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结婚书约。
杜唯坐在办公桌前,反复看著从户政事务所影印来的副本,愈看愈觉得荒谬可笑。
结婚竟是如此简单的一回事,只要上户政事务所签份格式化的书约,随便找两个路人充当证人,落个款,一对男女就成为夫妻了。
「杜唯。李海琳。」他念著书约上男女主角的签名,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就这样,他与她成婚了,办好登记手续后,她立即拖著行李飞往日本,他也一分钟不耽搁,驱车赶回公司开会。
还真是……仓促啊!
但就算婚礼办得盛大隆重也没意义,反正这只是一桩权宜婚姻,双方都对彼此无情无爱。
「Shit!」一念及此,杜唯蓦地出声诅咒,唰地拉开抽屉,将结婚书约的副本埋进一叠文件的最深处。
这份书约,以及两人的婚姻,都是狗屎!
他根本不在乎,何必在乎?
他霍然起身,移步来到窗前,俯视高楼下犹如格子般的街道。
最近的他,愈来愈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他甚至不懂,为何在确认海琳冒用他表妹春雪的身分时,他竟非当场揭穿她的真实身分,反倒是逼她跟自己结婚?
他明明很怒很怒的,想到她之前是如何在他面前用尽心机与手段耍得他团团转,他便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
她是为了钱,才来到顾家,为了自身的虚荣,才试图以假身分谋夺不属于她的财产。
她是恶女,是魔女!
他该是恨透了她,但为何,他会选择与她成为共犯?
是为了长春集团,他如是告诉自己,他只是想利用她得到公司,因为他受够了他的亲爷爷一次又一次地玩弄自己,将他当成看门狗对待。
这么多年了,他心里也有怨愤、有不满,他也想报复。
所以他才决定与她共谋,如此而已。
可内心深处,他其实隐约地明白,原因并不仅止于如此,他之所以暂且不揭破她的身分,要的还有更多更多。
他要什么?
他扪心自问,却总是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未想过,素来冷静自持的自己也有无脑冲动的时候。
他变了。
自从遇见那女人,他渐渐变得不认识自己,无法掌控自己。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相当不喜欢!
他的字典里不该有「失控」两个字,从小他的母亲便为他请遍家庭教师,将他教养成为一个格调高雅的绅士。
「记住,你一定不能让你爸丢脸,他可是顾家人。」母亲一再如是告诫他。
于是,他学音乐、学绘画、学习各种上流社会必备的礼仪,在学校也是学业与运动兼优的模范生,高中与大学都担任学生会主席。
但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无论其他人怎么将他视为青年才俊,他就是得不到自己亲爷爷的认可,得不到那老头一句赞赏。
彼长春宁愿找一个之前素未谋面的外孙女回来当继承人,也不愿将毕生心血托付给他。
他做错了什么?
错的只是他的母亲不该是堕落风尘的酒家女,错的是她不该高攀顾家……
杜唯磨牙,握拳重重捶了墙面一记。
「怎么了?看你一副焦躁的样子!」一道讶异的嗓音在他身后落下。
他怔了怔,回头望向自己的特助。「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吴新达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我敲门没人应,就自己进来了。」
他蹙眉。「有事吗?」
「也没什么,就等下要开会,我把资料拿来给你。」吴新达怀里捧著几个档案夹,打量他纠结的眉宇,忍不住探问。「你这几天心情好像很闷?」
「没事,你把资料放下,先出去吧。」杜唯明显不愿多谈。
吴新达只得在办公桌放下档案夹。「那我先出去了。」他识相地转身离开。
「等等!」杜唯喊住他。
「什么事?」他希冀地回头,以为这个闷葫芦上司终于要吐露心事。
「帮我订机票,我要去东京一趟。」杜唯指示。
「去东京?」吴新达惊讶。「为什么?」
杜唯没有回答,神色郁郁。
海琳独自伫立于东京街头。
熙来攘往的银座,是东京的高级地段,名牌精品店栉比鳞次,每一扇橱窗里,妆点的都是一个奢华的梦。
可她无心作梦,梦对她来说太不切实际,她只想著现实,想著该怎么做才能见到那个脾气古怪的时装设计师。
他是日本近年来很受瞩目的新锐设计师,在国际服装界舞台相当活跃,年年都开发出引领潮流的新品服饰。
但他性格乖僻,据说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相当排斥与外人见面,只跟少数几个自己熟识的朋友来往,台湾有多家厂商意图代理他的服饰品牌,没有一个能得其门而入。
而她当然也不例外,来到日本将近一个礼拜了,她日日都去拜访属于他旗下的各间服饰店,六本木、新宿、表参道、银座……她走遍各家店面,藉著现场勘查,了解他的设计风格,分析顾客群体的特质,以及卖场的空间布置。
初步研究完毕,她做了一份详尽的报告,准备好相关资料,跟他私人助理敲时间见面,却怎么也敲不到。
不论她如何向他的助理求情,甚至想方设法弄到他的私人行程,制造巧遇的场合,她就是无法接近他,也得不到他一句回应、一个友善的微笑。
她连话都跟他说不上,要如何邀请对方进驻长春的时尚主题广场呢?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嘛!
