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为了证明沈文若的说辞,这一天从进入公司开始,朱裔就开始感受到可以用「诡异」二字来形容的所谓「缘分」。
先是在电梯间与那女孩儿不期而遇,中途又在茶水间再次踫面。眼前女孩子的头越垂越低,脸色越来越红,欲言又止的神色让朱裔感觉到气氛异常。正当朱裔思量著用什么说辞来打破这尴尬之时,女孩子体贴地在他的咖啡杯中,放了一块方糖,而后羞红著脸冲他笑了一笑。
朱裔无意识地挑起眉。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五官本就不错的小泵娘,在羞涩地一笑后,的确是为她的可爱更增加了二十分,但是……
低头瞥了一眼已然溶解在褐色液体之中的方糖,朱裔不禁觉得有些头痛。对方好心是好心,但是在所谓「体贴」的同时,能否不要如此自说自话地做出决定呢?
当然,心中虽然有些许的不满,但是在面子上,朱裔还是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这引来了女孩甜美的微笑,「不客气,应该的嘛。」
「……」朱裔再度无语。那个「嘛」是怎么回事?虽然说可爱是年轻女孩的权利,但对于一个已经工作的成年人来说,故意拖长的尾音,不会显得太不庄重吗?
内心的质疑并未说出口,朱裔只是向对方微微点头示意,继而走出了茶水间。就在他转身走入走廊之时,身后却又传来轻声的呼唤:「那个,」女孩子追出茶水间,站定在朱裔的身后,「中午,约好了吗?」
「是的。」对于承诺之事,朱裔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再者,朱裔自认为自己的记忆力,还不至于将昨天的事情就忘得一干二净。
女孩子不安地交叠了双手,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朱裔做出了「优柔寡断」的评定。但与此同时,也明白一直让女方主动说话是一种不太人道的行为,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那就下班之后,这里见。」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句:「至于去处,你喜欢什么菜式?」
面对朱裔主动的问询,女孩的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随便。你定就好。」
「……」这个答案再度让朱裔沉默了。世上最麻烦的事情莫过于这个「随便」。他命令自己捺著性子继续问下去:「中餐?西餐?还是有别的建议?至少有个大方向吧。」
「我真的随便就好。」
女孩子迁就的答案,让朱裔格外头疼。眼光所及,已经见到有路过的男同事投来可以用「八卦」来形容的目光,其中并不乏羡慕的意味。朱裔只得说了一句「那么,到时见」,以点头示意结束了对话,继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中。
丙然,一分钟之后,办公室的电话如预料中的那样响起。男同事带著抱怨意外的一句「朱裔你艳福不浅啊」,让朱裔有直接挂断电话的冲动。
其实,朱裔并不是不明白,受到这样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的青睐,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男性而言,的确是很好的机遇。然而,虽然他有著「成家」的念头,但是面对这个女孩,他并没有想要深交的冲动。之所以会答应中午的饭局,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去适应,去观察是否有继续发展的可能。
从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感情模式的朱裔,更多的愿意用「相处」这种方式,来培养一段感情。但他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了这样的认知,他与这个女孩的相处,恐怕并不能用「融洽」来形容,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带著这种认知与预感,朱裔准时赴约。而对方却在十分钟之后急急匆匆地从化妆间的方向小步走过来。
朱裔看得出,女孩的脸上已经精心地补过了妆,五官更显得精致。朱裔明白自己这时应该大度一点,应该为女孩对约会的重视而觉得感动。可是事实上,他更在意的,却是对方不守时的错误。
朱裔将女孩带入了附近一家不错的杭帮菜饭店。因为从刚才女孩加方糖的动作来看,对方应该比较喜欢微甜的口味才对。事实证明,朱裔的这个判断是准确无误的。女孩对于菜色赞不绝口,特别是蜜汁莲藕一道,女孩吃得很开心,还不时地夹给自己。
面对这种做法,朱裔倍感头疼。他一方面明白「女方是将自己最喜欢的菜夹给他,表明她对他的好感与心意的确很真诚」,但另一方面,他却不得不在意,对方难道没有观察一下,自己自始至终没有对过甜的菜色伸出筷子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让朱裔纠结的还不止这些。点菜时的「随便」让他无奈,在交谈的过程中,女方始终保持倾听者的姿态,只对他的话进行一些附和。天知道朱裔并不是多话的那种人,为了维持交谈不冷场,朱裔不得不绞尽脑汁。
一顿饭吃下来,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不自在。
可是女孩似乎显得很满意的样子。这让朱裔在感慨对方与自己频率不合的同时,更加踌躇在什么样的时机暗示对方,让她不要再将时间继续浪费在自己身上。
一想到需要编造委婉的说辞和合理的借口,朱裔觉得今天的头疼似乎从上班开始就没有消停过。这种情况一直到了下班才有所减轻。一如既往地弯,朱裔从底层的抽屉翻出买菜用的环保袋。刹那之间,一个想法击中了他。
什么才是「合适」?什么才是「自在」?在别人家里进进出出帮忙做事,明明这应该是再怪异不过的举动,他为什么竟然没有感觉到不自在?
