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爱娘子说教 第五章

几日后,一个春风徐徐、万里晴碧的下午,吉祥客栈意外地没什么客人,大伙都闲散地擦擦桌椅、聊天嗑牙。

严忍冬是大厅里唯一一个堪称宾客的人,他坐在角落的位置,一手卷著书看,一手品茗。

「你人不错,却对自己母亲这么坏。」春眠端著茶点过来,放到桌上。

「不要再提这两个字了,别忘记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呢!」严忍冬抬起头,闲闲地回道,话中倒是没了过往的火气。

「是、是,我没忘。不过还好我刚刚收到黎大爷托人捎来的口信,他说你母亲的病逐渐好转,目前已无大碍,你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件事对春眠来说,就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喜事一般高兴,她说著说著自己嘴角也泛起笑容。

严忍冬偷瞄了一眼她的笑容,又随即不著痕迹地把目光移回书上。「我才不介意我母亲如何。」

「真是嘴硬,你该感谢老天爷让你还有尽孝道的机会,早点把心情整理整理,赶快回去探望她吧!」

「唆。」严忍冬淡淡道,继续看他的书,不理睬她。

真是死性不改!春眠撇撇嘴。

她走回柜,对正出神凝望著角落的玉麟儿道:「今天没什么客人,我可以休假吗?」

「嗯……」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

春眠双手用力摇晃她。

「哇~~你干嘛啦?」玉麟儿险些骂人。

「你瞧什么瞧这么入神?」

「哦……」玉麟儿微眯起眼,一副捕快办案的口吻。「你不觉得最近严大爷变了很多吗?」

「不觉得。」

「怎么会不觉得?你仔细想想,他最近有大吼大叫过吗?有每天一坛二锅头吗?有去过花街柳巷吗?」

「呃……的确没有。」仔细一想,春眠才发现,事实上严忍冬除了对去见母亲这件事不肯松口之外,其他部分都改变了不少,看起来也不再悲伤,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颇为愉快。

「你知道吗?男人改变的背后一定有个女人,他,肯定是坠入情网了。」玉麟儿神秘兮兮地道。

「玉麟儿,听你一个都二十岁了却从没谈情说爱过的人,讲什么坠入情网,真的很没说服力耶!」裴春眠凉凉地损她道。

「你也不过才小我一、两岁,还不是一样没谈情说爱过?」

「所以我不会在这边胡思乱想地瞎猜啊!严大爷只是想通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春眠笑嘻嘻地拍拍玉麟儿肩膀,「那没事的话,我先去休假!」

「好啦!又要去‘那里’了吗?」

「对,又要去‘那里’了。」说完,春眠就直接上楼去。

玉麟儿看著她的背影摇摇头,「这丫头还真执著。」

半个时辰过后,本来正专心看书的严忍冬,感受到自己身旁一阵小骚动,正在擦桌椅的玉大山吹起口哨。

「很不赖嘛!春眠,下午要休假?」

「对啊!」春眠笑著应答。

「自己小心点,早点回来喔!」一旁的玉老爹出声叮嘱。

「好,我会小心的,谢谢您。」

她要出门?严忍冬不经意抬头望向对话的方向,这一望却让他完全怔住。

头一次,春眠竟穿起女装,她身著滚有水葱色绣花边的白衫子,绿罗裙,挽起小盘髻,让其余黑发流泄双肩;脸上也著了点淡妆,星眸樱唇,成了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

严忍冬无法呼吸,他满心满眼都是裴春眠,她的娇靥、她的多话、她的道谢,甚至忆起酒酣耳热时红通通的小脸,那软呼呼的身子,她总是在自己身旁打转,想看时也见到她,不想看时也见到她。

他的心坍陷了,在此刻的惊艳下才终于明白,他深深为她吸引,一不留神就喜欢上她了,连从何时开始的都不知道。

严忍冬感觉自己脸颊发热、喉头干渴,此时很想痛饮一杯酒。

想责问她下了什么蛊?想责问她干嘛老管他闲事,害他莫名奇妙地在意她?

