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醒来已是正午,他有些懊恼地望著渗入帘帐的晴光,不愿相信自己一觉竟又睡了这么久。
一只手撩起暗花垂纱,纤纤细指不似宫婢所有,江琮正在奇怪,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太阳晒了还赖在床上,别以为父亲不在就能这样无法无天。」
江琮忍不住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索性眼一闭躺著不动,可是身边再也没有任何声响,他又睁开眼,发现江𫛷坐在床边认认真真地望著他,脸上隐约有悲伤的影子,但仔细一看,又似乎只是普通的微笑。
「我还以为是谁,你怎么会来?」
「出了几天太阳,雪都化尽了,外面好暖和,我想到处走走,你的伤怎样了,能走吗?」
江琮低头看了一眼,「只是手划破,又不是腿脚,你想去哪里?」
江𫛷想了一下,「就去锦绣崖廊吧,那里人少,安静。」
外面的雪确实化尽了,只有路两旁还残存一丝灰白的痕迹,江琮边走边看,忽然轻叹,江𫛷转过脸来笑,「又怎么了?」
「那么大的雪,居然不到三天就消融尽了。」
「你以前可是很喜欢化雪的,你说雪化了,花就会开。」
「原来我以前是那么风雅的人。」江琮别开眼去,视线之中,只有一片荒芜,纵使皇家园林也不能幸免于残冬的摧折。江琮弯腰拈起台阶两旁堆积的一点雪块,灰灰的掺杂了枯枝和淤泥,已经不复最初的纯洁颜色,「自从你出嫁,我好像就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花开不开,已与我无关。」
江𫛷微怔,然后勉强一笑,想说些什么来缓和这静静涌来的悲伤,脑中却空空荡荡,呆立半晌,竟说了自己也不能控制的话:「江琮,如果有天你我立场敌对怎么办?」
脱口之际就后悔了,简直好像是在昭示著这一天快到来了一样,以江琮的心智和刘长缨的密报,不难从这话联想到她南下一事,正想著该怎么斡旋兜回原意,江琮却微微一笑,「对了,这几天,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了吧?」
江𫛷沉吟一下,抬起眼,「你相信我吗?」
江琮避开她的注视,来到她耳边低低说:「这个词太轻了,相信和怀疑,丝毫改变不了我对你的感情。」
一阵笑声遥远地传来,想是经过的宫女们。江琮忽然紧紧抱住江𫛷,不知道是不是用了所有的勇气,紧得无法动弹,更别提挣脱。理智和世俗的礼义在拥抱中被一丝丝抽离,江𫛷轻颤著抬起手也想回抱他一下,江琮却在这时将她放开,头也不回地拾阶而去。
黄昏时他们到了锦绣崖廊前那一排长亭里,脚边,晚风掀动枯叶,簌簌作响,两个人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并不觉得冷。
江𫛷弯腰拾起一片落叶,经络分明,半黄半红,在一地深褐中格外鲜艳。她正想仔细察看它没有枯透的原因,一阵风却把叶子从她手上吹去,轻轻打在旁边江琮的胸口。他没有注意到,只是出神望著天空。暮色正好,被斜阳淡淡渲染的天际,飞著许多纸鸢,昏鸦穿梭其间,驱逐了冬天的萧瑟。
「应该让玉书一同来的,他最喜欢纸鸢,花灯这些玩意。确实都是好东西,想看的时候总能看到。」
江𫛷倚著柱子在栏杆上坐下,忽然问:「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吗?」
「你?」江琮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找不到一样可以被你长久钟爱的东西。小时候,我和琬儿琰儿喜欢的东西,你会说你也很喜欢,我们想要的,你要是有,就毫不犹豫让出来,要是没有,就千方百计去争取来给我们,你从没有固定的喜好,似乎一切都可有可无。现在,我猜你最喜欢的该是玉书,只有他能留住你所有的视线。只有他你不会让给任何人。」
江𫛷微微笑了,没有否认。江琮跟著一笑,也在栏杆上坐下,一起看飘舞的纸鸢,看得久了,那些纸做的东西好像脱胎换骨有了生命,竟带著几分自由和洒脱,仿佛随时都会挣脱线轴和一双双操纵的手,翩然而去。
子夜时分,女官急急跑进来告诉睡榻上的江𫛷,说羽林大将军曲清求见。
江𫛷听了顾不得多想,立即起身。
曲清等在偏厅,迎上来低声说:「已到了约莫八百余人,是专门突围的精锐,尚有六百人还未联系上,想是分散途中遇到阻碍,顺利的话应该也会在五日内抵达,卑职转达了太后的意思,他们这几天正在熟悉附近环境,部署兵力。」
江𫛷点点头,「这事进行著就好,另外我要你去查刘长缨合谋之人,有头绪吗?」
「范围已缩小到七人,再往下便有些棘手,卑职猜想已有刘长缨这个前车之鉴,此人会打消告密的念头,一心追随太后也未可知。」
「上次刘长缨是撞上了江琮,我们才能逃过一劫,一次侥幸,不代表次次都能这么好运,时间紧迫,你想拿我们的命去赌他的良知,还是杀了这七个人一绝后患,自己掂量吧。」
曲清告退后,江𫛷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支颐整理思绪,突然叫来女官:「江琮呢?」
「世子刚走,说有点事但不打紧,不必告诉太后。」
「没说什么事吗?是不是有人来把他叫走的?」
「没有,世子一个人走的,没有声张。我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
江𫛷又坐下来,心里七上八下,说好在这里小住几天,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她总觉得江琮有事瞒著自己,恨不得立即去查个究竟,可是半夜无缘无故离开锦绣崖廊从无前例,恐怕遭人质疑,只得按捺著性子等到天亮。这无疑是她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夜空中星子忽明忽暗,却始终不曾隐去,好不容易天色泛白,马上动身回宫,宫中一片祥和,并无半点异状。
江𫛷有一点无措,预料之中的暴风雨并没有降临,一切平静得不可思议。玉书刚上朝回来,扑入她怀里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宫去,江𫛷抚模著他的额发,把他轻轻抱在怀里,「玉书,母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所以你答应母后,不管怎样都不要恨母后,好不好?」
