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又没了声音,幼焉见状大叹口气:「珑染啊珑染,我真不明白,你来楼兰,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望向远处那逶迤起伏的楼阕,竟一副痛心的口吻,「你用摄魂术冒充中原公主,嫁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神经病的太子宁肯跟一个男人行房都不乐意踫你一下,表面上却装得与你有多恩爱,我看著都恶心!」她啐了一口,瞥眸看她,「你虽步步小心,也从不与人争宠,但见不得你好过的人仍然想方设法要害你——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惨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珑染闻言轻柔笑了:「为了你这句话,也是值得的。」
「少跟我来这套!」幼焉被她气得不轻,这家伙别的不擅长,最大的本事就是回避话题,但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便一定不会回答,任你磨破嘴皮子她也绝不会告诉你。
狠狠瞪她两眼后,幼焉没好气道:「还有啊,眉玺也是快做娘的人了,但那孩子生下来会遗承她体内的寒毒,水家已经四处布告说若有人能找到‘绛灵珠’解寒毒,赏金千万。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打听到,绛灵珠能在孔雀河附近找到。」所以她当然要快点跑过来捡,捡个百来千颗的,余下来的还能卖呢!
「眉玺怀了水沐清的孩子?何时会出世?」珑染一径问道,言语里分外欣喜。
「人家怀了孩子,你瞎激动个什么劲?」幼焉斜睨她一眼。
珑染因笑道:「这是好事,我听了自然欢喜。」
「你——你偏就是母爱泛滥,没得救了没得救了!」幼焉一叠摇头,又好气又好笑。这朽木从前便是如此——「从来见不得孩子哭,人家爹娘都没在意呢,你倒抢著要买糖去哄了!对别人家的孩子尚且如此,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岂不是宠得不成气候?」
珑染的眼眸掠过一丝黯然,一面低头饮了一口酒,不说话。
「珑染啊……」幼焉幽幽道,「你还是赶快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生个孩子给我当干儿子。」
「咳——」珑染差点没酒水呛到。
幼焉终也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刚才她真像一副嫁女儿的口吻呐!「你啊——」
她神色骤冷,清楚听见远处匆匆赶来的脚步,「你那自作聪明的丫鬟来了,我去也!」她一瞬撤了卦阵,身影随之消失无踪,足见其轻功极佳!
「太子妃!太子妃!……」
珑染敛去所有表情,转身依偎到竹簟里,佯装打起瞌睡。
便在竹林那端,萱见心底升起莫大的欣喜,记忆里那些残留的片段都串连成线,摄魂术——太子和男宠——还有她的隐忍和无奈——难道是她?难道竟是她!?
他想见她!从来没有这样迫切想见一个人的欲望,他想确认——她到底是不是她?
「竭吾诚心,偿汝冤债。」她在诚心祈祷。
萱见当即有了主意,屈指成勾,默念「唤灵术」的口诀——那本是中原道术的一种,「召!」语落诀成,那只蓝蜻蜓仿佛受人指引,翩跹著往竹林东面飞去。
「错了,该是往西面飞的!快回来——」
伊人第一次穿过竹林,往太医院这边走近,萱见整襟而坐,佯装专心看书。
近了……近了……她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萱见暗暗提了一口气,平生第一次感到紧张,余光瞥见花丛后细白的手指,要去捉那一只蓝蜻蜓。
他终于出声:「何人?」这一刻脸上僵硬的表情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你……」她错愕地呆在当场。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已经认出了她——那一双幽沉幽沉的黑眼楮,黑得如这世间最浓的墨,因那些繁冗厚重的故事和背景而凝固了化不开。但——他势必要用更浓的情意去融化它!
「你踩到我的衣服了。」——他故意找茬。
「太医院不是宫女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他当做不知道她的身份,何况她如今这身青衣素面的装扮,也确实没有半点太子妃的样子。
「且慢!」——他情不自禁地唤住她,猛然察觉到有违礼数,又道,「体热而肢寒,内理不调。青梅煮酒而饮,于卿气色多有补益。」
寥寥几句,却是他由衷交付的关心,尽避在她看来只是出于医者的本能。
伊人匆匆离去,她似乎很畏忌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萱见难得忧心地皱起眉头:看来他需要换个方式与她相处才行。
那日在毓琉斋看见她腕上的那道伤口,他的心里分明有一丝恨意——人前对她无微不至的太子,人后竟是将她逼到这样一种——需要靠伤害自己才能逃避他的责难的地步?
尽避事后她曾云淡风轻地说:伤害自己而不会痛,总比伤害别人而痛在自己身上好过。
——究竟是不会痛,还是已经痛到麻木?
棒帘相望的那瞬,一个念头已在他心里植根发芽:他会让她爱上自己!如她这样的女子理应得到真心实意的对待,但他不能过于心急——他知道,曾经那些伤害已让她变得被动和敷衍,宁愿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也绝不肯倾尽心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需要时间耐心地布一张网,一步一营,最后将她牢牢捕获。
他们心智相当,彼此试探,他故意寻了「妹子」当借口,最终成为她的心腹。她本是个心思细腻且容易感到孤独无依的女子,但她从来不会说出口,当她因为自己利用了他而心怀歉仄时,却不知道,她已经陷入了他精心编织的弥天大网里。
金鸢太子,这是你今生最大的失误,你有她在侧却不知珍惜——所以你注定会失去她!