「呼——」他深呼吸,长长地吐一口气,让自己醒醒脑。

一回神发现春眠已走出客栈,因此他想也不想地立刻站起身。

「大爷,要回房了?」玉老爹殷勤询问。

自从严忍冬解救了吉祥客栈的危机,在他心中,严忍冬的身分就从尊贵、有钱的肥羊,变成尊贵、有钱的大英雄了。

「不,我出去一下。」严忍冬不动声色地起身,缓步走出客栈。

然而,一步出客栈,他便左顾右盼寻找春眠的身影,一望见那白衫绿裙的身姿消失在右手边混杂的人潮里,他就快步跟了上去。

春眠走入市集,他也隔著一段距离走入市集;春眠穿过小巷,他也隔著一段距离穿过小巷;然后,他发现春眠竟然走进通往京畿的城门,他也毫不犹豫地跟著进城。

本来严忍冬想拦下春眠攀谈,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难不成要向她倾吐心意?

现在的他根本混乱得无法启齿,因此不知不觉就一直跟踪著她,跟踪著跟踪著,竟也开始好奇她休假时到底会去什么地方。

一点也不像在逛街,或许是要买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进了城里?严忍冬臆度著,一边隐密地追随她的身影。

走了一段主要干道,穿过许多个胡同,来到王公贵族们密集居住的地区,从客栈出发都经过了快两个时辰,春眠终于隔了一小段距离,在一座广阔的府邸前停步。

严忍冬隔著更远的距离望向那座府邸,虽然府邸没挂区额,没有一点可供辨识这户人家身分的事物,但他十分清楚那座府邸是谁的地方。

为什么春眠要来尚书左丞府呢?

严忍冬眉头微蹙,尚书左丞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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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尚书左丞府巍峨的大门,春眠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大门门口。

她用力叩门,家丁随即从里面出来。

「请问夏艳夫人在吗?」

「你是哪位?」

「我叫裴春眠,有重要的事想见她一面。麻烦请把我的名字告诉她,这样她就晓得了,谢谢您。」

家丁狐疑地打量春眠,不过看到她诚挚的表情,便也不再为难,「我进去问一下,你在这等著。」

「谢谢您。」春眠连忙再度道谢。

家丁进去后,她便忍不住交抱起双臂,不安地在门前来回踱步,那大刺刺的步伐跟个男孩子没两样,惹得远处观看的严忍冬嘴角勾起。

即使换了女装,还是改不了本性嘛!

饼了片刻,家丁再度从里面出来,态度回变,毫不客气。「夫人说不认识你这人,你走吧!」

春眠央求道:「就算不认识我,能不能也请夫人见我一面?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府上的夫人说。」

「夫人说不想见你,就是不见!听夫人说你常来这边纠缠,我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这种人可以随便来去的地方,再见到你出现在门前,我就要报官了。」

「小扮,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我确实有重要的事,能不能让我进去,只要一刻钟就好了?」

「你这疯子,夫人都说不肯见你了,我怎么可能让你进去?快点离开,免得我对你不客气。」

春眠烦恼地咬唇,左思右想,接著从怀中掏出一袋钱,小心地塞到家丁的手上。「要不,您能告诉我夫人常去哪里吗?」

家丁露出有点心虚的笑容,收下这袋钱,「我想我也不能帮你多少,夫人不太出门,会出门的时间唯有参加京畿里几位官夫人的聚会时。就这样啦~~」

「念在钱的分上,我多劝你几句,我是不晓得你为啥来这里,但以后真的别再来啦!当我一提到你的名字,夫人可是吓得把茶都翻了,她是绝不可能见你的。」

春眠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接著点点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家丁返身进府,把大门重新扣上;春眠有点垂头丧气,交抱著双臂往回走。

突然,一个声音把她吓得差点跌倒。

「你找尚书左丞夫人干嘛?」严忍冬高大的身影突然挡在她面前。

「哇——」春眠尖叫一声,随即立刻掩唇,一手忙拍著胸脯。

「我是鬼吗?你那什么态度!」严忍冬没好气地凶道。

「跟鬼一样突然冒出来,把我吓的,还怪我什么态度?」春眠抱怨道。

「是你没在看路。」

春眠疑惑地抬头望著他,「是吗?话说回来,大爷怎么在这里呀?」

严忍冬虽有点尴尬,但还是若无其事地道:「我到城里办点事情,只是刚好路过。」

「哦~~」春眠点点头,勉强接受他的说法,接著又抱起胳臂,蹙著眉继续走,像是忘了他的存在。

严忍冬对她这种漠视自己的态度非常不爽,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同行,再度问道:「你为什么非见尚书左丞夫人不可?」

