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一夜,风亦诚终于得到肯定的答案,站在阿紫面前,点了点头。
「怎么?」她笑问,「昨晚去请示你家殿下了?」
他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聪明,一猜即中。
「你家殿下应允了?」阿紫耸了耸肩,「我就知道二皇子会同意的。」
「姑娘如何知晓?」他忍不住问。
「他不但同意了,而且一定还哈哈大笑吧?」她嘴角轻翘,「绦玉公主与二皇子从小一块儿长大,有什么心思是他猜不透的?当初公主干的那些荒唐事,有些就是二皇子在背后怂恿的,所以这一次,他没道理反对。」
风亦诚眉一凝。没料到身为兄长,殿下居然会如此纵容妹妹。
「倒是风公子你,这等小事自己决定便可,何必惊动二皇子?」阿紫忍不住出言讽刺,「二皇子交代你办事,见你如此婆婆妈妈,将来还敢用你吗?」
「属下奉命行事,」面对她的嘲笑,风亦诚丝毫不愠,依旧是那副淡淡表情,「绦玉公主与殿下是下棋高手,属下只是棋子而已,该怎么走下一步,自然由聪明人决定,属下愚钝,不敢擅自作主。」
「你甘心把自己比作棋子?」这倒让她一怔,「二皇子身旁侍卫无数,萧冀远也甚是得宠,他们一个个争著表现自己的才华,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得二皇子推荐,到军中效力,成为一代名将,风公子难道无此鸿鹄之志?」
「鸿鹄又如何?燕鹊又如何?」风亦诚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什么样的活法不是活呢?燕鹊不知鸿鹄之志,鸿鹄又安知燕鹊之乐?」
这样的回答,阿紫彷佛生平第一次听到,不禁面露惊讶,久久不褪。
世人皆将自己比作鸿鹄,特别是男子,谁会以燕鹊自居,那岂不等于承认自己窝囊无能?但眼下,这平和的面容却能从容道出那番与世无争的话语,在这宫中,她从未听闻……
「风公子,」阿紫低声道:「敢问公子平生之志?」
「与心爱之人,策马江湖,青山绿水共赏,明月梅花一梦。」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没错,这就是他的志向,自幼虽然吃尽了苦头,也知道出人头地的好处,但心里反复思量的,仍是那样一个平淡的梦想——他相信,元敏一定也不会反对。
阿紫凝视著他,眼神里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打量一个男子,她承认,他真的很独特……
她忽然颔首,朝风亦诚微微一拜,满怀歉意道:「风公子是高洁之人,阿紫之前无礼了。」
「姑娘不必如此,」他扶住她笑答,「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出息呢。时候不早了,那件事……」
看来,他真的一点也没把她的嘲讽放在心上,反倒还记得提醒她有正事要办,阿紫不由得脸一红,退开一步,「公子请随我来。」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阿紫就这样引著他步至紫霞宫,直入绦玉公主的寝阁,四周寂静无人,想必,早已安排好了。
阿紫对他道:「公子请在此稍候片刻。」
她没有多加解释,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听话在原地无声地站著。
不一会儿,阿紫自帐后掀帘而出,却已换了华美的宫装。
风亦诚一怔。他知道阿紫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却没料到,当她换了一袭及地的绸衣纱裙竟会如此贵气凌人,神态也霎时变得端庄,彷佛绦玉公主附体似的。
「公子见笑了……」见他这样盯著自己,阿紫有些羞涩,她将辫髻散开,黑发如瀑地垂在身后,轻轻坐至床边,「公主命我冒充她……」
只这么一句,风亦诚就完全明白了。这个计划,跟他想像中的有些不同,但他宁可如此,倒也自在些。
他依旧没多说什么,拿起梳妆台上的面纱,递到阿紫手里。
绦玉公主不是一向喜欢戴面纱?既然演戏,就要演全套的……
阿紫笑了,似是与他心意相通,只要一个小动作就能明白其用意,无须废话。
她将面纱戴好,与他平日看到的绦玉公主又像了三分,她向后一仰,躺到床幔之间,一只玉手微颤地伸了出来,轻声地唤,「公子……」
风亦诚屏住呼吸,高大的身躯瞬间压了下去,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没错,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今天,穆贵妃要带那个不怕死的求亲者上门,他们要上演一出通奸的好戏,把求亲者给吓跑。
本来,他以为绦玉公主会亲自演出,没料到临时换了替身,他承认,这样倒还好些,假如真的非礼了天家公主,将来他的日子也会难过吧?
此时此刻,他和阿紫离得这么近,彷佛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息拂在自己脸上,为避免尴尬,他们谁也没有看谁,他的目光投向枕边,阿紫则看著半空中,但是,相贴的热烫体温,却无法忽视。
生平第一次,他跟一个女孩子如此接近,她柔软曼妙的娇躯触踫著他,让他心底燃起一丝灼热。
「公子……」阿紫忽然开口,「公子心里有喜欢的人吗?」
风亦诚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只见她双颊烧得通红,不知为何她会天外飞来如此一语,让他更为煎熬。
他有喜欢的人吗?下意识的,会想到元敏……然而,他与元敏之间,或许是亲近更多一些吧。
见他不语,她也就没有再问,这一刻,其实不长,但对两人来说,就像过了一世般,好久好久,才听见窗外的动静。
「他们来了。」阿紫道:「公子,抱紧我!」
他依照计划,俯来,假意亲吻她的发鬓,她的发丝有一股天然的清香,一嗅,惹人沉醉。
然而,此刻容不得他多加沉沦,只听门扉一响,穆贵妃带领众人匆匆而至。
「绦玉,你又在搞什么鬼?」穆贵妃厉声道,「常安在外阻拦,不让本宫进来,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她显然看到了床幔中的身影,不由得目瞪口呆,随行的众人亦是大气不敢出,完全傻了。
「快走!」阿紫轻拍风亦诚的背,提醒道。
说时迟,那时快,他也来不及多想,当下施展轻功,跃出帘幔,夺窗而去。
「追!」身后,穆贵妃随即反应过来,喝令。
风亦诚身形极快,她的声音瞬间被吞没在耳后,他沿著墙头三两下便甩开了追击的隐卫,栖落到安全之处。
然而,他却有些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把阿紫扔下,虽然绦玉公主想必已经安排周全,但阿紫如果暴露身分,会是死罪吧?
