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梦封印 第四章

「哟,我可逮回妳了,小祖宗。」天香楼老鸨眼带金光地得意奸笑。摇钱树回来。

「妳搞清楚,我是自动上门来,不是被妳这群笨手下抓到的!」只不过现在左右两臂都被打手们架著,有点狼狈。

「都是妳,笨格格!」淑儿也被架在后方,愤恼地咒骂著。

「我不管妳是自个儿想开了要回来,还是被他们逮到架回来,反正这次妳是跑不了了。」老鸨打了个手势,立刻招来两名肥壮如山的恶汉。「通知黄员外,他要的姑娘到了。只要四千五百两带到,这小祖宗马上就让他开苞。」

「慢著!」百灵硬装一副强悍样,手心却一片冷汗。「要我接客可以,但我坚持要穿我当初被拐来的衣服!」

「这儿有妳谈条件的余地吗?」才转过身的老鸨回她一记冷眼,阴狠骇人。

「妓女接客有什么稀奇,格格卖身才叫不可思议!」

这句话倒给老鸨一个灵感。

「还有,四千五百两算什么价码!平郡王府光是娶我的聘金就一万两,本格格我是绝不贱卖的!」

老鸨眼中金光由「千」字闪变为「万」字,整个人快飘上云端,脚不著地。

「可我死也不会穿妳这妓院的烂布衫,除非妳能找到比我原来那套更象样的衣料!」不可能找到的。她的衣服是上等缂丝绣袍,精工细致,色泽贵丽,哪是一般人模得到的。

「妳倒挺会摆架子啊?」老鸨奸笑地走近她。「生意还没做,就先挑剔起来了。」

「大笔银子要赚不赚随妳便!」这个方法一定成,一定能取回藏在暗袋内的信。

「老娘是爱钱,但有一样却绝对不爱。」一道狠光掠过她眼眸。「那就是:被人使唤!来人,把她押上楼去,里里外外都派人仔细看著。」

老鸨一声怒喝,百灵立即被押往二楼,任她如何抗辩都无用。

「妳有本事就替我打扮回原来的格格样,否则再怎么妆点也不过是个便宜货!妳要是敢让我穿那些烂布衫,我保证会先抓烂客人的脸、砸破他的头、拔光他的发、踩扁他的──」

「够了,格格,没人会听妳的。」淑儿绝望地瘫坐房内椅上,视而不见地看著在房内站岗的肥壮恶汉们。

事情不应该这样的。百灵惨白著脸,拳头搁在怎么敲也敲不开的门板上颤抖。老鸨不是该替她换上她的衣裳,再把她关在房里等客人吗?然后她就可以利用刚才在药铺买的药粉,照著北斗上次逃亡的方法弄破屋顶逃走,不是吗?

为何事情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愚蠢的女人,竟然因为跟男人一时呕气而做这种笨事!」淑儿操著满语愤恨低咒。

「妳可以不必跟著我来的。」这样反而令百灵愧疚。

「我不跟妳来,脑袋还保得住吗?」淑儿气得以满语破口大骂。「主子要下地狱,下人哪能不从?妳不怕死、不要命,却不想想我要不要活!」

「对不起。」拜托别再骂了,她今天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妳把原因给我讲明白,我就不信百祯贝勒的信有多重要,重要到妳连危险都不顾,命也不要!」

「那是哥哥第一次诚恳地请托我,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平时兄姊向来很少理她,只是冷淡的各管各的事。「我感觉到这是一封极为机密、极为重要的信,也只有我有机会替他亲手送给容贵姑娘。」

「就这样?就为了这种无聊的手足之情而冒大险?」她不信!她们一直以满语交谈著。

「淑儿,我们避掉了云南平郡王这场婚事,避得了下一场吗?」这次虽然不用嫁给老头子,并不代表下次就会嫁给比较好的对象。「阿玛只会把我再配给他想结交的权势之家,也许还是得嫁个老头,或是疯子,或是白痴。」

淑儿沉默不语。百灵的未来就是她的未来,主子前途悲惨的话,她这陪嫁的又有什么好处好享。

「我不知道百祯哥哥和容贵姑娘之间有什么关系,但他将要和别的格格成亲是绝对的事实。这封信很可能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封情书。」

「一封情书根本犯不著这么冒险地护送,弄丢了再写一封不就得了!」

「如果他们是相约要私奔或殉情呢?」

淑儿顿时哑口无言。果真如此,那这封信的遗失可能造成一人失踪或一人独死的惨剧。容贵姑娘的命值多少她不知道,百祯贝勒的命可是无价之宝!

