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蛊 第6章(1)

那个人,自然是楚燕然的同门师妹,名动天下的韩门掌门、落阳谷主——韩秋水。

落阳谷在极南之处,临近大海,雀舌带著三十名锦衣侍卫,从洛阳府出发,虽然一路急赶,到得福建境内,仍已经是六月中旬,天气格外炎热,雀舌体质本来就不耐热,再加上山路崎岖,一时间苦不堪言。但她这次却格外忍耐,并不叫苦。

「楚姑娘。」趁著休息的当口,秦啸天拿著羊皮地图过来,他原是禁军统领,这次奉了小王爷之命,带著精心挑选的三十名锦衣卫一路护送楚雀舌往落阳谷。

「什么事?」雀舌正口渴,碧波拿过水囊递在她手里,碧波虽是个丫环,却从小习武,一套碧波剑法使起来威力无穷,因为路途凶险,小王爷特别派了她跟著,贴身保护雀舌。

秦啸天展开地图,铺在她面前,指给她看,「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碧水寒潭。」

「是吗?」雀舌放下水囊,仔细看了看,喜道,「可算是到了!走吧!落阳谷就在前面!」

于是整装出发,那些锦衣卫都有野战经验,个个又都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不多时便到了碧水寒潭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竹筏和气囊,一切准备妥当,雀舌便道:「不必这么多人都过去,秦队长留在这里坐镇,碧波随我入谷。」

「不行!」秦啸天立即反对,「只两个人进去太危险!多多地准备筏子,大家一起入谷,好有个照应。」

「落阳谷不只是韩秋水一个人,韩门十二婢个个武功高强,更何况韩不及也——」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不愿提起这个名字,「我们人多了反倒让他们疑心,既是有求于人,不如大方些。」

秦啸天仍不放心,又亲自挑选了禁卫里武功最高的张九随她一起,这才勉强放行。

雀舌瞧他满脸不自在的样子,笑道:「你只管放心吧,不管怎么说,韩秋水也是我的师叔,不会为难我的。」

于是三人上了竹筏,碧波用竹篙一撑,筏子便荡出三丈,缓缓驶向碧水寒潭深处。

一路顺风顺水,天将擦黑的时候,竹筏终于靠岸,雀舌一跃下去,望著眼前青翠的树木,不由得想起当年随著爹爹入谷的情形,一时间几乎怀疑时间倒转,不知身在何处。

张九绑好了筏子,走到雀舌身边,低声道:「姑娘,情形不对。」

「怎么?」碧波跟在雀舌后面,闻言色变。

张九点一点头,「属下虽然没有来过落阳谷,却听闻江湖传言,‘北有域鬼,南有落阳’,说的就是西域万鬼城和韩门落阳谷,最是危险的两个地方。咱们如此轻易就能进来,只怕有诈!」

「或许韩秋水尚未察觉?」碧波毕竟年幼,凡事总往好处想,「又或许——韩秋水知道楚姑娘是来求救,所以故意不加防备?」

「张九说得不错。」雀舌叹了口气,「哪里那么简单?但我们有求于人家,不管怎样也只好进去啦!」

张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作罢。

雀舌在这里住饼八年,熟门熟路,引著二人沿著一条隐蔽的小路入谷,越是往里走越是心惊,只觉得一路风景似曾相识,却又与三年前绝不相同,心下隐隐不安。

走了一程,张九忽道:「姑娘,这路不对。」

雀舌回过头,「什么不对?」

「这里——」张九指一指路口的两根拼成十字的枯枝,「我怕迷路,方才经过这个路口的时候,特地做了这个记号——」

碧波发出一声惊呼:「你是说——」

「没错!」张九点头,「咱们走了这么久,又绕回原处了。」

雀舌四下一看,就在自己身后,夕阳斜斜地洒在水面上,微风一起,便泛著粼粼的波光,可不正是碧水寒潭!

