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不得不承认自己已十成十信了这对堂兄妹。
「牛牛……她还记挂我这老人家啊。」张辉倏然热泪盈眶,一张原本凶恶的脸庞顿时变为慈爱的老爷爷。
荀非笑容可掏道:「宁妹,给张总管把把脉吧。李女侠不是交代你要好好医治他的老毛病吗?」
宁妹?叫得这么亲?
墨成宁呆了一呆,睑颊燥热得彷佛要烧起来。
克制克制克制……她是石头,不会脸红,不能给张辉瞧出破绽。
她伸出右手搭上张辉的手腕,闭上眼强自镇定。
「荀姑娘,结果如何?」张辉满面疑惑,盯著墨成宁紧闭的双眼。
她心不在焉,含糊应了声。
敝了,张辉怎没有脉搏?
「宁妹,你……」
「荀姑娘,你当真会医术?你在唬弄我吧?」张辉皱眉道。
墨成宁定神一瞧,不得了,她居然把指头搭在张辉的手腕背上。
「张总管对不住!罢刚走了神。」她连忙翻过张辉手腕,凝神感受脉动。
谁来打她一个耳刮子啊!她差点儿坏了事。她在心中猛掴自己巴掌,再不敢有其它心思。
望闻问切后,她诚恳道:「张总管受风湿所扰大约有十四、五年了吧?待会我写一套梅花拳,您没事练练,再配上几副药,两三年后便可与常人无异。」她自行囊中取出一张薄纸,写了药方及拳法套路。
「前两副请您早晚煎服,可治风湿;最后一副睡前配水服用,可以减缓夜晚心悸。」
张辉和缓了脸色,喜道:「老夫最近老是心悸,原来荀姑娘诊断出来了。」
荀非笑道:「宁妹刚出江湖,难免不熟悉,张总管莫要见怪。」
张辉客气道:「哪里的话。老夫先前以为二位不安好心,想打迷蝶派藏宝图的主意,万没料到你们是受牛牛所托来寻我,老夫自当助你们一臂之力。老夫确实是迷蝶派总管,九年前前任掌门人临死之际,嘱咐老夫转交绝响谷地图给新任掌门。功成身退后,便与我那婆子游历江湖,顺道铲除想动迷蝶派脑筋的王八羔子。」
墨成宁道:「那现任掌门是?」希望掌门人肯放大嫂走,否则,免不了一场硬战。
张辉肃然道:「现任掌门便是老爷的大弟子,也就是牛牛的大师兄,绝响谷的谷主鬼清。」
倍非剑眉微拢,疑道:「莫不是阴间琴师鬼清?」
张辉答道:「不错。鬼掌门善音律,性格极冷,面容又……咳,总之,外人便替他起了个‘阴间琴师’的称号。」
荀非暗忖:这可就难对付了。普天之下,几乎无人能逃得过鬼清的「百音断魂」;据说那琴音会摄人心魂,琴音愈奏愈疾,听者心跳也愈跳愈快,最后因心狂丧志而亡。常人五十音内必断魂,内力深厚者或能撑到八九十音,但绝无可能超过一百音。
经两人这么一提,墨成宁想起大哥确曾提过李玦有个终日戴著银面具的琴师大师兄,而他曾托此人带信给李玦,想来这大师兄对大哥大嫂的婚事应当不反对。
张辉见两人各怀心思,一忧一喜,解释道:「鬼掌门虽冷若冰霜,但他对小师妹李玦却是疼爱有加,二位不必担忧他会找她碴。想当年老爷好不容易才和鬼掌门解开心结,中途却杀出个姓袁的……」
张辉忆起往事,面色不定,有骄傲,也有悔恨。
墨成宁心一跳。「张总管,那个……姓袁的做了什么事吗?」
张辉面露鄙夷。「那厮和老爷交恶,终于恶有恶报,教他栽在老爷手下。」
他恨恨道:「牛牛年少时很是顽劣倔强,老爷交代她不可做的,她偏偏每一项都要尝试看看。有日,她违抗父命去探迷蝶派的阶下囚袁长桑,不知怎地,竟给迷了心窍,放走那厮,两年后还跟他跑了。」
他拍桌,痛苦道:「鬼掌门奉命去将牛牛带回,没想到鬼掌门离开这段期间,就发生了血洗迷蝶派的惨案。要是……要是当时鬼清在场,十倍盗贼都不足为惧。」
