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的晴朗上午,白花花的阳光遍洒在清碧的河畔,河面波光粼粼,柳树娉娉袅袅地垂落水面,淡淡的青翠,衬上招展的粉白、桃红野花,就是鲜明亮眼的初夏即景。
在熙来攘往的河畔街道上,有两男两女显得特别显眼,因为他们的组合有点特别。
一个粗壮到几乎看不到脖子的庞然巨汉,一个同样块头巨大但面容初老、穿著生意人打扮的老爷;一个个子高大,脸蛋平凡,神情却很聪慧的姑娘,穿著淡紫衫子郁金裙;一个个头娇小,看似年纪甚轻,娇俏可爱的小泵娘,穿著青衫绿罗裙。
不用说,他们正是裴春眠一行人,正浩浩荡荡地前往悦来酒楼,要去会见林媒婆和她找来的两位公子。
其实,春眠跟玉麟儿都误会了她们俩今日此行的目的——春眠以为今日是要替玉麟儿作媒,因为玉麟儿绝不会答应这种丢脸事,所以玉大山才请她帮忙,要她假装是自己的相亲,请玉麟儿陪她。
而另一方面,玉麟儿则认为今天完全是春眠的相亲,跟自己无关,所以很放心、非常有义气地一同前往。
在他们四人身后约莫十几尺之遥,严忍冬一脸紧绷地跟在后面。
他的心情很复杂,虽然没打算要阻止什么,但当然也不可能有闲情去欣赏这场闹剧,在对自己该怎么办都举棋不定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先跟去一探究竟。
这一阵子老是把身为暗行御史的追踪功夫用在跟踪姑娘上,连他自己都觉得丢脸,想到这里,他的俊脸益发阴沉起来。
来到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悦来酒楼,这里是京城内最大的酒楼,就在城门附近。
玉老爹领著他们进去,直上二楼天台,在可以将街景一览无遗的雅座那边,林媒婆已带著两位公子和他们各自的母亲坐在那里了。
他们互道寒喧后坐下,男方四人加媒婆一人,对上女方四人,男方那边显得非常紧张。
严忍冬悄悄选定二楼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坐下,那边既可以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又因为有梁柱遮掩,不太容易被发现。
「请问姑娘贵庚?」望著春眠那颇为稚气的容貌,钱夫人忍不住皱眉,问得直接。
「我十八。」为了玉麟儿,要忍耐啊!春眠有礼貌地微笑。
「听说你无父无母?」钱夫人再度逼问,因为自己儿子的目光很明显在这位小泵娘身上流连。
「对。」春眠绞尽脑汁想把话题转过来,「其实……虽然我今天来到这里,但像我这样没家世、年纪又轻的女娃儿很难担起婚姻大事的,这点我很清楚。」
「不过像我身旁这位玉麟儿姊姊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女红、做菜样样精通,又擅长管帐、做生意,只是她一心想对父亲尽孝,拒绝了好多上门提亲的人家。」
「哦!是吗?」钱夫人转为望向玉麟儿,眼光带著赞许。
玉麟儿闻到一股阴谋的气息,马上眉一挑,反击道:「怎么可能,从来就没人跟我提过亲,我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大、粗手粗脚,老实讲,没跟我提亲算他们有眼光,因为我绝不是什么三从四德的好媳妇。」
「我也不是,我平常都女扮男装担任店小二,在男客群里穿梭。」春眠连忙道。
「哼!那算什么,我上次还把一个客人的手给扭歪了。」
「那不算什么,我常常跟流氓混混们称兄道弟的。」
「哼!我爱喝酒,而且绝不会为了结婚就戒掉。」
「我何止爱喝酒,我上次还跟男人在歌楼里喝到挂,让人背回来。」
「我做菜要看心情,而且非常挑食,我不喜欢吃的菜我不做。」
「我完全不会做菜,而且从小在寺庙长大,所以不能吃荤,更不能杀生。」
「我绝不会跟公婆低声下气地请安。」
「我的娘家就是寺庙,所以三不五时要回庙里帮忙。」
