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错了!
很明显,顾长春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
「你就是宁宁的女儿?」老人靠坐在床上,眯著眼,雷达似的锐利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而且对自己所看到的并不满意。
春雪直挺挺地站著,任由这个初次见面的外公评估自己,不疑不惧。
「你长得不像你妈。」他话说得直率,语气隐约有批判之意。
春雪冷淡地响应。「不好意思,我好像遗传我爸比较多。」
「确实如此。」顾长春不悦地冷哼。「而且你的气质也不像我们顾家人,光看你的穿著,就是一副穷酸样。」
素色针织衫、毛呢格子裙,她知道自己穿得是很普通,不是上流品味。
「很抱歉,我薪水不高,治装费有限,买不起太好的衣服。」她语锋讥诮。
彼长春听出来了,鹰眉一挑,打量她的目光多带了几分兴味。「你性子好像挺傲的。」
她不吭声。
「你这个性,是遗传自你爸,还是你妈呢?」
「……」
「说话啊!我问你问题,你就乖乖回答。」
「我就是这个性。」她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迎视老人犀利的眼神。「不是谁遗传给我的。」
「你的意思是,你爸你妈都没你这么倔?」
她又不说话了。
但这番倔强的姿态反倒取悦了顾长春。「很好!比起你妈胆小得像兔子,从来不敢在我面前多说一句话,你还比较像我,好!很好!」
老人哈哈大笑,苍哑的笑声惊呆了侍立一旁的郑英媚,就连杜唯也不禁感到意外。
而春雪仍是一派毫不动摇的冷静。
片刻,顾长春停住了笑声,再次挑剔地审视她。「听说你是在日本乡下长大的,一定没受过什么象样的教育,难怪穿衣服这么没品味!」他嫌弃地哼。「听著,虽然我把你召回来了,但我们顾家的门庭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撑起来的!你能不能冠上‘顾’这个姓、够不够资格扛起这个家门,还得看你未来的表现。首先,你必须成为最高贵的淑女,杜唯跟英媚会帮你。」
语落,他朝杜唯比个手势。「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你好好教她,看来应该会是个大挑战,不过我想难不倒你。」
是她听错了吗?顾长春的话里似乎噙著讽刺。
春雪不著痕迹地觑望杜唯,敏感地察觉到他跟老人之间有种微妙的较劲意味。
「董事长不用担心,我一定尽全力将春雪小姐教为配得上顾家的淑女。」杜唯似嘲非嘲。
彼长春眉峰一拧,近乎恼怒地瞪他一眼,杜唯却是回以温文尔雅的微笑。
彼长春更怒了,转向长媳,语声尖刻。「我累了,英媚,想早点睡了。」
郑英媚闻言,立即上前一步。「是,爸,我马上请佣人把你的汤药送来,你喝完了再睡吧!」
彼长春不理她,径自吩咐杜唯。「你先带春雪去她的房间吧,这边有英媚服侍我。」
「是,董事长。」杜唯躬身领命,示意春雪向自己的外公道晚安。
春雪迟疑半晌,言语在唇畔吞吐,顾长春朝她不耐地挥挥手。「还不快走!」
她点头,随著杜唯走出房外。
「你叫不出来,对吧?」他望向她。
她一愣。「什么?」
「刚刚你应该叫一声外公的。」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想董事长一定在等你开口。」
她一凛。「我叫不叫,关你什么事?」
她口气有些呛,他听了,只是笑笑。「你没听见吗?董事长要我负责教你,你的礼貌当然关我的事。」
她悄悄咬唇。听他提及「教」两个字,她不由得感到不舒服,他承诺会将自己教成淑女,意思是在他眼里,现在的她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粗俗丫头吧!
他也不知是否看出她的懊恼,唇角的微笑更深了,也更气人。
「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
他带她上三楼,穿过一间挂满油画的会客厅,转角第一扇门后,就是特别准备给她的卧房。
他打开房门,开亮室内的灯,做了个请的动作,她走进去,呼吸一窒。
这间房间,也太大了,比起方才顾长春的卧房毫不逊色,装潢甚至更别有一番风味。
奶油黄的壁纸衬得房内色调很清新、很甜美,英式古典风格的家具,样样都是手工打造,精雕细琢。房内三面有窗,其中一扇落地的格子窗推开,连接著一方扇形的阳台,凭栏能够俯视整座后花园。
角落一座高起的平台上,立著一张四柱大床,垂坠著蕾丝公主帐,床单是最昂贵的丝绒,软绵绵的,睡下时想必能作甜甜好梦。
半透明的玻璃门后,是一间采光明亮的浴室,临窗处有个贝壳状的按摩浴白,一边泡澡一边还能欣赏窗外月色,转出浴室,一旁的更衣间几乎跟她在小樽租的那间套房一样大。
「这是你的专属女仆,珠喜。」
正当她对著房内奢华的摆设出神时,杜唯的声音在她身后扬起。
她居然还有个专属女仆?