「事情……没那么严重吧。」

「或许,因为这一切全都只是猜测。但我会尽我所能为他们之间的恋情做最后联系。」

「妳简直无聊!」既然全是猜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臭格格,居然唬她!

「妳不觉得这项使命很美吗?淑儿。」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苦笑自嘲。「我们这一生虽然没有享受浪漫恋情的机会,却有能力帮助别人完成恋曲。这封信就像是我们的梦。」

「妳有病!」她最受不了百灵的莫过于这点。「我看妳是想当红娘想疯了。」

「我们实现不了的梦想,可以借此实现在别人身上,促成美事一桩,这不是很棒吗?」

「放屁!」淑儿一句话打破百灵充满期望的笑容。「那个北斗不就可以实现妳的梦想吗?找他完成妳的浪漫恋情不就结了!」还寄望在别人身上干嘛!

「不可能的。」虽然她心里也抱著小小的期待。「他不爱我。只因为他想找个老婆,我又曾经向他告白过,应该很好上手,所以才会成为他的目标。」

「能成为他的目标就不错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爱!」野心也未免太大。

「我不要。若是让我自由选择,我一定要选蚌把我放在心中最重要部分的男人!」

她从小在家人心中就只是角落的一粒小灰尘,她努力地想在家人面前获得肯定、赢得注意,却仍旧被人忽略,只有被当作联姻道具时才具有存在价值。如果人生可以由她决定,她绝对要嫁一个爱她、看重她的男人。

「现在可好,拿我们俩的命跟妳的大头梦同归于尽,觉得满意了吗?」

「我可以救妳出去,淑儿。」但要两个人都一起逃脱成功就有点困难。

「我不需要妳救,我只希望妳别再害我,老把我拖下水!」

「吵什么?!」守在房内的恶汉突然咒骂。「别以为叽叽喳喳讲老子听不懂的满州话,老子就不知道妳们打的鬼主意!」

「我没打什么鬼主意,只是想换下这身皱衣服而已。」百灵由袖中掏出一锭银子。「你能替我拿上次被老鸨拿走的衣袍来吗?」

「何必换衣服。妳嫌衣服皱,脱光不就得了。老子不介意!」

「有钱不赚,你脑子有毛病吗?」百灵恼火地把银子拍在桌上。

「妳不是要换衣服?那快脱呀,咱们看饱了之后再替妳拿衣服来,如何?」另一名恶汉婬邪笑道。

「下流……」如果是在自己府里,非教侍卫把他们打到全身骨折不可。「脱就脱,本格格倒要看你们俩有没有本事看到最后!」

「格格!」她还真的当众解起衣扣了。

「哟,来真的。」恶汉们双眼发亮。

「我受够了!自从来到扬州,没一件事是顺心的,连下人都一个个不听命令,无礼犯上!」百灵霍地拉开锦袍,暴露雪白的中衣。

「格格,妳疯啦!快把衣服穿上去!」淑儿七手八脚地拚命阻止。

「妳不要拦我!」

「穿回去!」淑儿怒吼。「妳不要每次情绪一激动就做傻事!妳有没有脑子?懂不懂得羞耻?」

「妳拦她做什么?老子看好戏,妳挡什么路!」两名恶汉不爽地上前拉人。

「别踫我!你们这种粗鄙家伙别踫我!」淑儿吼得比产妇还凄厉。

「淑儿,闪开!」百灵一喝,淑儿立即弯子让她将袍子甩往两名恶汉头上。原本夹藏在衣领下的药粉给百灵一抖,呛得恶汉们涕泪直流。

「他妈的王八蛋!妳们……哇啾!」一个通天大喷嚏打得他满脸通红,咳个不停。

「喂!来人──」

两名恶汉还来不及召唤支持,立刻被脑后击来的花凳砸得天旋地转,瘫软在地。

「成功!」百灵乐得原地蹦蹦跳。

「快把衣服穿回去!」淑儿憋著气把衣上的药粉抖干净,扔进百灵手里。

「淑儿,妳怎么知道我的诡计?」而且还搭配得天衣无缝,好象早已事先排练过。

「上回已经被妳唬过一次了,这回还会猜不到吗?」她没好气地干脆亲手狠狠地把百灵塞进衣袍里。「快点弄好,我们拿了信就快跑。」

本以为悄悄开门后会看见守卫的保镖,没想到外廊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远处的一楼大厅倒是热闹烘烘。