背对著他们,在梁柱另一边喝茶的严忍冬,双肩因憋笑而颤抖著,这段荒谬的对话不仅他听得一清二楚,以春眠跟玉麟儿愈讲愈亢奋的声调来说,恐怕二楼在场的所有人都尽收耳里。
「我——」正当玉麟儿还要发表高论,玉老爹巨大的身影已拍桌跳起。「够啦——你们没看到对方都被你们给吓傻了吗?真是要活活把俺给气死啊!」
玉老爹指著男方那两个震惊得无法阖嘴的母亲大人,接著气急败坏地在玉麟儿跟春眠的头上各敲一个爆栗。「竟然给我满嘴胡说八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嘛!」春眠吐吐舌道。
「我说的也是啊!不过,春眠,既然要相亲,你还是该遮掩一点。」玉麟儿旁若无人地对春眠建议起来。
「为什么?今天又不是我的相亲,是你的相亲呢!」
玉麟儿摇摇头,「说什么傻话,明明就是你的相亲!」
玉老爹哀号,「够了、够了,今天是你们两个的相亲,就不能给俺正常一点吗?」
他重新入座,对林媒婆道歉,「抱歉,这两个小娃娃太爱开玩笑了,她们平常不是这样的,真的真的都是很好的姑娘呀!而且谁娶了她们,俺就各送三分之一的吉祥客栈作嫁妆。」
「爹!你这是在卖女儿吗?」玉麟儿嚷道。
「林媒婆,您瞧,如果我们是在开玩笑,老爹就不用提那么高的嫁妆来把我们嫁掉了。」春眠对林媒婆谆谆教诲。
「这……」林媒婆张口结舌一阵,接著气愤道:「哎哟~~真是被玉老爹给骗了。钱夫人、钱公子,沈夫人、沈公子,真是对不住,浪费您们时间,咱们先走吧!这摊酒钱就让玉老爹他们自己负担吧!」她推著另外四个人起身。
春眠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大大笑容,玉麟儿也朝她那边递了个「你好样的」的眼色。
然而,当林媒婆轻拍沈家公子肩头示意离去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沈家公子开口了,「等一下!我对裴姑娘很感兴趣,母亲您也是吧?」
温婉的沈夫人有点面露为难,但还是点点头道:「你中意就好。」
「裴姑娘觉得沈某如何?」他单刀直入地问。
「欸?」什么觉得如何?就没什么特别感觉,两只眼楮、一个鼻子的,要她怎么说?她能直说吗?春眠望著眼前长相还算端正的男子,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觉得我人不好吗?」
「不会人不好。」春眠蹙眉道。
「你觉得我长得丑吗?」
「不丑……」
「我们家是做布庄的,你会讨厌吗?」
「不讨厌……」
沈公子自信地笑道:「那我择个吉日上门提亲。」
「等等——」春眠连忙伸手喊停,但完全被一旁玉老爹跟玉大山的欢呼淹没。
「真是太棒了、太棒了,公子您真有眼光!」玉老爹的大手马上握起沈公子的手,拚命上下振动。
「恭喜您找了个贤慧的儿媳妇,她跟我不同,是个会孝顺公婆的好姑娘。」连玉麟儿也握起沈夫人的手推荐道。
在听完她跟春眠的自我诋毁后,还能下定决心娶回家的,铁定会好好对待春眠的准没错。
「等等,我不嫁!」眼见情况不妙,春眠连忙跳起来大叫。
「为什么?」玉老爹放下沉公子的手,转头质问。
「因为……我对他没感觉啊!」就算听来伤人,春眠也强迫自己直言道。
「没关系,我们可以先见面个一个月,慢慢培养感觉。」沈公子大方道。
「不用培养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春眠简直有理说不清,她都快哀求对方了。
「为什么?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你会发现我是个很好的男人。」沈公子大胆地伸手拉住春眠的手。
突然间,一道冰冷的声音介入,「不用试了,因为裴春眠有别的男人了。」
从刚刚听到现在,从紧绷到松一口气,从松一口气到好笑,又从好笑急转直下成危急,严忍冬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一个箭步过来,出掌打掉沈公子的手。
「咦?」有男人了?!
