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萧隽没回答,只是张望著楼下一个相貌粗憨的年轻汉子,他正和酒楼掌柜说话,频频鞠躬哈腰,像是在表达歉意,而掌柜则是一脸怒容。
萧隽蹙眉,认出那年轻人正是洪福生,想起郑恬口口声声「洪大哥、洪大哥」地喊,他撇撇嘴,来到包厢外唤来掌柜。
「你跟外头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
掌柜微微色变,不晓得侯爷怎会忽然关心起一个小人物,连忙把事情原委说了,原来「知味粥铺」新开了间酱菜作坊,一直负责供应「小园春酒楼」的酱菜,可今日却过来说因为他们这几天在收购新鲜大白菜和萝卜时遇到一些麻烦,怕是下个月给酒楼的酱菜来不及供应上,请他多多包涵。
「咱们做生意的,最讲究诚信两个字,这才刚刚开始合作就出了岔子,所以我就跟他说咱们跟知味签的约作废,以后他们也别来小园春推销酱菜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萧隽沉吟片刻,指示掌柜。「跟知味的酱菜生意还是继续做,顺便让人去查查他们如何会收不上新鲜蔬菜?若是有人找碴,就暗中替他们料理了。」
「这……」掌柜有些茫然,对这吩咐颇感不可思议。
萧隽见他迟疑,面容一凝。「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是、是,小的马上去办。」掌柜慌忙鞠躬行礼,急急就要退下。
「顺便把那个年轻人给我叫上来。」
「是、是,立刻叫他来。」
掌柜仓皇下楼后,在一旁也看呆了的赵祈好奇地问:「怎么回事?你认识那个卖酱菜的年轻人?」
「不认识。」
「那你怎么……」
「那是郑恬私下出资的营生。」
「郑恬?就是那个郑府陪嫁给你的媵妾?」
赵祈大惊,还想多问几句,洪福生已经跟著掌柜上来了,掌柜的只说东家要见他,他没想到这东家如此年轻,竟是个衣饰华贵的俊鲍子。
「你就是「知味粥铺」的掌柜?」
「是,小的见过……」洪福生不知该如何称呼,憨憨地模了模自己的头。
「呃,东家公子。」
东家公子?赵祈噗哧一声,差点笑出来。
萧隽横他一眼,没理会他,继续盯著洪福生,那锐利又深长的目光看得洪福生暗暗发毛。
不会吧?他只是个卖酱菜的,就算生意做不成,也不用劳动这种大人物亲自出面训他吧?
「你今年多大了?」一副长辈责问晚辈的口吻。
洪福生纵然觉得不对劲,仍是老实地回应。「今年满二十一了。」
「娶亲了没?」
「还没。」
「为何不娶?」这话问得够犀利。
洪福生愣住。
「小的……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有心想娶的话,怎会找不到?」萧隽语气不善。「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
这关您啥事啊?公子爷。洪福生有口难言,憋著一张胀红的脸。
赵祈在一旁看得好笑,萧隽自己也都二十五才因为皇上赐婚,不甘不愿地成了亲,如今居然好意思指责别人晚婚?
「小的……小的这就回去请爹娘帮忙寻亲事……」洪福生总算憋出一句。
赵祈已忍不住大笑出声,而听见好友放肆的笑声,萧隽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懊恼地一咬牙,摆摆手让洪福生离去。
「咳咳!」见人走后,赵祈装模作样地咳两声,风流地摇著扇子。「我说元承,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萧隽抿唇不语。
天色阴沉,郑恬坐在窗边的榻上,手上拈著几颗干果,一面咬著吃,一面听沁芳报告她费心打探来的消息。
原来萧隽六岁那年曾经溺水,而他的母亲便是因为亲自下水救他受了冻,染上严重风寒而去世。
敝不得他会作那样的恶梦,怪不得他会在梦里哽咽地喊娘,他心里想必很自责吧,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亲娘。
可怜的孩子!
郑恬心口揪了揪,将最后一颗干果吃了,拍拍双手,扬起轻快的嗓音。「我去厨房做点好吃的吧!」
沁芳微讶。「夫人要下厨?」
「嗯,好一阵子没做了,这回要好好做几道拿手菜,晚上请他过来吃饭。」郑恬微笑,想象著他吃到自己做的菜时赞叹的神情,明眸顿时流光溢彩。
可这番好心情很快便被打散了,一个小丫鬟来通报,侯夫人正领著几个贴身丫鬟,盛气凌人地朝梧桐院过来。
郑恬笑容一凝,许久,幽幽叹息。
看样子是来找她算帐的,她早料到了,躲得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迟早得面对现实的,只是没想到郑瑜如此性急,连一天也等不得。
她盈盈迎出去,行了个最完美恭顺的礼,可郑瑜看到她甜美的笑颜,却是更加怒上心头,不由分说地便甩她一耳光。
啪地清脆声响,整个院子的人都惊吓到,个个屏气凝神,噤若寒蝉地站在原地。
「既然没病,为何早上胆敢不来向我请安?你真以为侯爷宠你几日,你就可以在这侯府里横著来了吗?!还有没有将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夫人误会了。」郑恬忍著颊畔的疼痛,低眉敛眸,轻柔细语。「妾身早晨起床时,身子确实有些不爽快,原也想撑著去正院请安的,可实在起晚了,又听说您已经在偏厅理事了,这才不敢去打扰。」
「少跟我废话!」郑瑜冷笑。「昨夜让你送醒酒汤,结果你不但把汤打翻了,还连累侯爷跟你一起跌进池子里,要是侯爷的身子出了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你总是这么粗心大意的,这事我要是不罚你,这后院的规矩还能立得起来吗?」
说是立规矩,其实是责罚她坏了大事吧!