玉书点点头,忽然笑了,「母后,为什么你和舅舅说一样的话?」
「他也这么跟你说的?」江𫛷笑著放开玉书。
玉书回答说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到的了,他这个年纪还不能明白母亲藏在笑容下的忧伤,瞬即就高高兴兴地和女官跑去花园玩耍。
江𫛷传来轿子去了摄政王府,刚到门口就意外地发现这里的混乱和宫里的安静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出了什么事?」
被叫住的那个内侍不知所措,手里尚捧著一只箩筐,江𫛷走近一看,竟是大小碎掉的玉片,满满一箩,少说也毁了十只玉器。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容王府的规矩之一就是不得擅动家中藏玉,若是摔碎了,就算身份尊贵也要重重责罚,容王这份对玉的痴爱已经深刻铭烙在江𫛷的记忆中,如今看到这种景象,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些是?」
「小人也不清楚,玉器房那边好像出了事,小人只是负责收拾的。」
这时王府总管大概得到了太后驾到的消息,匆匆迎来,江𫛷对这些碎玉并不关心,忙问:「江琮回来了吗?」
「小王爷夜里一回来就病倒了,如今人事不省,王爷又不在府中,夫人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江𫛷惊得脑中一懵,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那总管的脸也空白起来,好半天回过神,推开总管就跑了出去,边跑边不能控制地自言自语:「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王妃从婢女所端的托盘里捧起药碗时看见了江𫛷,竟失手泼出大半,牵著她的手当场就流下眼泪,江𫛷心中一沉,记事以来母亲从不致如此失态,可见江琮今次病情非同小可,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还是王妃先擦干眼泪,把她带进屋子,「你什么也别问了,就在这儿陪著他吧。」
里屋安静得很,昏暗如纱的空中弥漫著一股苦苦的药味。江𫛷忽然不敢靠近床畔,有些惊惶的目光四处寻找落脚点,恍然发现屋里摆设如此熟悉,竟和清晏家中自己所住的微云斋一模一样,江𫛷著了魔似的伸手一一抚过那些漆柜,屏风,矮凳,罗榻,不小心踫翻了一只香炉,突兀的清脆声响飘荡在半空,把她的神志拉回现实,脸上一片冰冷,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江𫛷在床畔坐下,小心望去,帐内昏沉,阴影层叠,江琮沉沉睡著,刚才的响动完全没有打扰到他。江𫛷抹开那些濡湿后贴在他额际的鬓发,多年相伴让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江琮苍白一如三月晚樱的脸色,却从没有哪一次觉得他离自己这样遥远,仿佛一个随时会消散的虚影,连触踫都觉得不忍。
「你究竟有什么秘密瞒著我?什么时候起你不愿意再把心事对我说了?」江𫛷怔怔盯著江琮的侧面,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曾经就深深藏在自己心底,只是过了太久太久,已经找不出来。江𫛷伏,脸颊贴在他胸前,被恐惧攥住心脏。多年前在树林里苦苦等待的那个漫长雨夜,以及为熙瑞扶灵的日子,她只是悲伤,不曾这样绝望。他们的离开像一场骤雨,来去迅疾,过境只留伤痕累累。而江琮……江琮是阳光下的雪,曾经吞天盖地,冰冷刺骨地降临,却只为纯白一场,静静消融。
「连你也要离开我吗?」江𫛷心里沉得难受,眼泪竟止不住地涌出,满腔的委屈四处冲撞,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做被留下的那一个,一句宿命,一句家国天下,就能舍我而去,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把我扯进你们的世界里,给了我开始,又要我独自一人走下去,我早就累了,却不知道抽身的方法,你告诉我怎么停止这一切吧,告诉我怎么才能离开这个皇宫,离开这个漩涡,不管去哪里。」
江𫛷趴在床畔,把脸埋入被衾。满满都是江琮的气息,甘苦参半的药味,清冷的漫步竹林时衣襟留下的雾香,她侧过脸看著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让她以为自己穿过时空的狭缝,回到了清晏的家中。
两天后江琮才睁开眼楮,没有意外地看见了枕畔的江𫛷。她只是消瘦了一些,此外并无改变,神情淡雅,容颜清丽,眼神一如初识时那般温婉。
「我梦见你了,好长的一个梦,就像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去的时光……我睡了很久吗?」
「久得我以为你不会再醒了。」江𫛷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就低下头去忙碌。
江琮看见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膝头,绢布都已拆开,那些横亘交错的伤口正被重新敷上药粉。
「最近我总是梦到过去,而不是以后,听说这是不祥,真的吗?」
「胡说,这只说明你怀念过去。」江𫛷轻轻斥责,忽然别开脸,江琮觉得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一滴泪水落在了上面。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江琮想扳过她的脸细看,身上却软软的使不出力气,只能轻轻拽一下她的袖子。
江𫛷转过头来,「没什么,我睡得少,所以眼楮酸痛而已。」说罢继续裹缠他的手。
江琮却有点明白过来,淡淡一笑,「是不是御医们说我病入膏肓了?他们以前不就是这么说的?别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