张辉一张脸臭到不能再臭。「这一切都是袁长桑这狗杂种的错!幸好老天有眼,嘿嘿……让他不明不白地去见阎王。」
「不明不白?」
他冷笑道:「当时贼子们找不著藏宝图,发了狂。老爷眼见保不住迷蝶派了,便要我向他们撒了个谎,说藏宝图被袁长桑给盗了去。那些贼子信以为真,便齐去找袁长桑,恐怕他到死前都不知为何会遭人暗算。」
墨成宁隐隐发怒,欲为袁常桑说句公道话,才想开口,便被荀非打断。
「姓袁的确实是活该,但那家伙如今已化作尘土了,咱们就别再提这人,免得扫兴。」他以眼神示意,要她识大体。
她轻瞪他一眼,撇开头。哼,袁长桑不是他大哥,他自然无所谓。
荀非微一失神,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接向他表示怒意,虽然极淡,但,就为了那姓袁的男人吗?每每对他有防心,也都是为了护著袁长桑。
思及此,让他如鲠在喉,心中烦闷无比。
可他又在奢望些什么呢?明明已打定主意今生不能追求她,他是个有家仇在身的男人,偏偏要报仇,不是要牺牲她,便是要舍弃自己的后半辈子。
「也是,他不配。提他的名字还污了我这张老嘴。」张辉闻言直点头。
荀非对张辉强撑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张总管,往者已矣,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办好李女侠的要紧事,绝响谷究竟在哪,还盼您老能指点。」
张辉拍了拍脑门,哈哈一笑。「瞧我这记性,两位请到寒舍坐坐,待老夫取来地图再跟你们说个详细。」
「那就叨扰了。」
三人随即起身,离开双喜楼,余平收到师哥眼神示意,回客栈等待消息。
五十里外,张辉居处。
说是居处,充其量也只是间临时搭建的草堂,桌边摆设都蒙尘了,只有待客的茶具光滑洁净,看来屋主并不常久留,想必是放不下江湖吧,如此隐蔽的地方,怕是会闷坏他。
荀非细细浏览前厅,审视著蛛丝马迹,暗自比对一路上张辉说过的话,以防张辉出尔反尔,挖了个陷阱给他「兄妹俩」跳。
门嘎一声地开了,满头华发的老妇端著茶点徐徐走出,这妇人年约五、六十岁,满面春风和气,和张辉身上的暴戾之气浑然迥异。
「我家老头正寻著地图呢,他说两位要去相助牛牛,牛牛的朋友就是咱们的贵人,不嫌弃的话,本地特产小芋头,老头说这香甜滑腻,适合年轻人的胃口。」
熬人言笑晏晏,端上两只精致的骨瓷碟,各放了两块芋泥糕,便回头去沏茶。
墨成宁和荀非相视一眼,皆不想辜负老人家好意,却是没有动作。她向老妇去处望一眼,接著迅速探向发簪,取下一支细短银针,只见她轻弹指甲,抖出些许白色粉末,用细针沾染后,插上切下来的一片芋泥糕,观察一会儿后,转头向荀非一笑。
「宁妹真是细心。」荀非叉起一块芋泥糕送入口中,一抬眼,见墨成宁也吃了一小口,嘴角绽出一小朵笑花。
她想到娘亲嗜吃芋头,若是能送去家里,不知道娘亲会有多欢喜。
「多半女孩儿家爱吃甜食,别说做哥哥的不疼妹妹,宁妹若是喜欢,剩下的这块你就吃了吧。」
「……」她喜恶有这般外显吗?她刚刚不过是睇了眼荀非盘中的芋泥糕而已啊。
「哥哥待我真好。」她双颊绯红,看荀非叉起一块芋泥糕欲放人她碟中,她忙递出碟子接过。
他见她一张绯红娇容,一时难以自持,伸手待要抚上她脸庞,墨成宁怔住,不敢动弹。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滞,转而拭去她嘴角白粉。