懊怎么办?海琳无声地叹息。
这天,她打听到设计师会来银座这间旗舰店巡视,一早便来店门外守候,从早晨等到黄昏,连午餐都没敢去吃,就是等不到他大驾光临。
懊不会临时改行程了吧?
她百无聊赖地看手表,已经五点多了,向晚的夕阳洒落,在一扇扇玻璃橱窗上折射出七彩霞光,迷离而绚烂。
她流转眸光,望向不远处的Tiffany大楼,这家拥有悠久历史的名牌珠宝店,据说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
她还记得念短大的时候,为了用英文写一份电影心得报告,她看了十几遍气质女星奥黛莉赫本主演的老电影,「BreakfastatTiffany-s」。
「第凡内早餐」。
剧中女主角怀著梦想从乡下来到纽约,却沦落为伴游女郎,日日站在Tiffany店门口,穿著华服,吃著廉价的早餐,渴望能用橱窗内她买不起的昂贵珠宝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后来,Tiffany成了浪漫的代名词,每个想结婚的女孩都盼著有一天能戴上Tiffany出品的婚戒。
真傻!一枚戒指能代表什么?
海琳嘲讽地寻思,低眸望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虽然她指间并未圈著婚戒,但她名义上已是人妻。
杜太太。
当户政事务所的工作人员这么叫她时,她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觉得悲哀。
因为她很清楚,跟她结婚的男人,并不爱她。
他们拥有的,只是一桩虚假的婚姻,就跟她冒用春雪的身分一样虚假……
「你说什么?找不到?那我花那么多钱委托你办事是来干么?!」
一阵激愤的怒吼倏地惊醒海琳迷蒙的思绪。
她定定神,望向声音来处,原来是两个男人正在街头争论,其中一位正是她连日来求见不得的服装设计师。
「大师,其实市场上流通的明朝青花梅瓶还有不少的,如果你不是非要那一只,我一定能帮你弄到……」
「我就要那一只,别的我都不要!」
「可是大师,那只梅瓶已经转了好几手买家,现在真的很难找到下落。」
「我不管!反正我有的是钱,你替我买来就对了!」
「大师,大师……」
「就这样,别烦我了!」大牌设计师脾气果然很大牌,挥挥手,不耐地驱逐仲介经纪人,忿忿转身。
眼见他就要走进店里,海琳连忙跟上去,扬声喊。「等等!大师,你想要明朝青花梅瓶是吗?」
他愣住,回过头,认出是这几天老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她,眉宇不悦地揪拧。「又是你!你又来干么?我说了,我不想跟你们长春集团做生意!」
「可如果我有办法替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呢?」
「你说什么?」
她坚定地望他,口齿清晰地声明。「我说,我会帮你找到那只青花梅瓶。」
他眯了眯眼,一脸怀疑地打量她,她看得出来,他已心生动摇,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
「你真的有办法帮我找到?」
「是。」
他思索片刻,一甩头。「好,我就给你两个礼拜的时间!如果你有办法弄来我想要的梅瓶,我就答应让你们代理我的品牌!」
「是,多谢大师。」海琳礼貌地鞠躬。
他傲慢地冷哼,不再理会她,迳自大踏步离开。
海琳目送他背影,幽幽地吁口气。
她知道,自己只是敲开一扇机会之门而已,接下来才是严苛的挑战,要谈成这笔生意,路还远著呢!