「……」春眠犹豫著能不能跟他说,顿了一下,还是开口,「这件事除了老爹他们,我没跟任何人讲过,你听了也能替我保密吗?」

对于自己能跟被春眠当作家人的老爹他们并列,严忍冬既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服气,他……更想独占她心中的第一位置。

「嗯,当然。」严忍冬保证道。

「我……其实是尚书左丞夫人的女儿。」春眠看见他没什么惊讶的表情,自己反倒奇怪道:「你好像不怎么讶异?」

「记得你上次教训我时,曾说你‘想见自己母亲却见不到’,看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又拿自己那塞不了牙缝的薪饷贿赂家丁,我就大概猜到了。」

「我一时气昏头说的话,没想到大爷还记得。」春眠不好意思地吐吐舌。

严忍冬困窘地转移话题,「尚书左丞夫人为何会是你的母亲呢?你不是孤儿吗?」

「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是孤儿的,但大概一年前,师父突然把我叫过去,告诉我我的身世。据说我是被一个病重的男人抱来庙里的,他托师父帮忙照顾我一阵子,因为那男的跟妻子不合,妻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他自己后来又害了病,无法照料我。」

「那男的把自己的名字、住处跟我的名字都告诉了师父,还给师父一些钱。因为看那男的真的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所以师父就收留了我。」春眠说到这,稍微叹了口气。

之后又继续道:「不过他一直没有再回来,就这样等到我长大,师父觉得我成人了,应该可以坚强地面对这些,所以把我父亲的讯息告诉我,叫我去找他的下落。」

「我去了父亲的村子,得知父亲很久以前就病死的消息,父亲也没剩任何亲戚,听邻居说我母亲曾回村子来一趟,在父亲坟前哭过,不过那时她已改嫁了,成了尚书左丞夫人。」

严忍冬默然无语,虽然春眠说得很轻松,但得知这样的事情,恐怕非常难受。

是什么样的母亲竟然忍心抛弃孩子,自己追求荣华富贵去?

春眠微微一笑道:「知道母亲在京城,我就一心想来这里,结果却丢了盘缠,饥寒交迫,好在被老爹给救了,就这样到吉祥客栈来。」

「其实我也知道,这时再去找母亲实在很没意思,大概只会带给母亲伤害罢了。但我好想知道我的过去,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母亲为什么离家,我就是非常自私地想知道。」

「我本来以为我是孤儿呢!以为全天下只有我孤伶伶一个人,结果突然发现原来母亲还在世上,所以真的好想见她一眼,想跟她说说话。」

「你一点都不自私,你是我所遇到过最善良的人。」严忍冬语调温暖。「你想知道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你母亲也欠你这些答案。」

春眠因为严忍冬的话,脸蛋发热。说她是他所遇到过最善良的人?这位大爷什么时候会讲这么恶心巴拉的话了,好不习惯。

「呃……总之,就是这样了。」春眠呐呐地结束话题,沉默一下后又奇怪道:「不过你也真厉害,马上知道我找的是尚书左丞夫人,这个地方这么有名吗?」

「不,只是我们家跟这府邸常有往来,以前似乎听我母亲提过,说尚书左丞在正室过世后,把出身不明的妾给扶正,那位夏艳夫人还很殷勤地主动参加官夫人之间的集会。」严忍冬在脑海里梭巡回忆,这些虽是妇道人家之间的说长道短,但对他的工作有时有意想不到的帮助,所以他总是随时留意。

「唉!这样听怎么觉得我母亲这人有点奇怪。」春眠哀叹了一声,突然发现她似乎漏了一项很重要的情报。

莫非……严忍冬的母亲认识她母亲?

「大爷!」春眠惊喜地双手环住严忍冬的右手臂。

「做什么?」严忍冬眉一挑,右手微僵著,从春眠贴近的身子里似乎有股热流窜过他全身。

「让我跟您母亲见面好不好?她认识我母亲对不对?至少也见过吧?」

严忍冬立刻甩开她的手臂。「不行,别想!」

「大爷,求求您!」

「不可能。」

「大爷——」

「死心吧!」严忍冬板起脸,快步把她丢在身后,一边暗自警惕,还好没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不然岂不被她给吃定了?