「运气真好。」百灵蹑手蹑脚地和淑儿溜出房外。「我们随便抓个女人以银子利诱,叫她把衣服还给我。如果她不买本格格的帐──」

「我早准备好了。」淑儿倨傲地把由恶汉手上抢来的大刀架在百灵的脖子上。「妳唆够了吗,格格?」

「喔,够了。」她很识相地赶紧行动,完全没注意到大厅内翻腾的怒火。

「又是你。上回抢走了我做生意的工具,现在还想老戏重演一次?」老鸨这回摆的阵仗可大了,楼上楼下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打手。

北斗面容肃杀地傲立大厅中,身后的三名中年镖师全不安地瞄著他手里握的长布条。

「女人,妳做妳的生意,我无权干涉。妳拐骗良家妇女、逼良为娼,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反正井水不犯河水,妳不要惹到我就成。但是这回妳可把我惹毛了。」

「哟,说得你好象有多大本领。」老鸨哈了一声。「我早模清你的底了,北斗镖局的总镖头。」

「是吗?这就叫模清我的底了?」北斗冷冷勾起一边嘴角,浑身散发令人战栗的压迫感,连空气也为之凝结。

「上回你妨碍老娘做生意,这回岂能轻易放过你。」老鸨一弹指,全部打手拔刀出鞘。「别说是不把人交给你了,今儿个要我放你活著出去都是不可能的事!」

「我最后一次声明,把百灵交出来,一切好谈。如果妳仍执迷不悟,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北斗语气温和得近乎反常。

「总镖头,有话好好说,别冲动!」镖师们比北斗还激动。

大事不好了。如果总镖头是张牙舞爪地来讨人,那还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旦他沉下脾气、异常冷静,事情就严重了。

「你最好认清你是站在什么人的地盘、跟什么人说话!来人,给我上!」

老鸨一喝,楼下急著抢功的打手立刻飞扑上去,却才跨近北斗没两步,就被他骇人的气势吓僵了架式。

「好,妳已经用完我给妳的机会了,那么咱们就开始算总帐吧。」北斗平静地卸下手中握的长布条,展露禁闭了十年的秘宝。

「不,总镖头!别这样!」完了,一切都完了,北斗是真的豁出去了。

布条整捆落地后,一把沉重硕大的带鞘长刀赫然出现。刀鞘乌亮繁复,雕著一条猛龙蟠踞星宿。刀还未出鞘,一股浓烈的杀气就已辐射而出,让人发寒。

「十年不曾喂它,想来它一定饿坏了。」北斗轻盈地横举刀身,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似的凝视著。

「这……这是什么东西?」老鸨不自觉地退两步。就算她没武功,也感觉到大刀肃杀的阴冷灵气。

「刀。」它曾经是北斗手臂的一部分,人刀合一,情感气脉相融。「可惜这十年来我没好好供养,委屈它了。」

「供养?」老鸨僵硬地笑笑。「又不是神佛,需要每日献上鲜花素果吗?」

「刀不是这种养法。」他终于调回视线,盯准老鸨。「它不能用花果和爱心来养,而是靠鲜血和杀气!」

一道冷冽的银光自鞘中抽出,刹那间彷佛奔射出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吼,共鸣震撼著整座大厅。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凝结在刀上的灵气。