雀舌心下发急,「天马上就要黑了,这里山高林密,若是被困在这里,晚上更加危险。」

张九久经战阵,遇变不惊,「他们若存心要困住我们,又何必让我们回到碧水寒潭边上?」他指一指潭边拴在树上的竹筏,「筏子也仍在那里,想来是要我们知难而退。」

雀舌咬一咬唇,「九律哥哥还在番千手手上,不管他们怎样想,我们却不能知难而退——」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空中飘来一个声音,是一名女子,声线极为熟悉,语气却冷得结冰。

雀舌失声叫道:「师叔!」忙跪下磕头,「雀舌拜见师叔!」

「不敢——哪里敢劳动楚大小姐尊驾?」韩秋水淡淡地,语气一转,厉声喝道,「擅闯落阳谷者死!楚大小姐贵人多忘事,只怕已经不记得了吧!」

「师叔——」雀舌慢慢站起来,她虽然多年来与韩秋水不睦,但此时人在矮檐下,却不得不低头,「雀舌并非故意,实在是有要紧事,想求师叔帮忙——」

「我看在你爹爹的面上,不想为难你!」韩秋水打断她,语气冷淡,「你若识相,就趁早离开,否则等我改变主意,就别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师叔!」此时退让,前功尽弃,雀舌急道,「那番千手四处打听我爹爹的下落,想必是要寻他晦气,求师叔看在过世的师公面上,伸出援手!」

「你爹爹落在番千手手上?」韩秋水平淡的声线终于有了起伏,厉声喝道,「胡说!番千手哪里是楚师哥的对手?」

雀舌犹豫再三,终于决定说老实话:「不是爹爹,是九律哥哥。」

「旁人与我何干?」韩秋水哼了一声,「韩霜?」

「是!」

话音刚落,四下漫起一阵白雾,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雀舌只觉得脑中一阵昏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身上奇寒无比,隐约有了意识,想要睁开眼楮,却头晕得厉害,鼻端闻到潮湿的青草味道,只是冷,一直冷到骨髓里去——

耳畔听到簌簌的细响,似乎有人走了过来,接著便觉得身子一轻,寒意顿时消退,四周暖洋洋的,头却仍然晕得厉害,意识便慢慢漂浮起来……

「雀舌、雀舌——」背后有人唤她的名字,雀舌扭转头去,却是汤九律,她不禁笑道,「九律哥哥,你回来了?」

汤九律微微一笑,「我回来瞧你,你怎么样,有没有人欺侮你?」

雀舌摇头,「没有,倒是你,番千手怎么放了你,你是怎样回来的?」

「啊,那很简单——」汤九律仍然笑著,随手脱去外衣,露出里面满是鲜血的衣裳,雀舌大惊,「九律哥哥,你怎么了?」

「雀舌,你看看我的脸——」

雀舌抬起头,只见他满脸是血,连耳朵也有大量的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九律哥哥,你怎么了?九律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啊——」雀舌「腾」地坐起来,只觉得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原来是梦——」回想起梦中的情形,仍旧心有余悸。

「对你来说,他就那么重要?值得你这样惦记他,连做梦都忘不了他?」一道冰冷的嗓音黯然响起。

雀舌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躺在一张精美的檀木床上,床前垂著厚厚的帘子,她料不到房里还有旁人,一惊之下,急忙掀帘望去,却见一名白衣男子背对著她临窗而立,似乎在远眺,又似乎……耳闻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那一叹,百转千回,心似双面网,中有千千结。

难言的酸楚袭上心头,雀舌怔怔地望著他,第一次发现他的背影如此单薄,如此落寞,就似乎……似乎这花花世界,繁华三千,都成烟云,苍茫大地只剩了他一人,无倚无靠,孤零零一江寒雨……

「你——」雀舌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便这样沉默著,有一刹那,雀舌几乎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下去,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过身来,清亮的眸子里平静无波,淡淡地说:「船已经备好了,韩风会送你出去。」