「大爷,等等我!」春眠小跑步追上。

于是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去客栈,一路上春眠都纠缠不休、死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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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客栈打烊,玉大山和春眠负责扫地、排齐桌椅,玉麟儿则跟荣福在后方整理厨房。

玉老爹一下楼,望见裴春眠一身破旧蓝布衣,不禁问道:「不是休假吗?怎么这么快又换回男装啦?」

「反正没事嘛!而且穿女装打扫不方便。」

「又被拒绝了?」

「嗯。」春眠点点头。「没关系,早在意料之中了。」

「唉!这件事本来不容易,对方是尚书左丞府,家世显赫、位高权重,俺觉得你还是早点死心才不会伤了自己。」

「现在还很难放弃,」裴春眠不好意思地笑笑,「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吧!」

玉老爹怜惜地看看她,接著挥挥手道:「好吧!不要太难过了。你早点上楼吧!今天打扫交给大山就行了。」

「没关系啦~~老爹,快弄完了。」

「啧,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哪,快回楼上去,别再这儿碍手碍脚的。俺想让大山多干点活儿减肥,你别碍事了。」玉老爹佯装生气。

春眠忍不住好笑,「是,老爹,谢谢,那我先回房去。」

她把扫除用具放好,回楼上去,途中却遇到严忍冬要下楼来。

「咦?大爷有什么事吗?」春眠讶异道。

「没什么,只是茶水没了。」严忍冬瞅著她那身灰扑扑的装扮,忍不住蹙起眉头。

「那我帮你去换。」春眠说著伸手要取饼茶壶,严忍冬拎著茶壶的手却高高一抬避开。

「不用了,瞧你那副脏模样,快去洗澡。这家客栈这么折磨人,休假时还让你忙到半夜?」

「才没有这回事,是我自己自愿帮忙,还被赶回楼上呢!」她连忙帮玉老爹辩驳。

「那你就赶快回房去吧!不要三更半夜的还想伺候客人。」严忍冬语气不悦道。

他其实是心疼春眠的劳累,但所有的关心到了嘴角,就变成这种口气。

「好啦~~大爷。」这位大爷又哪里吃错药了?心情不好?真是跟初夏的气候一般阴晴无常呢!

目送春眠乖乖回房的身影,严忍冬这才表情一缓,走下楼去。但还没走进大厅,突然一阵对话让他蓦地退回楼梯下的阴影里。

「该替春眠找个婆家才对。」

「爹搞错对象了,麟儿才比较急啦!」

「不、不,你想想看,如果春眠谈恋爱了,她就比较不会把心思放在寻找生母上,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爹想太多了,春眠哪里痛苦了,她可是整天笑得嘴巴都快裂掉了。」

玉老爹「啪」地动手打了自己儿子头一下,玉大山哀号出声。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笨蛋,那是在强颜欢笑!自己儿子生成这样,俺还真悲哀呀!应该替你找老婆才对,像你这种只有四肢发达的白痴,哪个姑娘会中意啊!」

「是啊!爹,先替俺讨媳妇吧!」

玉老爹又「啪」地狠狠打他的头再一下。「这种话还说得出口,你有手有脚有嘴巴,不会自己追啊?」

「那这样子爹干嘛管春眠的闲事呢?姑娘家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嘛!」

「不行,俺看春眠迟钝得很,要咱们旁人推她一把。」玉老爹蹙眉摇头。「干脆这样好了,俺去找林媒婆,然后一次把麟儿跟春眠都抓来,让她们一起相亲,乱箭射鸟,总能中一个吧!」

「她们要是知道,绝不会答应的。」

「所以就要做得不让她们知道啊!全包在你身上了,傻儿子,这次是你能挽回俺对你信任的最后机会,搞砸了就把你赶出门去。」

偷听完他们的对话,严忍冬心浮气躁起来,他不觉得春眠会随随便便就接受相亲的对象,也还没想过自己要拿春眠怎么办,但听了这些话就是让他感到不舒服。

他悄悄地离开阴影,重新走回楼上,一整个不知所措。

太快了,裴春眠侵入他心房的时间太快了,他什么都还来不及准备。

如果是他年少时,婚姻这件事他想得很简单,跟文雪霞其实并没有相爱很长的时间,只凭一时冲动就去提亲了。

但经过过去那些事,他变得犹豫了,他真的能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吗?爱人就像从未爱过一样,不怕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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