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关苡洁立刻明白大事不妙。
她颓丧地走进浴室,往镜子里一看——果然,双眼肿得根本不能见人,她这样子要怎么上班?
她弯身洗了把脸,再抬起头。
还是请假吧。
她出勤纪录向来良好,偶尔请一天病假应该不打紧。否则,如果就这样子去上班,先别说会不会吓死谁,肯定会被人问东问西。
打定主意之后,她步出浴室,从背包里找出手机——有四通未接来电。
她愣了愣。啊、对了,昨晚下班之后,她忘了改回响铃,她才正纳闷著为什么自己完全没听见铃响。
她查看来电纪录,一通来自任宇辰,仅只一通,而且既没留言,也没简讯。剩下三通则是来自于李书伶。
她忍不住苦苦一笑。
真是讽刺,连书伶都还比他积极。他只试著打一通电话过来,是料定她会乖乖回电给他吗?
她想起以前曾经有一次,她出门忘了带手机,害得她整天心神不宁,一直担心任宇辰会找不到她。
结果事实证明她想太多。她匆匆赶回家、拿了手机一瞧,却只有一通未接来电,回电给他,他却像是没事般,口吻和平常一样淡然,连问也没多问一句。
坦白说,她有些失落,却不敢在意太多,她不想让自己像是个不成熟又不懂事的小女生。
然而现在她明白了,她的确是小女生、她的确是在意著这些小细节,只不过她必须假装成熟、强迫自己不能去在意。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又鼻酸。
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懦弱,她倏地醒神,甩甩头、拍拍自己的脸颊。不能哭,不可以这么没用,关苡洁,你不能再这么小孩子气了。
她试图自我催眠,试著相信自己可以很潇洒。
然后她打了通雷话向公司请了病假,之后又躺回床上。除了躺在床上,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眼楮肿成这样,哪里也去不成——不,其实不是这个原因,她自己心知肚明。自交往这一年多来,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生活已经满满都是他的身影了。不论是睡醒、睡前;上班前、下班后;她休假,或是他休假……
她的生活早就已经被他给填满,那么他呢?他需要她吗?
泪水冷不防从眼角溢出,滑下,渗进枕头里。
哭什么呢?是你自己挑起的争执,不是吗?她的内心有个声音在斥责著她。人家他对你那么好,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是你活该,是你自作自受。
那些声音仿佛一双手正一片片地将她撕碎。
她好痛。
在争执之前,她可以很有骨气地说:「我不需要一段靠义务来维持的感情。」
但现在她却怀疑自己能否撑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愿意忽略那些令她不安的芝麻小事,只为了能够继续留在他身边。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
思及此,她翻身缩进了被窝里,不去看、不去想,她怕自己终究会忍不住主动打电话给他。
突然,手机铃响起。
她顿住,猛地起身,匆忙地取来手机。一瞧,是李书伶。
失望只是一瞬间,随后那抹失望却化为一支箭,稳稳地插在她心口上。
「喂?」她接起,清了清嗓子。
「你睡死了喔?打了好几通都不接。」
「我调震动,忘了切回来……」她盘坐在床上,低下头,试著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与平时无异。
「你感冒喽?鼻音好重。」
「是有点啦。」她干笑。
「哦,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本来想找你去逛街的说。」书伶的声音是如此有朝气。
「不好意思,改天吧,我今天真的不太舒服……」
「三八,不好意思什么,好好休息比较重要,逛街随时都可以再约。啊、对了,记得叫你男朋友载你去看医生,这次流感好像蛮严重的,最好不要硬撑,知道吗?」
书伶这话简直像是把她心口上的那支箭硬拔下来,鲜血顿时淌下。
她低著头,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回。
「我知道。」
「那就先这样吧,我先去吃饭,改天再打给你。掰啦。」
道别之后,李书伶先切断了通话。
必苡洁怔怔看著手上的手机,不知怎么的,她的脑中浮现一根染了血的白羽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画面,接著她忍不住想像,在天空飞翔的鸟儿被支箭给射中了,是不是差不多就是这么疼?
只不过,差别在于气儿会死,而她却必须带著伤口继续过日子。
包糟糕的是,她永远都不知道那伤口会在什么时候被人刺到;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伤口在哪里、该怎么治、又会痛多久。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此刻,她想想念那个人。
想见他的欲望望刺痛了她的皮肤,仿佛要从她的毛细孔底下冲破束缚。她不自觉地环抱住自己,缩在床上,任由自己在自作自受的折磨里睡去。
棒了一天,任宇辰终于再次打了通电话过来。
那时关苡洁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上班。她是在门外接到他打来的电话。
「你感冒?」他开口就问了这么一句。
她皱了眉,纳闷,「没有啊,怎么了?」
「昨天我去接你下班,你同事说你请病假。」
「哦……那个啊……」
她轻咳了咳,突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哭一整夜,哭到双眼肿到不能见人吧?
所以她向公司慌称生病,请了一天假,而且没让他知情?
