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寝房里的新人已醒来,路靖麟觉得自己醒得够早了,不意他的娘子比他还早,此刻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俐落地将一头长发绾成发髻,清丽的容貌含著淡淡的笑意,灵秀可人,让他不由得看痴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阵子他总觉得她愈看愈美,怎么看都不厌烦。
片刻后,纪丝儿放下手里的梳篦,回头迎上他凝睇的眼神,轻展笑颜。
「你醒了。」
「昨夜不累吗?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他起身下床。
想起昨夜两人已圆房,她脸颊有些发烫,「我习惯早起,而且今儿个还要去向老夫人请安。」
「还叫老夫人?该改口叫娘了。」他叮咛。
「嗯,以后我会记住。」她细长的眸里荡漾著笑意,走过去很自然地服侍他梳洗更衣。
之后,他坐到梳妆台前,让她为他梳发。
她细心地梳理他一头墨色长发,这一刻为他梳发的心情跟往常全然不同,因为她不再是他的婢女,而是他的妻子。
替他绾上发髻,纪丝儿满眼爱慕地看著他坚毅的俊容。这个人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人,而是她的夫君了。
看见她眸里流露出来的恋慕之情,路靖麟唇边勾出笑容,拉她坐下。
「庄主……」她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还叫我庄主?」
她轻抿著唇,怯怯地改口,「……相公。」
听见从她口里叫出这两个字,他很受用地点头,拿起眉笔,想替她画眉,然而下笔时,才发觉她两道眉毛细长如柳,浓淡适宜,根本无须再多加描绘。
但既然都拿起眉笔了,他还是想体验一番古人所说的画眉之乐,所以还是拿著眉笔在她眉上轻描一遍。
结果画完之后,发觉将她的眉画得浓淡不一,想再修饰,结果愈描愈黑,令她原本细长的柳叶眉,整个变成粗黑的一字眉。
她清秀的脸儿也因为眉毛被他画坏变得有些滑稽。
他失声低笑。「丝儿,这眉若画坏了要怎么去掉?」
没想到他竟会帮她画眉,她心里甜得快融化了,脱口说:「是相公画的就不要紧。」
「那怎么成!你这模样出去会被笑的,得要洗掉才行……对了,是不是要用水洗?」路靖麟走向面盆架,拿起挂在一旁的净布沾湿了走回来。
纪丝儿正拿起铜镜看著镜中的自己,甜甜地笑了。眉毛虽然被画粗了,但是他亲手画的,她一点都不嫌丑。
他拿著沾了水的湿布替她拭去方才画的眉。
她轻阖著眼,心头像蜜渍了似的,整个人从头甜到了脚。
擦干净后,恢复她原本细长的眉形,他情不自禁伸指轻抚著她的眉,「你还是这模样好看。」
纪丝儿轻声道。「可是……我喜欢相公帮我画的眉。」即使画坏了也没关系,只要是他画的就好。
她眸里满溢浓烈的情意,他眼神不由得一柔。「那我得要好好练练才行。」
他语气里的宠溺让她眉目染满欢欣的笑意,开口想说什么,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庄主,您醒了吗?」侍婢小心翼翼地出声。昨儿个可是庄主大婚,一大清早被派来做这份差事,她担心会挨骂。
「什么事?」路靖麟出声问。
听见他语气平和,侍婢缓了一口气道。「老夫人问您跟夫人什么时候要过去请安?」
「你回去禀告老夫人,我们这就过去。」他牵起纪丝儿的手,与她一块前往母亲住的寝院。
来到寝院,两人奉茶请安后,路老夫人望向儿子,「靖麟,你去忙吧,我有些话想跟丝儿说。」
「娘,我今天没什么事要忙。」路靖麟没有起身告退的意思。他很清楚娘虽然答应了他娶丝儿,但心里并不乐见这桩婚事,担心她会为难丝儿,因此想留下来,有他在,娘就不会太刁难丝儿。
路老夫人神色不豫地道:「丽娘一早就在等你了,你不去看看她吗?」她原本就不太赞成这桩婚事,如今丽娘回来了,论亲疏,丽娘是她的外甥女,又是出身世家的千金,她下意识地偏袒丽娘。
「她那边我晚点再过去。」
「她好歹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吃了那么多苦才能回来,你就不能去安慰一下她吗?」路老夫人不满地直言。