在场众人全都愣住,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
而最最震惊的莫过于春眠了,她仰望著严忍冬阴沉的俊容,樱唇微张,话都说不出来。
望著她微张的唇,严忍冬一个冲动,伸手握住春眠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起身,铁腕一揽,紧紧拥入臂弯,低下头做了他此刻最渴望做的事——狠狠吻她。
春眠只觉脑海一片空白,等意识到时,她已被那个强大的臂弯抱个满怀,小脸贴在壮硕精实的胸膛上,闻到好闻的干草气息,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一只大手已扶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头微往后仰,她看到严忍冬氤氲的深邃黑瞳,下一刻感受到他温热的双唇贴上她的。
起初太过震惊,使她忘了阖眼,但随即当那滚烫的舌探入她的檀口,亲匿地抚弄她、吸吮她,她便昏沉沉地闭上眼楮,整个人像被巨大又温热的天鹅绒包复住。
严忍冬不断地品尝著她,轻啮著她的上唇,或是戏耍她的下唇,大手深深、深深地著她的后背,感觉春眠像融化在自己怀中,感觉自己正抱著一个软绵绵、令人爱不释手的宝贝。
就这样吻到无法呼吸,他都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受到玉老爹爆发的杀气,让他背脊一阵发寒,他才万分不舍地煞住车,结束那个吻,接著头一抬,他朝玉老爹笑道:「我会提亲的。」
说完,严忍冬便大手握紧春眠的手,在她还无法反应情况之下,就拉著她冲下楼,快步离开悦来酒楼。
所有对爱情的犹豫跟恐惧,在面对春眠可能被抢走时,全都崩塌溃决了,他眼里只看到一件事,他爱春眠,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无论家世、无论过去,他没有思考其他的空间,连犹豫都没法犹豫,他的心已经一面倒了,逼他做出这唯一做得出的决定。
「这……」看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众人已非瞠目结舌所能形容,玉老爹尤其气得说不出话来。
气氛僵硬了一瞬间,接著只听到玉麟儿「噗」地爆出笑声,然后她大笑到抱著肚子直不起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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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忍冬一直把春眠拉到河畔的凉亭才停下来,因为他猛地煞住脚步,春眠险些撞上他的背。
「我们谈一谈。」严忍冬说道,他拉著春眠在凉亭内的石椅上坐下,手还是紧握著不肯松开。
手就任他拉著,春眠满脸通红,几乎不敢望向他,头微低著。
「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不,裴春眠,我爱著你,我可以当你的男人吗?」严忍冬语气热切,盯著春眠的侧脸。
那些话犹如轰雷,让春眠脑海一片空白、浑身发热,心像快跳出胸口。他爱著她,怎么可能?真的爱著她?这么好的男人?
见她久久没有回应,严忍冬的心一沉,紧张问道:「你不喜欢我?」
那声音里的恐惧让春眠抬头望向他,他狭长的俊眸带著恳切,方正的下颚,好看的唇,那唇刚刚还吻过她。
她没有发现过她其实一直追逐著严忍冬,比别人更多好几倍的担心著他,比别人更多好几倍的在意著他,他的条件太好了,又那么爱他死去的恋人,所以她作梦都不敢想象他们之间有可能。
但他的吻还有告白震醒了她,因为不可能,所以埋在心底从未去定义的那份情感,现在让她开心得胸口涨满满的。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你是这么好的男人。」春眠的声音细如蚊蚋,听起来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感觉。
「你也喜欢我?」严忍冬欣喜地再确认一遍。
「嗯,喜欢。」春眠连耳根都红透了。
「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严忍冬追问。
「这个问题该是我问你才对,大爷条件这么好,怎么会看上我呢?」
「你自己不是才骂过我脾气坏吗?我条件哪里好?」
「哦!大爷是在撒娇是吧?想要我赞美你吗?」裴春眠取笑道:「不行,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会看上我。」
「好吧!那我说了,最初会在意是因为你老是道谢。我那时情绪极差,觉得这世界怎么看都不顺眼,天底下没一件好事,但你却老是一副很感谢老天爷的样子。」
「那是大爷自己倒楣,过得不好的关系。我过得很幸福,当然很感谢!」春眠理所当然道。
「你过得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啊!从小在庙里长大,无依无靠,来京城的路上不是还差点饿死吗?到了吉祥客栈每天有干不完的活,钱也没赚多少,自己的亲生母亲又不认你。」
「外表看起来是这样啦~~但周遭的人都对我很好,我过得很愉快。」
「因为你人好,所以大家当然都对你好。」
「原来如此,大爷是因为我人好,所以喜欢上我的。」裴春眠笑咪咪道:「那我就不好反驳了,因为我脾气是比大爷好很多呢!」
「哼!会喜欢上你才不是因为你脾气好,而是因为你拚命追我的关系。」严忍冬反驳。
「我?拚命追你?」她哪有干过这么花痴的事?