郑恬很明白,郑瑜真正不满的是她昨晚翻倒了醒酒汤,以致没能乘机进去清风阁偷密函。她自嘲地寻思,顺服地蹲子。「妾身知错了,但凭夫人责罚。」
她愈是表现恭顺,郑瑜愈是压不住满腔怒火。这贱丫头不但没办成她交代的事,还勾引侯爷第一次在梧桐院留宿,早上连请安都免了,这满府上下的人看著,置她这个主母的颜面于何地?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知错,你就给我跪在廊下反省吧!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己觉得什么时候赎够罪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撂下话后,郑瑜又附在郑恬耳畔,如蛇蝎般凉腻地低喃。「莫忘了你娘和你弟弟还捏在我们郑家手里,要是你敢在侯爷面前透露半句口风,小心他们性命不保……哼!」
她重重哼一声,长长的衣袖一甩,端起主母的架子,趾高气扬地离去。
「禀侯爷,刚刚府里传来消息,恬夫人被罚了!」
「小园春酒楼」的厢房内,萧隽正无奈地应付著追问不休的赵祈,听闻亲卫来报,霎时变了脸色。
他顾不得再跟好友纠缠,急急告了辞,快马加鞭地赶回府里,郑瑜正好在前厅理事,听说他回来了,蹙了蹙眉,连忙迎了出来。
她摆出一副贤妻的姿态,笑得端庄优雅,萧隽却是懒得和她打机锋,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罚了恬儿?」
郑瑜笑容一凝,心下暗骂是谁做的耳报神?
「我是罚了她。」
萧隽目光一厉。「为何?」
郑瑜心中打鼓,偏是一股倔气发作,抬了抬下巴。「她昨夜冒犯了侯爷,害得侯爷跌进花园池子里,要是侯爷身子受凉了怎么办?何况她分明没生病,却懒怠著不来向我和母亲请安,这事闹得连母亲都不高兴,我这个做主母的要是不管一管,这后院里的规矩如何能立得起来?」
瞧她说得一派义正辞严!
萧隽冷笑,俊容罩著寒霜,锐气逼人。「莫以为你抬出母亲来,本侯爷就拿你没辙了。想在这后院里立规矩,就先管管你身边这丫头吧!你问问她昨天在园子里往爷怀里扑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郑瑜大惊,顺著萧隽手指的方向,狠狠瞪向夏竹。
夏竹双腿陡然一软,脸色苍白地跪下。
萧隽急著察看郑恬的情况,无暇理会她们主仆俩如何算帐,径自转身大踏步离去,待他匆匆来到梧桐院时,只见廊下跪著一个身姿窈窕的人儿。
初雪如洁白的花朵,在空中轻盈飞舞,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不闻一声人响,雪地湿凉,郑恬跪了半个多时辰,双腿早已麻木,可她硬是强撑著一动也不动,身边的丫鬟见她面色凝重,都不敢劝她,只有香草立在一旁,替她打伞。
直到萧隽进了门,整座梧桐院彷佛才恢复了一丝生气,无数道视线又惊又畏地盯著他,他却是视若无睹,眼里只看见那道美丽柔弱的身影。
他走向她,在她身前蹲下,她双目无神,小脸冻得发白,却是冲著他锭出一朵微笑。
「你来了啊。」
他胸口一拧,说不出的疼痛。「我来晚了。」
他怜惜地抚模她冰冷的脸颊,也顾不得多问什么,横臂便将她抱起,进了屋内里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榻上。
解开罗裙,里头是一条长棉裤,推高裤管,见那嫩白的膝头上浮著两块青紫的瘀痕,萧隽瞳孔骤缩,神色阴暗慑人。
沁芳早就命人备好了热水和药油送上来,他挥手屏退了下人,亲自拿软巾浸了水,在郑恬的膝盖上热敷,然后仔细地擦干,再打开药油的瓶盖倒了些在掌心匀开,揉上那瘀青处。
郑恬吃痛,嘶得抽气,萧隽陡然怒了,忍不住低斥。
「你是傻子吗?!她要你跪你就跪?若不是我的人机灵,把这事报给我知道,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我本来想……再跪一会儿就好……」郑恬龇牙忍痛,额头迸出细碎的汗珠,偏还是笑咪咪地。「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见她这副故作嘻笑的模样,萧隽既心疼又恼怒,惩罚似地加重了手劲,痛得郑恬发麻。
「这般不晓得爱惜自己,等过几年后万一落下老寒腿的毛病,看你受不受得了?」他恨恨地叨念,揉了一会儿,终是不舍,力道稍稍放轻下来。「痛吗?乖,忍著点,这瘀青得揉散了才好。」
郑恬闻言一愣,怔怔地望著眼前专注替自己揉散瘀青的男人。
他衣裳微湿,墨发星星点点地沾著雪珠,鬓边都汗湿了,略显狼狈的外表令他不仅少了几分平日的气度雍容,嘴上这般絮絮叨叨地也很不像他。
是为了她,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的吧!他竟是这般在乎自己……
想著,郑恬心神恍惚了,脑海悠悠地浮现久远以前的记忆,好似听见一道稚嫩的童嗓,正轻声啜泣著撒娇——
「爹爹,恬儿好痛。」
「恬儿乖,不痛不痛,爹爹给你揉揉。」
记忆里,那总是宠著她、疼著她的男人,固然生得有些文弱,可那修长的身子在小女孩眼里看来,仍是如同山峦一般伟岸,令人安心。
曾几何时,她再也不能那般放纵自己全心全意去依赖一个人了?