但总算是个开始。
她对自己微笑,翩然旋身,走没两步,蓦地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扶持她。「怎么了?你不舒服?」
她一凛,愕然扬眸,凝定一张俊逸的男性脸孔。「杜唯!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回答。「我去饭店找不到你,打电话问那个设计师的助理,听说他今天会到银座旗舰店来,所以我猜你可能也来了。」
她怔忡地望他,好半晌,才恍然惊觉自己仍偎靠在他怀里,不觉仓皇,急急抽身退开。
他察觉她的不自在,没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我刚都看到了,你挺机灵的,懂得用那个古董花瓶当交换条件。」
她静默两秒。「还不晓得能不能找到花瓶呢!」
「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吗?」他笑望她,也不知是赞许或调侃。
她心韵微乱。「我想请意诗的爸爸帮忙,他在上海经营古董生意,对吧?」
「我就知道你很聪明。」他似嘲非嘲。
她咬唇不语。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刚刚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只是中午没吃饭,可能有点贫血吧。」
「你中午没吃?」他惊愕。「为什么?」
「我在这里等了大师一整天。」她解释。「我怕我一走开,他刚好来,就错过了。」
「你……」杜唯瞪她,眸光明灭不定,数秒后,他蓦地拽住她手腕。「笨蛋,跟我来,我们去吃饭。」
他们在银座的日本料理店用餐,他像是喂猪似的,点了满满一桌菜色,强迫她每道都要品尝,务必填饱肚子。
餐后,杜唯叫计程车,和海琳一起回到她投宿的饭店。
这饭店位于台场,透过落地窗能俯瞰整个东京湾,尤其是夜晚,横越海湾的彩虹大桥犹如一串海上明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两人来到位于顶楼的酒吧,凭窗而坐,欣赏窗外绚丽夜景。
杜唯跟服务生要了酒单。「想喝点什么?」
海琳接过酒单,研究各式各样的调酒,每一种对她都是陌生的名称,都是崭新的体验。
「以前没喝过调酒吗?」他看出她的迟疑。
「嗯。」
「那,要不要试试看长岛冰茶?」
「长岛冰茶?」
「就是这个。」他指著其中一款调酒。「LongIslandIcedTea,口感很不错,很多女孩子都喜欢。」
「好吧。」她接受他的提议。「就点这个。」
他却没立刻招来服务生,而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奇怪地扬眉。
他笑笑,手指轻轻敲了敲黑色玻璃桌面。「你大概不知道吧?这款调酒俗称‘失身酒’。」
「失身酒?」她愕然。
「因为光是这一杯酒,便混合了六种基酒。」他解释。「别看它外表像柠檬红茶,似乎很柔和,其实酒精浓度很高,很危险。」
他停顿下来,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补充说道:「所以如果你是一个人来酒吧,千万不要随便点这款酒,这酒的意思是,‘我很寂寞’。」
她立即领悟他话中涵义。「也就是说,这是一杯暗示一夜的酒?」
「可以这么说。」他轻声笑,墨瞳在酒吧迷离的光线下闪烁不定。「你还要点吗?」
这是在对她下战帖,她很清楚。
她静定地凝睇他,不许自己有任何一丝动摇。「我要点。」
这是对他的回应,也是她倔强的声明。
杜唯又笑了,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很欣赏她这份由骨子里带来的傲气。他唤来服务生,点了一杯长岛冰茶,一杯双份威士忌。
片刻,酒送来了,海琳试著浅啜一口,果然如同杜唯所说,这酒的味道带点酸甜,又有些微辛辣,口感层次丰富,很容易让人一喝就上瘾。
她不觉又多喝了几口。
「慢慢喝,小心醉了。」他也不知是戏谑或好意,含笑劝她。
她看著他摇了摇威士忌杯,让杯里的冰块稍微融化。他的动作很自然,既闲适又优雅,就好像他经常这么做。
她再次意识到两人成长环境的不同,他习惯了优雅,而她却是从小看电视、电影,强迫自己去模仿剧中上流社会人士的语言及仪态。
他是毫不造作的真实,她,是在演戏。
天使或许会因为折翼而堕落,但魔女,永远乔装不了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