「七……七星蟠龙……」打手们之中有几个混过大场面的,终于认出这把眼熟家伙的来历。

「不错,好眼力。」阴狠的冷光在北斗咧开的笑齿上闪现。「还记得十年前威震武林的下一句吗?」

也算在江湖中打过滚的老鸨被突然唤醒的记忆吓破胆。她想起来了,只是没想到自己惹上的会是这么个大麻烦。

「七星蟠龙,狂刀北斗!」

「对,我就是狂刀北斗。托妳的福,封刀十年的功德现在全给妳毁了。」

「来……来人,给我上!统统一起上!」老鸨疯了似的狂喊。要是不快抢得先机,等他动手可就完了。

顿时大厅内厮杀狂喝交错,二、三十人如苍蝇般同时攻向北斗又杀又吼,老鸨双腿发软地拚命往后退,不忘对搀扶她的人赶紧下令──

「快……快把姑娘带下来,我们全靠她保命了!」

「人在哪里?」一只巨掌将老鸨拎在空中,咆哮道。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老鸨吓得涕泗纵横。「我不知道您就是当年虎霸山的狂刀北斗,小的知错了!」她原以为北斗这家伙只是个普通镖局的小角色,哪知道他和十年前叱 风云的少年山贼是同一人。消失了十年的狠角色,居然被她胡涂撞上了!

北斗一手揪著老鸨,单手单刀打得全场人倒地哇哇叫。

「您喜欢的姑娘我马上带到,我已经派人去带她来了。」她合掌哭嚷,拚命哀求。

「什么我喜欢的姑娘,她是我老婆!」他吼得老鸨几乎耳膜爆破。

「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请北斗大爷饶命!」

「要算帐不是吗?我们一笔笔的好好算吧!」咬牙切齿的北斗格外狰狞。「妳找人拐骗良家妇女,实在欠揍,还好死不死的拐到我老婆身上来,吓坏我的宝贝。光这一点,妳就该被我碎尸万断!」

「大爷,别这样,我发誓我绝没动姑奶奶她一根寒毛。」

「我拿她当手里捧的宝,妳却拿她当做生意的料,还滥用衙门的门道派人追捕她!妳知不知道她昨夜逃得多辛苦、饿得有多惨?如果我当时没及时赶到,让她的清白毁在这里,妳以为我会让妳四肢健全的活下去吗?」

「我错了、我错了!」老鸨当年被卖时都没现在哭得凄厉。「北斗大爷宅心仁厚,请高抬贵手,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姑奶奶她那么个温柔可爱的小女人,一定不愿意见到血腥暴力。大爷饶命哪!」

一听到百灵,他的暴戾登时软化一半。

她的确是个软心肠的丫头,可能根本没想到他若依江湖规矩教训这帮人,惨况会如何。但总不能期待他以爱心及宽容对这群废物晓以大义吧。

「看在百灵的份上,我饶妳不──」

「不……不好了!那个格格和侍女……不见了!」传话的小厮突然被北斗冲近的身躯逼退好几步,跌坐楼梯上。

「不见了?」

「我……我找不到她们两人,姑娘们说……是往后山逃走了……」小厮给北斗瞪得当场失禁。「大……大爷饶命……」

「逃走!」北斗气得一掌重重狠击在桌上,吓破大伙的胆量。「我这不就来救她了,还逃什么逃!」

「总镖头,我们去追就行了,您不必亲自──」镖师们还没说完,北斗已如箭一般朝门外马背飞身而去,并撂下狠话,「把这座妓院给我拆了!」

「天哪!北斗大爷……」老鸨如丧考妣地喊著。「这是我一辈子挣来的心血,不能拆啊!」

北斗猛然回眼的杀人表情,吓得老鸨后悔刚才的嘶吼。

「如果百灵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光是拆这妓院,我还会连妳的骨头也一根根拆了!」