「娘真的信了她那番说词?」
「你没瞧见她都伤成那样了,难道还有假?总之,既然当初误会了她,那么这个媳妇我也不能不要。」见儿子不肯走,她索性道:「这会儿我就把话挑明了说。丝儿,这男人呢,可以娶很多妾,但妻子只能有一个,丽娘先嫁进路家,所以依理她是正妻,这样你明白了吗?」
「我……」她一时怔住,不知该怎么答腔。
路靖麟凛声回复,「娘,自丽娘留下一封休书离开那日起,就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了。」
「丽娘昨天已经解释得很清楚,她当初离开是不得已的,这会儿她把病治好回来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抛弃她!」路老夫人严色道,不让外甥女吃亏。
「她——」路靖麟才刚要开口,便被陡然插进来的话给打住了。
「娘,我就知道只有你还心疼我。」话落,从门外进来的谢丽娘扑进路老夫人怀里哭诉,「我如今弄成这副模样,靖麟嫌弃我,我不怪他,怪只怪我当初不该隐瞒我的病情不告诉你们,自个儿悄悄留书离开,想找个地方等死。早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倒宁愿一死了之,也好过如今回来丈夫已变了心。」
路老夫人连忙开口安抚她,「丽娘别哭了,你放心,我不会让靖麟抛下你不管的,不管你变成怎样,你永远都是我们路家的媳妇。」
「靖麟若是真的不要我了,我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留恋了,当初我熬受火焚之苦治病,全是为了想活著回来看他,如今,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早知道我就别治病了,不如死一死还快活些。」
「欸,你说这什么傻话,好不容易治好病,怎能再求死!」觑向儿子,路老夫人命令,「靖麟,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安慰丽娘。」
路靖麟沉眉,一步也不肯上前。他跟她之间已没有什么话好说,当初她既然走了,就不该再回来,如今回来竟还编造出这段谎言来欺瞒母亲……
见叫唤不动儿子,路老夫人脸色不善地拿纪丝儿出气,「你傻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叫靖麟过来?」
纪丝儿呐呐地看向路靖麟,不知该说什么。「相公……」
不愿她被卷入,他出声道:「丝儿,这儿没你的事,你先回房去。」
「可是……」她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眼扑在路老夫人怀里的谢丽娘。
「听我的话,回房去。」他牵起她的手,送她到门口。
「那、我先回去了。」她不愿违拗他的意思,同时也明白眼前的情景不是她能解快的,遂点头离开。
送走她,路靖麟走回厅里,决定快刀斩乱麻,命下人取来文房四宝,提笔写下几行字。
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路老夫人与谢丽娘不解地静待一旁。
片刻写完,他走到谢丽娘面前,将刚写好的纸递给她。
她接过,低头一看,脸色登时丕变,「你居然写休书给我!你怎能这么对我?你说我犯了哪条七出之罪?你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绝不罢休!」
他眸光凌厉地望住她,「你犯了哪条七出之罪,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从今而后,你不再是我路靖麟的妻子,倘若你一时无处可去,城郊的别苑可以让你暂住。」没将她直接送回谢府,已是他对她的宽容了。
「靖鳞,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居然把丽娘休了,娘不准你这么做!」路老夫人惊怒地拿过那封休书,一把将它撕碎。
「你就是不相信我的清白!你说,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相信我没有背叛你?你说呀,是不是要我死在你跟前你才肯相信?好,那我就死给你看。」谢丽娘羞怒交加地咆哮,取下发上的簪子,作势要自尽。