「嗯,是呀!不要你来时,也硬闯进我房间来;不要你照顾,也硬要来照顾;我去喝个闷酒,你也要跟;没人拜托你让我跟我母亲和好,你也拚命插手管闲事,这不是在追我是什么?啊~~我们第一次牵手,还是你主动的呢!」
「什么?哪有——」春眠高声抗议。
「那次客栈不是有人打架闹事吗?你还主动拉著我的手下楼。」
「不是那样,我没有那个意思,那些都是不小心的……」春眠尴尬地连话都说不好了。
严忍冬低声轻笑,伸手把她搂在怀里,让她的头抵在他的下颚。「没关系,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反正发现时我已经爱著你了。」
春眠心头怦然,不知何时会习惯这种亲密,胸口暖洋洋的,她脸上止不住笑容。
然而舒服地窝在他怀里一会儿,她又问了,「那大爷什么时候发现爱上我的呢?」
严忍冬蹙眉想了想,「你穿女装的那一次。」
「咦?为什么?很漂亮吗?」春眠喜孜孜地从他怀里直起身,望著他的脸。
「也没什么,只是让人充分意识到你是个女的。」他可不能太赞美她,免得她爬到他头上。
「我本来就是女的!」春眠微嗔。
严忍冬笑著模模她的头以示安抚,「我已经知道了。公平起见,换你了,你为什么喜欢我?」
「不知道。」她答得爽快。
「不知道?」严忍冬的声量顿时提高。
春眠笑著拍拍他的肩头,「别气、别气,你听我说嘛!就是因为你的善良、你的长相我喜欢,但你的坏脾气、你的伤心、你爱你死去恋人的样子我也喜欢,只要是你的一切,就算是看不顺眼的地方,我也莫名其妙地全都喜欢,所以才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嘛!」
这意思是——她无条件地喜欢著自己?
严忍冬领悟到这点,胸口一热,他很感动。「好吧!算你会说话。那么……你何时喜欢上我的?」
「不知道。」看见严忍冬又要发作,春眠赶快道:「就跟你一样嘛!发现时就已经爱著了,要说是什么时候发现,就是刚刚被你吻的时候!」
「直到刚刚才发现?」严忍冬还是颇为不满。
「你是朝廷命官,我只是个店小二;你长相英俊,家世显赫,我只是个外表男不男、女不女的平凡姑娘;更别提你还有个难以忘怀的恋人,我怎么有勇气去想象喜欢上你呢?」
「你……吻我时,我发现自己不想抗拒,所以才发现的。」春眠尴尬地愈讲头愈低、声音愈小声。
「我的吻很不错?」严忍冬促狭道。
「嗯。」春眠不敢看他,只是点点头。
严忍冬满意地绽出大大的笑容,接著握住她的手要拉她起身。「走!」
「走去哪?」
「去求玉老爹让我们结婚啊!」
「嗄?太快了啦!」春眠急忙反拉回他的手,再度拉他一起坐下。「大爷怎么说风就是雨的,才刚告白,就要结婚了?」
「你不想跟我结婚?」严忍冬不悦地蹙眉。「你不是也爱我吗?」
「没有不想跟你结婚,只是太快了,我们才认识三个月呢!」
「三个月已经够久了,有许多人结婚之前,连对方的长相都没见过呢!」
「别人能接受,可是我不能接受,我喜欢我们现在这样过日子,也想多待在吉祥客栈久一点。而且我还有一些记挂的事,没法就这么结婚。」
「你母亲的事?」
「嗯,我至少想见她一面。」
严忍冬神情一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见了你母亲又如何?你母亲可能不见得答应我们的婚事,在那之前,我母亲也许也不会答应。我不管谁怎么说都爱著你,想跟你结婚,你呢?」
他问得小心翼翼的,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这么问,文雪霞当年就因为双方家长的激烈反对而退缩了,他知道没有双方家人祝福的婚姻会充满阻碍,嫁作官夫人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他害怕春眠也会因此拒绝他。
春眠感受到他话里的恐惧,知道他又想起文雪霞的事了,不禁怜惜地伸手抚著他的脸颊。「不管谁怎么说,我也都会爱著你,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比你先死的。我也想跟你结婚,只是再等一阵子好吗?」
严忍冬的手复上她放在颊上的手,侧头吻了她的掌心一下,「好吧!那不管我们何时结婚,你都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喔!」
「遵命,大爷。」春眠促狭道。
严忍冬把她再度揽入怀里,紧紧抱住,感觉就像自己荒凉的人生终于承蒙老天爷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