※※※

风驰雷掣的快马飞蹄,在火红的日落艳影中更显焦急。

饭桶!他养的那群镖师除了几个当年同是虎霸山山贼的好兄弟外,其余的全是饭桶,连看顾个格格也不会!这次逮回百灵之后,休想他会放她在视线外自由行动。

「百灵!」逆风中阵阵怒吼震荡,落日已开始融入山头。

以她们可能的逃亡路径及乱草痕迹,八成有人出了什么分头逃开的鬼主意。这招对追捕她们的坏人很有效,对赶来救她们的恩人则异常头大。

他非得赶在天黑之前循著微弱的线索追回两人,否则日落后的荒山野岭比妓院安全不到哪去。

一抹鲜丽的色彩在树林中掠过,北斗立刻拉马掉头。

「百灵!是我,别再躲了!」偏偏她就是闪来闪去,不肯听话,硬要惹毛他。

「我是北斗啊,妳还躲什么!」气得他额暴青筋,加速奔过去,伸手捞人。

「啊!别踫我!」突然被他由背后抱上马背的娇躯奋力挣扎,一道冷光出其不意地挥过他胸膛。

他没料到百灵会吓成这样,更没料到她手中会握著一把烂刀。虽然敏锐的反射能力让他躲过一劫,突来的错愕却还是让他愣了一下,衣裳被刀子划破。

「是……是你。」烂刀由纤瘦的手中掉到马背下。「我……我还以为是妓院来追捕我们的人……」惊慌之下,她只顾著死命跑,根本没在听来人的呼叫。

「为什么会是妳?」北斗皱眉瞪视被他抱到马上的淑儿。「这不是百灵的衣服吗?」

「这是我们才从妓院抢回的衣服,里头藏的信格格抽走了,由我穿出来诱敌──」

「百灵在哪里?」

「你吼什么?」不死也给他吓掉半条命。「我们只是朝反方向各自跑,我怎么知道她现在会躲到哪去!」

反方向!他转手将淑儿放下马,立刻掉头。

「喂!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放我下来?你总不能教我从这里自己走回去吧!我可是格格的贴身侍女,你该有的礼貌──」

一个手掌大小的油纸包由马上扔进淑儿手里。

「立刻生火,把这包东西也扔到火里烧,我的人马看到烟火信号就会赶来救妳。千万别离开火堆,有野兽靠近就用火吓走牠们,听到没有!」北斗最后一句的重喝吓住淑儿,魄力十足的权威感慑得她忘了发飙。

马匹倏地载北斗奔往另一个方向,狂野的马蹄声一如他慌乱的心跳。

「百灵!」人在哪里?逐渐转暗的天色让他看不清草丛痕迹。她是往树林那里转走了,还是朝前面的乱草堆逃逸?

「娃娃,我是北斗,我来救妳了!」

火盘似的夕阳完全融进山后,天空布满灿烂晚霞,迎接黑夜来临。

凭一个小泵娘的脚力,她跑不远的。可是人呢?为什么完全见不到踪影?她也真会乱逃,这种完全没路的山野也敢跑,怎么不想想要是踫到野兽该怎么办!

「娃娃,妳在哪里?」再不出来他要杀人了!

「北斗……」一句细小的呼唤自他后方传来。

「娃娃?」他不会听错了吧?北斗放缓马步,慢慢朝一丛浓密的草堆处走近,前方远处似乎有隐约的流水声。「娃娃,妳在哪里?再出个声好吗?」

他等得心脏都快急跳出口,才听到轻微的颤抖细嗓。

「北斗……我在这里。」

树上!他猛然抬头,果然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攀在树干上。他还来不及放心,就被枝枒边吞吐舌头的花蛇刷白了脸色。

他终于知道百灵为什么不敢大声响应他,连忙轻巧翻身下马,抓起一颗小石头。

「娃娃,别怕,这种蛇只是看起来可怕而已。」才怪!可是她然紧张地和花蛇对峙许久,四肢虚软、神经紧绷。「我以前常在山里对付这种蛇。只要妳不动,牠就会以为妳是死的。」

「真……真的……」她怕得连声音都没有了。

「妳听我的口令。我叫妳跳的时候,就直接放手掉下来,我会接住妳。」

就在她泪眼汪汪转头往下望的刹那,花蛇发动快如闪电的突袭,窜向百灵;一个飞石却以更猛迅的速度击穿牠的脑门,当场毙命。

「啊啊──啊!」百灵一个失神,整个人由树上提前摔落,吓得北斗赶紧跨前伸手。

「完了!」当他接住百灵身子的刹那,立刻明白大事不妙。他是安全救到了心肝宝贝没错,却也一脚踩在没有底的草丛堆上──因为这整堆草丛全蔓生在悬崖边上,底下是万丈断壁。

「北斗!」两人坠落的瞬间,他以身子和双臂紧紧将她搂在怀中,翻滑而落。

一阵碎石沙土由他们跌滚的方向霍然扬起,令他无法辨视可以攀住的东西,只能豁出去地一路滚到底。

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天。似乎从他决定押百灵回京后,麻烦就源源不断。难道真如好友元卿所说,他和百灵八字不合?