路老夫人急忙安抚她,「丽娘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娘会为你做主的。」
路靖麟沉声道:「丽娘,你知道当初靖飞想捉回你时,为何我会放你走吗?」
她下意识地接腔,「为什么?」难道那时他已认出她了?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因为,我亲眼见过你跟那个男人的私情,所以才会成全你。」
闻言,路老夫人惊愕地瞪向她。「真有这回事?」
谢丽娘慌张地摇头,「绝对没有这回事,我跟他没有任何私情。」
「就在竹泉客栈里。」路靖麟不再掩饰,指出地点。
她一骇,急忙解释,「没错,那时我是去那里找过他,可是我是去央求他帮我的忙,带我离开。」
见她还想狡辩,他脸色一沉,「那一日,你们在客栈里谈的事我都听见了,你们在商量著要如何乔装私奔以及要带走庄里多少的财物。」
原本他想为她保留最后的颜面,但她一再否认,逼使他不得不说出这件事。
先前,靖飞早就提醒过他,她与从江南来的商队其中某个商人过从甚密,那一日,他恰好上竹泉客栈找商队的主人商谈事情,对方喝醉了,他扶他回客栈的厢房时,却意外见到她鬼鬼祟祟地走进另一间厢房。
他跟过去,驻足门外片刻,清楚听见了他们的交谈。既然她的心不在他身上,所以那时他才决定放她离开。
见他竟然说出了她最后一次到客栈见那人时商量的事,谢丽娘惊慌地用愤怒来掩饰心虚。「靖麟,我知道你嫌弃我变成这样,所以不想要我,但是你不能这样污蔑我,我绝对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那你为何要偷走一万两银子,还带走所有的首饰?」他质问。
「我、我自个儿在外生活,总是要用到钱,所以才带了一些离开,那些钱和首饰后来都用来治病了。」不敢面对他锐利质疑的眼神,谢丽娘说完,连忙看向路老夫人,「娘,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说那种话。」
「这……」听见儿子方才的话,路老夫人此刻对她的说词也有些动摇了。
「娘,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吗?既然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再活著也没意思,我还是死了干净。」她拿起簪子往腹部刺下。
在刺到腹部时,她顿了下,见路靖麟竟只是冷眼看著,没有打算阻止的意思,心一狠,剌进了一寸。
湖绿色的衣裳登时透出了些血渍。
看见那些血,路老夫人回神地吃惊嚷道:「你们还杵著做什么?还不快叫大夫来!」
***
纪丝儿在寝院里踌躇著,不知该不该去探望谢丽娘,她自戕的事,昨天已传遍了整个庄子。
她曾问过路靖麟她的伤势如何——
「她狠不下心对自个儿下重手,只是伤到一些皮肉罢了,没什么大碍。丝儿,她的事你别管,也别去看她,过几日我会处理好这件事。」那时他这么叮咛她。
可是她到底受了伤,自己不过去探望,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这男人呢,可以娶很多妾,但妻子只能有一个,丽娘先嫁进路家,所以依理她是正妻,这样你明白了吗?路老夫人昨日说的话在她脑里响起。
她知道婆婆的意思是要她当妾,可是相公从头到尾都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只要他开口让她为妾,她愿意,能嫁给他已是她作梦都想不到的事,是妻是妾,她并不在乎名份,她在乎的是,他的心里有没有她……
纪丝儿低首看著双手。她干燥粗裂的手经过这段日子仔细上药调养后,已白细了不少,那些粗茧也消去了大半,他对她的疼宠,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相信他的心里是有她的,所以才会不顾老大人的反对坚持要娶她为妻。
想起他,她眉目不禁漾起柔笑。耳旁突然传来一声辱骂——
「你这个贱婢!」
闻声,她诧异地抬眸,就见谢丽娘一脸倨傲地走了进来。
她直勾勾看著她,谢丽娘嗔道:「怎么,你哑啦,看见我不会叫吗?」