雀舌见他要走,心头大急,「韩不及!」

他停一停,「还有什么事?」

「碧、碧波他们怎么样了?」想不到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个,雀舌心头懊恼,却慢慢镇定下来,说话也流畅许多,「就是跟我来的那两个人,他们在哪里?」

「回去了。」韩不及仍旧淡淡的,「我已经让韩风送他们出谷,他们——我说的是你那些从人,只怕已经等急了。」

「韩不及!」雀舌翻身下床,走到他面前,「你知道我来这里是有事相求,九律哥哥被那番千手擒去,我爹爹又不知人在何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会到这里来。请你帮我劝劝师叔,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还请她不计前嫌,不要与我计较才好。」

她身上只穿著雪白的中衣,立在那里,身形袅娜,婷婷似一枝迎春带雨的花,在风中轻轻颤动,韩不及心中伤痛,别转过脸不去看她,「你快走吧,让师父发现了,你再想走就晚了。」

「可是我——」

门外有人轻轻地叩了两声,韩不及道:「风儿吗?进来吧!」

绿衫女子一闪而入,向他盈盈一礼,「公子,都准备好了。」

雀舌见是久违不见的韩风,喜道:「韩风,我——」

韩风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目光像是一柄锋利的匕首,径直要把她剖开似的,雀舌微微一怔,却不明白韩风为何如此恨她。

「你在发什么呆?」韩不及站在门口,「走吧!」

「韩不及——」雀舌忽然想起一事,「那小——单落紫呢?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韩不及挑眉,「你找她做什么?」

「我——」雀舌一时也不明白为何要问起她,有些话又不便当著韩风的面说,只好说,「她拿走了我的匕首,我——」

韩不及霎时黯了眸光,凝神盯著她半晌,点一下头,「在我这里。」说完伸手入怀,模出那柄匕首来,递到她面前,「还给你。」

他为什么要随身带著她的东西?又是那样的珍爱,放在贴身的衣襟里……雀舌一时间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

旁边韩风早已忍不住,咬牙道:「楚雀舌,你不要欺人太甚!」

「风儿!还不快走?」韩不及厉声喝止,把匕首塞到雀舌手中,转身就走。

韩风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却不敢不听韩不及的话,粗声道:「楚姑娘,我们走吧!」

手中的匕首还带著他的体温,握在她的手里,似乎化作一块烙铁,烫得她几乎拿捏不住,心里似甜似苦说不清是些什么滋味,眼圈却慢慢地红了。

三人一路出来,韩不及在前面领路,韩风走在最后,雀舌跟在韩不及身后,见他连看也不看,时而往东边转一转,时而往西边转一转,有时明明是路,他却不走,有时看著没有路了,他却直闯过去,待走到面前,又现出通道来……雀舌不禁暗笑自己不自量力,若不是韩不及出手相救,不光自己,只怕连那三十锦衣卫都要葬身此处,一时间万念俱灰。

韩不及忽然站住,「你怎么了?」声音极是温和。

雀舌别转脸去,「没什么。」

韩不及紧盯著她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却忍耐地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

雀舌模了模脸颊,才发现自己居然不争气地掉下泪来,难怪他刚才那样盯著她——

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风,漫天的乌云卷上来,遮住半天那轮淡月,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雀舌素性怕黑,不禁打了个寒战,只觉得一阵心悸——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虽然同样冰冷,却在无形中给了她说不出的力量,让她稍稍心安。

「你放心。」他似乎叹了口气,低声道。

雀舌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急忙转移话题:「这条路稀奇古怪的,是奇门八卦吗?什么时候布的,我记得三年前并没有这些。」

「这是方天寅火阵,去年公子亲自带人布下的——」韩风不无骄傲地说,「公子不喜欢旁人骚扰,布下这个阵,省了多少麻烦!」

「你什么时候对奇门八卦有兴趣了?」韩风的话提醒了她,眼前的人再不是三年前她所熟知的那个少年,心下不禁酸酸的。

「闲来无事。」韩不及自嘲地笑笑,为了填补她的离去留下的空洞,这些年他大概做了许多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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