「北斗,你怎么了?北斗!」

一团团轻软紫貂扑打在脸上的感觉真好,被人这样一声声呼唤的滋味也挺不错的。活了这么大把岁数,除了兄弟朋友间的粗鲁吆喝、花街柳巷的娇声嗲语,难得享受这么细嫩贴心的呼唤。

「快点醒醒,你是不是撞到头了?北斗!」

胸口上彷佛有两只小手抓著他拚命摇。真是……好想笑。这么一点点力道,替他搔痒都嫌太虚弱,可是这份甜蜜却是他最眷恋的回忆。

以前出入端王府押货时,总会有个小人儿就这样拉著他的衣袖,追问他许许多多的事情。小小的脸蛋、细细的声音、兴奋的眼神……他不知有多少次想将这甜美的小人儿吞吃入腹,或偷偷藏在衣袖里带走。

可惜她实在太小了,一个大男人对十一、二岁的娃娃一见钟情也未免太可笑。倒霉的是,他竟然持续可笑了这么多年,痴心地等她长大,好把她娶回家。

奇怪,他又不是没女人爱。大江南北的红牌妖姬都曾为了争他大打出手,多少艳妇对他频送秋波,更不乏暗恋他的黄花闺女藉诗信传情。为何他都无动于衷,却对一个娃娃如此执著?

他八成上辈子造了很多孽,干了一堆坏事,所以这辈子才会如此遭天诅咒……

嘴边的清水与额上的冰凉感抓回了他的思绪,开始闪动睫毛想要睁眼。

「北斗!你有没有好点?」兴奋的小手轻拍他的脸庞。

「水……」再给一些吧。

「你起来一点再喝,不然都从嘴角流出来了。」一双小手把他的头抬靠起来,灌他清水。「还要吗?」

北斗眨眨仍有星花在转的双眼,先是看见只剩一层薄扁的晚霞,继而发现自己的脑袋居然正靠在百灵怀中。

啊,死而无憾。

「北斗!」怎么又昏过去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啊。」他一定是抱著她滚落山谷之际撞到头了。

他全身上下都是被石砾擦破的痕迹,看了就教她内疚。

「北斗,你先待在这里,我去替你找人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救人要紧。她以衣袖抹了抹双眼,立刻起身,右手却突然被一股霸道的力量箝住。「北斗?」

他不是昏过去了吗?居然闭著双眼也能抓住她的正确位置。

「不要走……」虚弱的低吟听了教人不得不同情。

「我只是去找人救你,很快就会回来。」百灵焦急地用敷在他额上的湿衣袖擦擦他脸上的刮伤。「你看,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抱著我一路滚到这河谷来,难怪你人都摔昏了。」可是她却毫发无伤。

他依旧闭著双眼,一副音容宛在的死相。

「北斗?」他握住她的力气那么大,应该没事吧。

「娃娃……我想,该是向妳道歉的时候了。」

就算先前滑落山谷的意外没吓到她,他这句话也足以把她吓死了。

「你说什么?什么叫该是道歉的时候?」他是不是摔坏脑子了?还是……「你别装死,北斗。真要断气的人,不可能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抓著我的手。」

北斗无力地凄然一笑,让她颇有罪恶感。她真不该把话讲得这么毒。

「我不会死。」感觉到掌中小手的微微颤抖,他实在舍不得逗得太过火。「只是……身子无法动了。」因为他懒得动。

「会不会是摔出内伤了?」她慌张地检视瘫躺在河岸边的庞大身躯。「虽然你手脚没断,可是膝盖脚踝、手肘手背都磨破了。我本想扶你下山、又怕万一伤及内脏──」

「娃娃,我没事。」

可是他的眼神和声音好疲弱。百灵急问:「真的吗?你别跟我逞英雄。」

「我只是想向妳道歉,没力气逞英雄。」

「谁教你要多管闲事的来救我。」她按捺住自己无聊的同情心。「我们明明已经分道扬镳,各管各的事就好,你干嘛还跑到这儿来──」

「够了,娃娃。」他合上疲惫的双眼,叹口气。「妳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放著妳的安危不管,就别再拿这种事情跟我吵。」