「沾得到处都是呢。」
老妇端著热茶出来,正好瞧见这一幕。
「两位虽是远房堂兄妹,倒似一对璧人,不知各有婚娶了没?」这种小两口神态,她随张辉云游时看多了,一般是郎有情妹有意,只欠月老提。既然这两人是李玦的朋友,她便做个顺水人情,将两人送作堆。
两人怎会听不出妇人言下之意,墨成宁窘得不知所措,忙低头塞进一大口糕点,鼓起的面颊隐隐泛著笑意。
芋泥糕吃起来比方才甜呢。
荀非喉头有些发涩,装作不知老妇之意,温笑道:「这事全凭家里作主,我离开的期间,说不定家中长辈已替我谈好了亲事。」
「男子汉大……」妇人赫然住口,本欲斥责这年轻人拖拉不爽快,人家姑娘都没有反驳了,却见他别开头,目中闪过些许恨意。
这时,她才意识到荀非是在委婉拒绝这桩姻缘。
兴许是吃太大口,墨成宁呛咳起来。
荀非怜惜地看著埋头猛吃的墨成宁。「宁妹,吃慢点,别噎著了。」
「好吃吗?这芋泥糕老身自己做的呢。」老妇眼底闪过一丝精芒。
「十分美味。这芋泥处理得松软滑顺,张夫人手艺真好。」
「荀姑娘喜欢的话,老身可将做法授予你。」
「那要先谢谢张夫人了。」她暗喜下次回家,娘亲有口福了。
「既然老头还没找著地图,荀姑娘就来灶房吧,老身将做法抄写给你。」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前厅,荀非掏出怀中玉环,暗自出神。
看来,他非成为石家小姐的夫婿不可了。
半晌,张辉蓬头垢面自地窖中爬出;为了找那张地图,他差点把屋子给掀了。
「找到啦,绝响谷地图在此,嘿嘿,放了八、九年,我还担心潮掉呢。」
他将泛黄地图往桌上一放。「咦?荀姑娘呢?」
「她随尊夫人至灶房学习芋泥糕的做法。」
「啊?可那芋泥糕是老夫昨日自市集买回来的,老婆子在玩什么花样?」
荀非一听,脸色一变,陡然起身,便要入灶房。
「荀少侠切莫激动,老婆子就喜欢和人在灶房谈事情。唉,这坏习惯我之后定叫她改一改,待会教训教训她便是,少侠坐呀。」
「教训谁呀?」声音自背后响起。
「咦?什么教训?老婆子,你上了年纪听力退化得厉害呀,我疼你都来不及,怎会教训你呢?哈哈。」张辉冷汗直流。他这老妻,温柔面皮底下可是有著不输河东狮的悍妻灵魂哪。
荀非见墨成宁虽然神情有些局促,并无其它异样,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
墨成宁瞧见了置放桌上的地图,想起找李玦的事,自己在这当儿竟还净胡思乱想,立时面有惭色。「张总管,辛苦您找出地图了,要麻烦您从头细细说来。」
「自此处向北走三百里,见一石碑,上头写著‘噬魂森林’,那便是通往绝响谷的唯一道路。」
「噬魂森林?可有其来由?」荀非疑道。
「森林内终年弥漫毒雾,能杀人于无形,是故称为‘噬魂’。迷蝶派余众迁至绝响谷后,便倚赖这森林抵挡外侵。听闻‘阴间琴师’鬼清在绝响谷的各方江湖人想去拜访请教,多数魂断噬魂森林。」
张辉见两人毫无惧色,心下不禁佩服。
「想必张总管知道如何解毒?」
「要防这毒雾,唯一的方法便是服用紫花安魂草。据说这草长于南方瑶国五灵山的断崖处。」但实际上根本没人见过,他心道。
墨成宁一怔。五灵山?从这回到家乡,即使快马加鞭夜以继日,少说也要两个多月,待她终于寻到李玦,首辅小女儿早就归西了吧?若真如此,岂不是会连累荀非?