春雪讶异,旋过身,一个女人朝她行礼,年约三十多岁,衣著素雅,头发绾成一个严肃的髻,脸上挂著更加严肃的黑框眼镜。
与其说她是个女佣,不如说更像她在BBC影集里看到的,那种经常出现在英国贵族家庭里的家庭教师。
「小姐好,我是珠喜,老太爷派我专门服侍你,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尽避交代我就是了。」
珠喜流畅地自我介绍,镜片后的眸透出犀利的光,很明显地正在评估著什么。
是在评估她吧?检视她是否有资格担当这个家的大小姐。春雪讥诮地寻思,唇角不著痕迹地一抿。
她还来不及说话,杜唯已替她下令。「珠喜,小姐刚下飞机,风尘仆仆,你先去浴室帮她放洗澡水,让她好好泡个澡,放松一下。」
「是,唯少爷。」
珠喜恭敬地应声,迈著勤快的步伐走向浴室,春雪深思地目送她,跟著转向杜唯。「她叫你‘唯少爷’?」
「有问题吗?」他扬眉。
她凝睇他。「我以为你只是公司的执行长,你也住在这里吗?你跟顾家人有什么关系?」
「我是住在这里没错,至于跟这家人的关系嘛……」他顿了顿,墨眸锐光一闪。「没什么特别的,我就只是董事长的……下属而已。」
只是下属而已吗?
「可他好像特别信任你?」她有意试探。
他笑了,笑意如刀,在嘴角凌厉地划开。「他不是信任我,只是喜欢折磨我而已。」
「折磨?」她不解。
「你很快就会懂的。」他没解释,眼神谜样。「你休息吧!我们明天早上见。」
语落,他转身离开,行走的身姿如豹,矫捷而优雅。
他不是信任我,只是喜欢折磨我而已。
为什么?
为何那个苛刻的老人会以折磨他为乐呢?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冤仇?
还有,既然她还有个表妹,为何老人不干脆立那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外孙女为继承人,反而宁愿将素未谋面的她找回来?
春雪百思不得其解,看来这个家有许多耐人寻味的秘密,不是她一时半刻便能弄清楚的。
她推开落地窗,来到户外阳台,台湾的气候和北海道不同,才只是初春,温度便很暖和。
她仰起脸,微眯著眸,享受拂面如水的夜风。
「春雪小姐,洗澡水放好了。」珠喜沉稳的嗓音扬起。
她回过头,对珠喜浅浅一笑,试著表现善意。「以后不用叫我小姐了,叫我春雪就好。」
「那可不成!」珠喜推推眼镜,眉宇蹙拢。「这个家有这个家的规矩,既然你是这个家的孙小姐,我们当下人的就得有分寸。」
意思是她们做不成朋友了。春雪嘲弄地寻思。
珠喜上下打量她。「小姐身上这套衣服很旧了,等会儿换下来,我替你拿去丢掉吧!」
「丢掉?」她一愣。
「是的。夫人替你准备了几套衣服,都是意诗小姐以前穿过的,可能不是很合身,请你先将就著穿,明天她会带你去采买新衣服。」
这是什么意思?她有卑微到必须去捡别人的旧衣服穿吗?
春雪捏握了下掌心。「我有从日本带衣服来,等下我会整理行李……」
「老太爷吩咐,你从日本带来的所有衣物饰品,通通要丢掉。」
「为什么?」
「因为那些不适合这个家的品味。」珠喜答得干脆,丝毫不给她这个顾家孙小姐留面子。
不仅顾长春嫌弃她粗俗,就连这个家的佣人也看扁她?
春雪不悦地挺直背脊,刻意绽开清浅的笑容。「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会处理,请你不要擅动我的行李,还有,我不喜欢穿人穿过的旧衣服,想丢什么衣服、穿什么衣服,那都得由我自己来决定。」
珠喜愣住,似乎没料到她会表现得如此强悍,迟疑两秒,才很不甘心地开口。「可是小姐,你这样会造成我的困扰,老太爷会不高兴……」
「他如果不高兴,你就跟他说是我的决定。」春雪上前一步,直视珠喜,一字一句,清晰地自唇间吐落。「你跟他说,我是你的主人,我的命令,你是不能违抗的。懂吗?」
珠喜闻言,倒抽口气,即便她再迟钝也听得出来,春雪是借此警告她不可逾矩,别妄想以下欺上。
这是个厉害的女孩,虽然年轻,但比起自小在这个家长大的意诗小姐反倒更难对付,更有种不容侵犯的气势。
珠喜垂下眸,收敛了对春雪的小看之心。「我知道了。」
春雪看出她的顺从,无声地冷笑,装作漫不经心地扬嗓。「对了,刚刚怎么没看到我的表妹?」
「表妹?喔,你说意诗小姐啊。」珠喜解释。「她现在不住这里,二姑爷去年在上海开了间公司,他们一家人都搬过去了,意诗小姐也在上海申请了学校,学珠宝设计。」
珠宝设计?果然是千金小姐的嗜好。
春雪沉吟,顺便打探。「那杜唯呢?他不是公司执行长吗?为什么也住在这里?」
「唯少爷嘛,」珠喜习惯性地又推推眼镜,目光闪烁。「因为这几年都是唯少爷帮忙老太爷管理公司,所以老太爷才请他搬进来住吧,这样他们商量事情会比较方便。」
是这样吗?春雪敏锐地听出珠喜回答前那短暂而微妙的停顿,内幕绝对没这么单纯,只是这个女佣懂得守口如瓶而已。
看来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了。
春雪淡笑。「谢谢你。我想洗澡了,请你先出去吧。」
「是,小姐晚安。」珠喜识相地退下。
春雪走进浴室,室内水气弥漫,圆形的梳妆镜面映出一道娉婷倩影。
她静静望著镜中的自己,热气熏著她的脸,粉颊隐隐透出一抹嫣红。
这女人,即将成为顾家的公主,若是她的表现能令老人满意,还能成为这庞大家业的继承人,坐拥数不清的财富——
她,做得到吗?
一念及此,春雪蓦地捏握掌心,眼潭点亮灼灼火苗。
她一定得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