其实他们只认识几日而已,按理说,她的安危他不必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对她有种怜爱之情,想她小小年纪就敢为了主子如此犯险,实在不忍心。
平日里,他连一草一木皆是爱惜的,何况是人,一个正值芳龄的人。
本应速回殿下寝宫复命的他,这时却停下脚步,飞身跃回高墙内,朝紫霞宫的方向前进。
如同离开时的匿音如风,当他返回寝阁窗下时,也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像只隐形的大鸟,压低著身子,聆听屋内的动静。
穆贵妃显然没有离开,误以为床上戴著面纱的女子就是她那不争气的女儿,责骂之声没有停过——
「说,那人是谁」她指著阿紫怒道:「你想气死本宫吗?」
半卧在床上的阿紫气定神闲,镇静地扮演著角色,丝毫不怕露馅般,有种让风亦诚吃惊的从容。
她模仿绦玉公主压低了嗓音,顷刻间彷佛长大了两三岁,一开口竟颇具威仪,一句话便将穆贵妃呛得无言以对——
「女儿不是一向如此吗?母妃要死早气死了!」
「你——」穆贵妃身形颤抖,「你天生是来跟我作对的吧?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我亲生的……」
「母妃得先问问自己有没有把女儿当成亲生。」阿紫肃然道,「哪一次,又问过女儿真正的意愿?」
「你的意愿?难道母妃会害你吗?哪一次为你找来的不是青年才俊」她气到不禁动怒。
「母妃只看到那些人表面光鲜,却不知他们内心黑暗丑陋,他们哪是真的喜欢女儿?假如女儿并非天家公主,怕早被他们弃如弁髦了!」
「身在天家,就只能如此,在有限的选择里为自己挑个最好的!」穆贵妃叹口气,「你倒说说,你心中的如意郎君是何模样?」
「他得要性情温和,心地善良,与世无争,相貌英俊,武功高强,」阿紫顺口道:「女儿愿意与他远离朝堂,快意江湖,青山绿水共赏,明月梅花一梦!」
明月梅花?风亦诚的心忍不住一紧。这……不就是他方才的说词吗?呵,她倒聪明,马上学了去!
不过,他不相信绦玉公主会喜欢如此平凡的男子,阿紫不过是在编借口搪塞穆贵妃吧?
「你在作梦!」穆贵妃耻笑她,「这世上有这样的男子吗?反正京城不会有,能跟你结亲的人选里,更不会有!」
「女儿已经遇上了,」阿紫却回道,「方才母妃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那个人?」她扬高音调,「他到底是谁?」
「等母妃不再想著要杀他的时候,女儿再行禀告。」阿紫微微笑。
「好,本宫若查明他是谁,定将他碎尸万段,拿他的头颅去喂狗!」穆贵妃恨道。
「看看,女儿早说了母妃不会让我自行选择,好不容易踫上一个中意的男子,母妃却要将他杀了喂狗!」阿紫讥讽,「天家公主,大概也只能孤独终老了……」
最后这句话,语意间幽然神伤,风亦诚听了,心底忽然微酸。
他同情她?呵,一个小小的隐卫居然同情天家公主?从前,只知她刁蛮任性,胡作非为,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感到,她的苦衷像一个深邃的湖,暗不见底,漩涡重重,而亲手将她推入湖中的,居然是她的母亲,她的家人。
他得说,阿紫真是演得太好了,虽然戴著面纱看不见表情,但三言两语就将一个可怜女子的处境表露无遗,现在,他不必再担心,她的身分会暴露了……
看著穆贵妃愤怒的拂袖而去,他亦悄悄地退出紫霞宫。
一场好戏,一个女子,一份隐密的关怀,一丝迟来的同情。
再次见到她,她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轻便的婢女装束,双环垂髻,多了可爱,少了华贵。
风亦诚觉得她有千万种面孔,都埋藏在那浅笑盈盈的双眸下,没人能看透。
「公子,」阿紫向他施礼,「我家公主谢谢你那日相助,她说会把东西亲自交给你们殿下。」
「没了?」风亦诚忽然道。
「没了。」她的脸上有一丝诧异,不解他这话的意思。
「那套心法口诀,你还要不要学?」他看似闲聊般地淡问。
「啊?」阿紫显然吃了一惊,「公子……你要教我?」
「没错。」他点头,不像在撒谎。
「公子,一物换一物,那日你帮了我家公主,已经换到了锦盒……你何必再教我?」她困惑地凝视著他,「这样不是很吃亏吗?」
「我只觉得,你一个小泵娘在这宫中生活不易,多学点本事总是比较好。」风亦诚坦言道。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对她产生了同情。
那日,伏在窗外听见她与穆贵妃的对话,他当时就决定,要把心法传授给她,让她的修为更上一层楼,否则,要是哪天她再踫到类似的凶险处境,光靠演技未必能安全过关。
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吧?
她是公主的婢女,他是皇子的侍卫,两人身分相当,所以也更能体会对方的苦处。
至于吃不吃亏,他倒不计较,这本事也是别人传给他的,也没收过他酬劳,所以,他也不吝教给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