「要叫什么?」纪丝儿愣了愣。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夫人。」
「夫人?」她喃喃跟著她出声。
「我不在的时间,你居然敢勾引靖麟,还让他纳你为妾,你可别得意,过一阵子,我会好好收拾你!」她妒恨地瞪著她。
「他是以妻子之礼迎娶我进门的。」纪丝儿不是要和她争,但仍觉得有必要说明这点。
「你说什么?我才是他的妻子,你这个贱人,竟敢自称是他的妻子,来人,给我掌嘴!」
一旁跟来的两名侍婢迟疑著没有动手。路靖麟对纪丝儿的宠爱,全庄上上下下都知道,当初打伤她的小倩和玉梅还被打了十大板驱逐到别苑去,她们可没那个胆子上前打她。
见两人一动也不动,谢丽娘狠狠甩了两人一记耳光,斥道:「你们聋了吗?没听见我叫你们去掌她的嘴。」
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的脸颊,两人委屈地不敢出声。当初她在连云庄时,便跋扈蛮横常恣意地虐打下人,可碍于她的身份,众人是敢怒不敢言。
好不容易她离开,庄子里的下人乐死了,没料到事隔大半年,她竟会再回来,下人们私下都期盼庄主最好快快把她赶出去,永远不要再让她回来。
见她轿蛮地打了两名侍婢,纪丝儿拧眉问:「小桃和青儿又没做错事,你为什么要打她们?」
「我是庄主夫人,我高兴打谁就打谁,既然她们不动手,好,那就我自个儿动手。」谢丽娘飞快地扬手要打向她。
不料,举到半空的手蓦然被人钳住,回头一看,发现拦住她的人竟是路靖麟。
她急忙收敛起张狂的气焰,挤出笑容,「靖麟,你回来啦。」
甩开她的手,路靖麟黑瞳沉凛地望著她,怒斥,「你太放肆了!就算是庄子里的下人也不能由著你随意打骂,何况丝儿是我的妻子。」
听见他当著她的面说这贱婢是他的妻子,谢丽娘眸里闪过恚怒,却不得不忍住气道:「是她先对我出言不逊,我才会生气想打人。」
她把错全推到别人头上。
没想到她会这么诬赖她,纪丝儿连忙澄清,「相公,我没有出言不逊。」
「我知道你不会。」她的性子他很清楚,路靖麟接著望向谢丽娘,「倘若你不想到别苑暂住,那么我派人送你回娘家吧。」
让她继续留下来,只会再徒生事端,若他今天没回来,刚刚那一巴掌,已经煽在丝儿的脸上。
他不能容许再有人伤害丝儿,所以决心要送走她。
听见他的话,谢丽娘尖声道:「你不能这么做!」被他休离回去,她哪还有脸目见人。
「你不回娘家,只能到别苑去,你自个儿选择吧。」
她愤恨地瞪住他,「你就真的容不下我,非要赶我走不可?我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她好不甘心。
「你那日离开路家时,我们之间已恩断义绝。你既然走了,应该好好地跟那人过日子,不该再回来。」平心而论,当不成夫妻,他由衷希望她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没想到她竟回来,还妄想欺负丝儿,这他绝不容许!
「我……」她何尝愿意回来,倘若早知会有今天,她当初绝不会跟那人私奔。
哀著手臂上那些狰狞的疤痕,她又恼又悔又恨。
为了有个栖身之地,牙一咬,她低声下气地道:「靖鳞,我不争了,就算你要我当妾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不赶我走就好。」
路靖麟仍不为所动,「你还不明白吗?我跟你的夫妻情份已尽,待会儿我会让李叔派人送你到别苑。」
他的意思是说,就算她愿意委屈当妾,他也容不下她!谢丽娘满脸怨怒地瞪著他。「你不能这么无情地赶我走,再怎么说,我们也做了两年多的夫妻,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狠心!」
到底谁对谁狠心?当初她与别的男人私奔的时候,可曾为他想过半分?他的颜面因此扫地,知情的人都在暗地里拿这件事嘲笑他。
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路靖麟唤来下人,「送表小姐到别苑,若她不愿去,就直接送她回谢府。」
两名随侍上前要带走她,她却甩开他们,拉住他的手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