋,「那就趁天亮前快些出城吧……莫行南真的不在这里,这一次,你应该信我。」
扮舒唱打开门,大步离去。
寒冷的晚风灌进来,吹得明月的头发与衣襟飘飞起来。
凛冽的风给人一种飞翔的快感。
她有些昏眩,轻轻俯在箱子边上。
灯光照在那些衣衫上,深深浅浅的杏色,一针一线,都是母亲无尽的思恋。
用一生的时间和回忆,去爱一个人。
母亲,这世上会有人值得我这样去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