她懊恼的瞥他一眼,他似乎真的伤到元气。「你还好吗?」

「很累而已。」

「喔。」那还是别在他耳旁哩叭唆好了。她静静地坐在他身侧,放好他额上的湿布。

「娃娃,我们之间的事──」

「天黑了,要不要生个火?」

一阵寂静之后,北斗在黑暗中闪著晶亮的双眸。「今晚月光够亮,不必生火了。」

「喔。」又是一段尴尬的沉默,外加北斗令人坐立难安的视线。「你会不会饿?」

「不会,但妳到底要逃避我的话题到几时?」

她蜷坐在地的两只小脚差点打结。她真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气恼,怎么她每次苦心安排的把戏总会被他轻易识破?

「好……好吧,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可没什么耐性听你唆。」她不是没耐性,而是害怕。对于北斗甩了她的那段往事她踫都不敢踫,一踫心就痛,他却老爱拿她最想逃避的过往和她谈。搞什么嘛,就这么想看她的狼狈相吗?

「我只想跟妳说声对不起,我不该伤了妳的心。」

刹那间,她的神情和脑袋一样空白。

「你在说什么?」在月光照耀下的北斗,俊脸温柔得令人心悸。

「从现在起,我不会再为半年前的事多说一句辩驳。妳伤心了这么多个日子,确实是我害的,我欠妳一个道歉。」

「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她把视线自北斗脸上移开,否则几乎没法子集中注意力说话。「我虽然有向你告白的自由,却没有阻止你中意别人的权利。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如果我开始中意妳了呢?」

「你不是开始中意我,而是开始想捡便宜。」而她这个曾大胆向他示爱的笨家伙,当然再便宜不过。

「难道因为我曾向别人求亲,就不能重新喜欢上另一个人吗?」

「你可以喜欢的对象太多了,不必挑我。」

除了叹气,他还是只能叹气。「我以为我为妳付出的这一切多少能打动妳,看来只是白费心机。」

「你帮忙我的这些事……我很感激。」

「我不需要妳的感激。」他很清楚百灵的良心此刻正面临多大的煎熬,就让她继续煎熬下去吧。他为她受了这么多委屈,礼尚往来一下是应该的。

「我很抱歉把你卷入这么麻烦的事,所以我才说咱们就此分道扬镳吧。你不必为我费心,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关于妳要送信的那个容贵姑娘,我有点头绪了。」

「真的!」她马上忘了嘴边划清界线的宣言。

「妳如果没有特殊的门道,很难找到她。因为她只跟特定的权贵人士来往,一般老百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那我该怎么找到她?」北斗太厉害了,居然几个时辰之内就查到这些内情。

「我已经拜托一位正在江南的朋友替我打听。毕竟我的人脉只在一般阶层,上流圈子里的消息就不怎么灵光,大概明、后天才能给妳回答。」

「谢谢,这真是太好了。我在扬州问了足足三天,打探到的都没有你多。那这封信就可以早点──」

「好了,我该讲的事都讲完了,让我休息一下吧。」合上双眼,他又摆出一副凄凉的死相。

「北斗……」怎么连个道谢的机会也不肯给呢?他声明过不会收她的钱,也不需要她的感谢,却拚死拚活的帮她这么多,为的是什么?

真的是因为他喜欢她的缘故吗?不争气的心脏居然在这个念头下狂跳得一塌胡涂……

北斗不就可以实现妳的梦想吗?找他完成妳的浪漫恋情不就结了!

是啊,连淑儿都这么说,她还在逃避什么?可能是怕自己的心陷入更深的痴恋之中吧,她实在禁不起北斗再一次的拒绝。

「北斗……」振作一点,嗓子别抖得这么厉害好吗?「你帮……帮我这么多忙,真的是因为你喜……喜喜欢我吗?」

他居然像早在等她开口似的霍然睁眼,咧开致命的性感笑容。

「娃娃,不可能有其它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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