萱见和白哉都是他。作为萱见——他悉心照顾她,不漏过她任何一个微妙的心思和眼神。而作为白哉——他希望她看到自己最真实的样子,又希望她欣赏的不止是他的容貌。因而当她愿意对容貌平凡的萱见交付信赖,并安心在他身边入眠时,他不是不欣慰的。
他为她做了许多事,有时她看在眼里并不明说,但有时她是真的错过了——
彼时霪雨晚至,湿了西苑的紫泥花坞。玉壶催更,萱见甫炙得灯儿,便闻「嗖」的一声,一道暗影自后院掠过,一瞬没入了黑夜里。
「谁?」萱见当即循声跟上。
对方显然是个高手,一路飞檐走壁,竟是没有惊动宫内侍卫。「刷——」那人突然回身,紧接一招「流火飞星」就朝萱见刺来,使的是一柄七尺软剑,剑式流畅如行云流水,随性之至,只是那刃面却有参差的缺口,两三招一并刺来,竟是越钝越疾!
萱见不避不闪,随手折下一截竹枝,一挑一拨,从容应对。但那软剑招招进逼却只攻他最难设防之处,并未曾袭他要害,不像是要置他于死地,倒像是——有心试探他的武功?
萱见正自惊疑,对方一瞬之间撤招闪身,在毓琉斋前消失了踪迹。萱见心下一惊,难道这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她?
他来不及多想,便自窗口跃入了她的寝宫。
「呀呀,功夫不赖嘛。」黑暗里有道笑嘻嘻的女子声音,一面窸窣作响,看不清她究竟在做什么,「我原当楼兰人个个都是草包呢。」
萱见认得那个声音——是幼焉!「你是何人?」
「切,装什么,你不是早就猜出来了么。」幼焉不以为然地睨他一眼,他那点小把戏骗过珑染容易,想骗过她还嫩得很!
这女子当真有几分邪气。萱见皱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救人。」幼焉转身点亮一盏莲灯,指了指床上的女子,「你没发现她很痛苦么?」
萱见的视线随之一紧,躺在床上的正是珑染,原本瘦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更显得伶仃无骨。她似乎正在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一双手死死揪住床褥,甚至可以清楚看见颈项上突起的青筋,却要竭力支撑著,仿佛这一松手便会坠落无尽的深渊……但她明明还在睡梦中!
「她中毒了?」萱见隐约猜出几分。
「嗜心散。」幼焉神色凝重,「这种毒在西域很少见,你没听说过不奇怪,但在中原却经常被使毒高手用来杀人于睡梦里。闻其香者会连续做四十九个晚上的噩梦,醒来后却会忘得精光,因而很难被人发现。下毒者便是以此摧毁对方意志,轻则发疯,重则丧命。而如果中毒者正好有过一些可怕的经历便更危险,她会在睡梦中被巨大的恐惧感折磨致死。」
她心里清楚,珑染便恰好经历过那些血淋淋的痛苦和绝望,正中敌人下怀!
「而嗜心散最主要的两味毒料便是‘婆娑草’和‘龙橙香’。」
萱见闻言一怔:「龙橙香?」便是那柄阻孕香扇上的熏香!难道是——
「那扇子是椿姬给她的没错,不过婆娑草……」幼焉模著下巴若有所思。
「椿姬虽然深于城府、工于心计,栽赃嫁祸之事也做过不少,但害人至死这种事却不像是她的作风。」萱见略略沉吟道,「若我没有猜错,她应当也是被利用的人。」
「确实。那位幕后真凶摆明就是想借刀杀人。」幼焉点头,心道他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对宫里每个人的心性都猜得七分透彻。「等到太子妃死了,那家伙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说太子妃是被人毒死的,再动用一些势力装模作样地调查一番,送香扇的椿姬便成了替罪羊。真是一箭双雕!」这种诡计她在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之间见得多了!
「我搜遍皇宫,总算在她房里闻到最后一点的婆娑草的味道,原来她是将婆娑草装在香囊里一并烧掉了。」幼焉接著又道,唇边一丝冷笑,「那女人倒是不畏牺牲,自己先尝了解药,再把香囊戴著往人家屋里钻。啧啧,这皇宫果然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么。」
萱见凝眉若有所思,这几日与珑染走得最近的无非是太子那几个姬妾,香囊啊……他心里已然有数。
「不过幸亏我把她的解药偷来了。」幼焉往怀里探了探,模出一颗药珠丢给萱见,「仅此一颗,拿好了!」对上萱见诧异的目光,她毫不客气地白他一眼,「别问我为什么不亲自喂她,也不想想我煞费苦心把你引到这里是为了什么?话说这鬼地方还真是容易迷路啊……」
絮絮叨叨的声音还在,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她竟是……为了成全他们?萱见的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轻步走到床前。伊人还在无休止的梦魇中挣扎著,「教主……我害怕看见死人……比看见那些毒蛇毒蝎还要害怕……」
「我不是教主。」萱见柔声道,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你以后都不会再看见那些东西了。」
「……你……是谁……」她含糊地呓语。
「我是萱见。」他俯身吻她的唇,舌头将药珠喂进她嘴里,「是你今生会爱上的人。」
很遗憾我没有更早的认识你,当我认识你时已不能为你承受从前所受的伤痛——但我情愿用余生的时间为你抚平心里的疤痕。或许你会害怕会逃避,但是没关系——我会耐心地等,等你爱上我的那天。
萱见离开的时候取走了她匣子里的两支木簪,顺便留一些蛛丝马迹,让她主动去找他。
尽避当他发现了蓝蜻蜓翅膀上的字迹时便已知道,但是——
「珑染,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