豆大汗珠滑下她细颈,她唇色发白。长久以来,她一心一意想替袁长桑带回李玦,如今却有了些动摇。是否要先将李玦的事暂搁一旁,先和荀非回京城?大哥……他等了九年,应该……应该不差这一时半刻吧?
张辉假意研究著地图,却是频频瞥向自己年迈的结发妻子,欲言又止。荀非见状遂道:「张总管足智多谋,应当有其它取得紫花安魂草的管道吧?」
「呃,老夫……不知。」张辉支支吾吾,先前那豪迈粗犷模样无存。
张夫人冷哼一声,一张慈祥面容竟变得阴狠三分,道:「你是舍不得那贱丫头受到惊扰?她不就整天养些奇花异草,专门迷惑男人吗?」
「老婆子,我是担心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啊!我立过誓后,再也没见过马……那丫头一面,你就别再乱吃飞醋了。」
「笑话!你以为我会把她放心上?要不是有人心里有鬼不敢提她,用得著我提吗!」
荀非与墨成宁面面相觑,很有默契地决定:别蹚这趟浑水,遂背过身去,假意聊天,却细听著是否有紫花安魂草的消息。
「咱们就别在少侠他们面前争这事了,多难看。婆子,此事休再提……我是说,我不敢再提……」
「那贱丫头的蛇蝎心肠你倒是学了十成十,你就忍心见他们兄妹俩远赴瑶国五灵山去采那稀有的紫花安魂草?你不说我自个儿来说,老娘发过誓此生不提那人姓名,是你逼我的。」
张夫人目光凌厉,几乎要将张辉剖成两半。
「别别别!老婆子莫生气,你先进去歇歇,我来说,我来说。」
「别耽误他们兄妹俩的时间了,你说完就给我滚进来,我可不许你同他们一起去找那贱丫头。」语毕,带著沉重的脚步步入内堂。
「对不住,让两位见笑了。」张辉和缓了脸色,看来他这长辈的颜面已然扫地,说什么也弥补不回了。
荀、墨两人装作不知方才发生的一切,异口同声道:「没有的事,我们刚刚在讨论
张辉不胜感激,清了清喉咙道:「这……中原也是有紫花安魂草的,就在东北方二十里外的断崖处,由一名女子照料著。」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她姓马,闺名不轻易告诉别人,你们只管叫她马三娘。」
「要取得紫花安魂草,可有什么特殊条件吗?」
「呃,她喜欢美男子。」
「……」
「哥,那你岂不是……」危险了吗?
张辉连忙道:「不必担心,荀少侠年纪太小了,恐怕入不了她的眼。」不过荀非外表虽只二十三、四岁,但眼神中却予人世故之感,啊啊,恰巧符合那女人的脾胃。
「是么……那有别的法子吗?」
「有!她爱马成痴,比起男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瞧荀少侠那匹乌溜溜的骏马不同凡响,说不定她会愿意以马换草。」他击掌叫道。
荀非眼神一凝,转瞬又回复平静。
「那就这么办,以马换草。」
「不成。哥哥你那匹马跟随你十多年了吧,恐怕它说什么也不会认第二人为主了。」墨成宁担忧地看向荀非。他怎么舍得?他们之间的缘分,比起荀非和乌虽马可差得远了,他如何舍得?
荀非背著她,他答应过她不在她面前佯笑,可他也不愿让她看著他痛苦。
「明天再视情况而定吧。张总管,今晚就打扰了。」他身侧的拳头隐隐颤动。
「没问题,两位早些歇息吧。我去后院安抚我那老婆子……」张辉急急绕至内室,呼喊张夫人的叫唤声渐行渐远。
方才在灶房里,张夫人的话语挥之不去,墨成宁盯著苟非的背影,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人,何以能负载那么多沧桑?
她像失了魂般地走近荀非,伸出两只皓腕,攥住他身上衣袍。
「宁妹,人已经走了,戏不用作得这么足。」他背对著她,极力隐藏情绪。
她向前,头顶住他背心,紧紧抿著双唇。
「荀公子,不要再一个人痛苦了。我分担不了你的苦,至少,这次……让我陪著你。」
「说什么呢……」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
她这样……教他到时候怎么割舍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