任宇辰坐在车上看著前方,尽量阻止自己往不好的方向想,但那又谈何容易?他向来就不是什么乐观的人。
他索性不想了。
「今天要过去接你吗?」他试著像平常一样,说著每天会说的话。
听著他那冷淡的语气,关苡洁说不出话来。
她被电话里的凝重气氛给淹没了,除了自己的心跳、除了自己的呼吸,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讨厌这种感觉。
明明彼此之间就是有什么梗在那儿、明明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却还是若无其事般地来接她下班、送她上班。
谁都听得出来他嗓音里的不悦,但他就是不肯出言指责她、质问她,甚至对她生气。他依然维持著他惯有的冷静,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固守著他应尽的义务。
蓦地,她突然懂了。
她并不是不满意他的好,而是她终于受够了他的好!她宠溺她、照顾她、保护她,却从未开口要求过她任何事。于心、于身,他从来不要求,也未曾拿取饼。感情不是这样谈的,她也想付出,她希望他能够依赖她、独占她。
原来,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所在。长久以来,一直是她在依赖著他,她习惯了有他的生活,缺了他,她像是被割去了半颗心;然而缺了她,他却能够无动于衷——因为她手上什么筹码也没有。
不公平的感情,不对等的关系,总有一天会失衡,然后崩毁。
沉默持续了太久。
「看样子你现在不怎么想听到我的声音。」任宇辰率先打破了死寂,一副就是准备挂电话的样子。
「等等。」关苡洁及时出了声。
他不语,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她道,却不知道该如何完整说出接下来的话。
她站在楼梯口,看著脚下的阶梯,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她心想,有些话一旦说了出口,就会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然而,有些话如果不说,也会像是盆子里的死水,渐渐腐坏。
懊泼出去?还是该留著看它日渐污浊?
「我很爱你,」她说,极力稳住自己的呼吸,「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让你知道我真的很爱你,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这是一句示爱的话,然而任宇辰听在耳里并不喜悦,他很了解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但是我想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仔细想想我们到底适不适合。」她在电话的另一端道出。
丙不其然。
他低头,静静凝视著方向盘。他想他应该是脑袋一片空白了,因为他一点想法都没有。
必苡洁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应,她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是到了最后这一刻。
「坦白说,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总算,他的声音传来,「我只听到两句话,一句,是你说你很爱我,另一句是你说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这两句天差地远,你期望我怎么回答?」
她哽咽,又想哭了。
「你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是我的问题,我知道我不该抱怨什么,我没什么好不满的,但我就是——」突然像是喘不过气来,她收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半晌,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其实你不需要解释什么。」
他的语调里已经不再带著刚才那丝冷漠,他的声音变得平静、变得柔和,却悄悄地画出一道距离。
「跟我提分手不需要理由,你只要提出来就行了。你知道我不会问。」
「为什么你不问?!」
她受够了!原来对她的去留,他竟连其中的原因都不想懂。
闻言,任宇辰露出了苦笑,伸手转动车钥匙,发动了引擎,「有必要吗?不管理由是什么,分开都是必然的结果。理由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其中一方比较好过而已,所以这真的有必要吗?」他像是故意要刺痛她似的又道:「不过,如果你需要说出理来来让你自己好过一点的话,那你说吧,我听。」
「你——」尖锐伤人的言语,字字刻在她的心上,她鼻酸,也心酸。「如果你不想听,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语毕,她擅自切断了通话,甚至想直接把手机朝楼下扔出去,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忍住了。
握著那支手机,她将其紧靠在心窝前,接著她双膝发软,不自觉地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是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这段两人的关系。
也发愣,茫茫然的,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恶梦,可是心痛的感觉侵袭了全身,她却迟迟等不到梦醒。
这是真的。
是她,是她在三分钟前主动提了分手,是她亲手砸碎了自己的心,意识到这个事实,两行泪水潸潸落下,她捂住嘴,哭出了声音。被撕裂的感觉太疼,她一度以为自己几乎不能呼吸。
是你活该,痛死好了!她斥责著自己。也好,分手了也好,一个人的孤单总好过于两个人的寂寞,她亦在安慰自己。
她以为这样的声音可以让自己释怀一些,却只是让自己哭得更加绝望。
她弯身埋首于膝盖上,双手紧紧环抱著自己,眼泪一滴滴落下,漫湿了她的丝袜。天气很冷,她的泪水是热的。
看著桌上的辞呈,年届五十的男人脸上表情写著错愕。
「你要辞职?」经理抬起头来,看著关苡洁。
「是。」她点了头,抿抿下唇,「我知道有点突然,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一定会把交接的事项做好。」
「你……」经理皱了眉,歪著头,似笑非笑的,「你要不要考虑再等三、四个月?」
必苡洁不语,她不知道上司的考量是什么,也许只是想等到一个可以接手的DJ出现,但是公司里比她优秀的DJ不在少数,这理由实在说不过去。
「为什么?」她问。
「这……」经理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眼神飘忽了一下,才低声道:「唉,我就不瞒你了,其实公司明年就会解散,你如果等到那个时候再去,还可以领到一笔遣散费,也算是一个保障。」
闻言,关苡洁并没有惊讶的表情。姊姊没有骗她,公司是真的打算关门大吉。上司的好意她心领了,她扬起微笑,道:「经理替我著想,我很感谢,可是我的资历也才一年多,其实无所谓的。」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该替你考虑的还是不能省吧?」经理哈哈干笑了两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追问:「还是说,你已经找到工作了?」
必苡洁静了几秒,点了头。
「哦?是哪一家广播公司?」
她摇摇头,坦白道:「是电视台。」
「唉唷?怎么会想到要跳去电视台?是有朋友介绍吗?还是——」
话未说完,桌上的电话响起。
经理顿了一秒,道:「我接个电话,你先去忙吧,到时候人事表单你写好再放我桌上就可以了。」
语毕,经理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然后夸张地哈哈大笑,说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