胸臆纠结著一股酸楚,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不知不觉在眸中氲开。
萧隽抬头,乍见她含泪的眼眸,胸口剧震,倏地翻腾起熊熊怒火,他霍地站起身,愤然掷话。
「是我不让下人吵醒你,是我免了你去请安,她凭什么责罚你!」
「就凭她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
清清冷冷的一句,震慑了萧隽,他不敢相信地瞪向郑恬,只见她冷著一张脸,嘴角似笑非笑地,似是嘲讽。
他心下一凉。「你这是在怪我吗?」
「妾身哪敢责怪侯爷?」她嗓音清柔。「只是在侯爷以为自己是对人好时,也请为我想想,那些「宠爱」只是令妾身更难在这府里自处而已。」
「你……」
她果然是在怪他了,也不想想他是抱著何等心情赶回这府里护她?她真以为他很情愿这般对她「好」吗?到如今他都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和郑家有了什么交易,来到他身边当内应……
一念及此,萧隽蓦地狠狠咬牙,厉声质问。「你说!昨天夜里是怎么回事?」
她震了震,听出他话里的怀疑与猜忌,芳心一沉。
「说啊!莫想著把爷当傻子耍,昨夜郑瑜为何会派你送醒酒汤来清风阁?她安排了什么计谋?」
郑恬悄悄掐握双手,扬起头来,却是一脸无辜浅笑。「侯爷说什么呢?夫人就是觉得晚膳时侯爷喝多了酒,离开的时候又似乎心情不悦,才想著让我去服侍您让您高兴啊。」
「你真以为这话哄得住我?」萧隽神情阴沉。
郑恬咬了咬唇,不再吭声。
萧隽深深地望她,良久,放缓语气。「听著,我这是在给你个机会,你若有什么为难处就坦白跟我说,爷能替你解决。」
郑活一凛,水眸低敛。她不笨,听得出他这是在诱她出卖郑瑜,给她一个选择投靠他的机会。
可她能信他吗?
就算她说了实话,他能借此休了郑瑜这个妻子吗?能为了小小的她得罪皇帝,和整个郑氏家族作对吗?她在他眼里,能有那样的价值吗?
若是不能,若是他以为将她关在这梧桐院里就可以护住她,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整天镇在内宅吗?即便他护得了她一时,能护得了她一世吗?
想著,郑恬心口越发麻木。
自从父亲去世,她纤细的肩膀就习惯了压上重担,安慰软弱哭泣的娘亲,保护年幼无知的弟弟,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是自己一步一脚印走过来的,她没有人能依赖,能够倚靠的只有自己。
他如此轻巧的一句话就要她赤果果地交出自己的心?他凭什么让她信他?她不信!
郑恬扬起眸,微笑淡然。「爷说什么呢?恬儿听不懂。」
「你!」萧隽大怒,锐利如刀的眸光像恨不得砍了她,他气得双手微微发颤。
「好,算你狠!以后有什么事别来求爷!」
他忿忿转身,拂袖而去。
沁芳和香草守在外头,见萧隽气冲冲地走人了,两人一时都是手足无措,慌忙打帘进来。
「夫人……」
郑恬微微一笑,那笑里含著某种难以形容的惨淡凄楚。「天色晚了,把院门关上吧!」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心下焦急,却不知说什么好,沁芳安抚地拍了拍香草的手,自去吩咐婆子关门。
萧隽其实并未走远,在院门外驻足等著,可不一会儿,他便听见院门落锁的声音,那声音犹如暮鼓晨钟在他心头敲响,令他觉得自己十足像个笨蛋。
「该死!」他恨得气血上涌,握拳猛槌树干,一下又一下,直到指节瘀血仍浑然不觉。
初雪静静地落著,暮色深沉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