说起生活作风,沈文若的风格本该是他最看不顺眼的才对。沈文若这个人,自来熟、自说自话做出决定的事情又岂止一件两件;沈文若说话满口「哎呀呀」、拖长的语音远比人家小泵娘要更不可忍受;沈文若的时间观念更是扯淡,懒懒散散的态度让他最为看不惯。
但是,为什么和沈文若相处之时,他却没觉得不自在?
自然而然地对话,无营养的话题也能演变成唇枪舌剑,互相挑刺吐槽乃至讥讽,甚至不用事先思考说辞,一切对话顺理成章。
他似乎习惯了那个人站在他身边,眯著眼笑说「哎呀呀」,虽然下一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会引得他回击「狗嘴吐不出象牙」。
朱裔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习惯了沈文若的存在。
这个想法让他将环保袋塞回了抽屉里,下一刻,他更加头疼了。
意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原本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却在一点点微小的意识转变之下,变得截然不同。
对于朱裔来说,早晚两次去沈文若家帮忙准备一下饭菜,这本该是朋友之间正常的友谊的表现。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习惯了沈文若的存在」和「与沈文若相处非常自在」这两点之后,再回过头去想想,却觉得这种所谓的「友谊表现」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朋友,本该就是谈得来、处得来,一起喝酒泡吧,吐槽聊天,甚至可以将对方当成垃圾桶尽情抱怨也不为过,至于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更是全然应该。
但是,无论怎么说,收了别人家的车库钥匙,买菜做饭洗碗,这种过于私人生活的举动,怎么说都觉得不妥。
在意识到这种「不妥」之前,朱裔的生活节奏一直保持著正常有序的规律。然而今天的他,却只是在办公室翻著并不急著处理的文件工作,丝毫没有下班的意思。
从某种意义上说,朱裔的确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鲜明例证。因为他已经开始试著回忆大学哲学课上关于「意识对行为具有能动作用」这样朴素的辩证观点。然而,唯物主义的辩证法并没有给予他实质性的答案,所以他只有在下班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无奈地起身,抓起外套,走出办公室。
忙还是要帮的。只是这一次,朱裔需要去确定一件事——他对沈文若的这种「习惯」,到底是不是属于正常的范畴。
六点多的市中心,简直是拥堵成一锅粥。一个红灯需要等三个回合才能顺利通过,这无疑是对朱裔的耐心进行著巨大挑战。原本就因为头疼了一下午而显得烦躁的他,在面对这种可以用「糟糕」二字来形容的路况时,简直是火上浇油。
本就迟了一小时才走出公司,又在堵塞的大街上白白浪费了二十分钟。当朱裔抵达小区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冬天的夜晚本就长些,此时,天已经全黑了。驶到公寓楼下的朱裔微微抬起眼,便可透过车窗的前玻璃,看见沈文若家的窗户中,透出暖黄色的灯光。
掏出钥匙,开车库,下车,上楼。这一系列的动作本该是一如既往,但对于心里存著别扭的朱裔来说,这次进行得并不顺畅。
这是别人的家——这个认知在朱裔的脑中格外明确。哪怕这个「别人」是他的好友沈文若。
按下电铃,不久就听到小沈和大声喊著「来了来了」,继而便是奔跑而来的声音。门刚被打开了一半,小家伙就扑上了朱裔的腰,「朱裔朱裔!」
骤然加诸在腰上的重量,让朱裔颇费了一番工夫才能保持脚步不动。伸手拍了拍小表的脑袋,暂且抛下纷乱思绪的朱裔,一边被小表拉著几门,一边询问表现过于热情的小家伙:「怎么了?」
沈和抬起原本贴在他腰上的脸,仰著头望他,「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文若说你不会来了……」
朱裔挑了挑眉,没有做出回应。他疑惑于沈文若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答案。
就在朱裔准备换鞋进屋的时候,他听见了厨房中响起锅铲翻动的声音,不自觉地敛起了眉头,朱裔不得不意识到早已明确的认知。
沈文若的朋友很多,本就不缺他一个。
「既然事情已经有人做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如此对小家伙进行解释,朱裔没有再向屋内迈进一步。
「为什么?朱裔不帮文若了吗?」小表抱著他不撒手。
面对沈和的疑问,朱裔淡淡地解释说明:「有别人帮忙,不需要我多事。」
小家伙疑惑地望著他。就在这时,厨房里「 当」一声响,像是锅铲砸到地面的声音。原本粘著朱裔不放的沈和,一听见声响,立刻跑著进屋,「文若文若,怎么了?」
是沈文若在做饭?这个疑问让朱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立刻进屋的他大步奔向厨房,就看见沈文若正弯下腰,捡起掉落的锅铲。
抢先一步拾起铲子,朱裔直接一眼瞪过去,「你是不想好了?」
「哎呀呀,」回应他的依然是那样玩世不恭的调笑之声,沈文若扬起唇角,「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那也得等到你的手能动。」朱裔不客气地指出事实。低头瞥了一眼被纱布包裹著的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顺著对方的视线所及,沈文若举起昨晚由对方裹好的五个手指头,笑了笑,「《国际歌》里唱的好,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
「我看你要靠的,的确是神仙,」转身拎起开水瓶,烫了烫锅铲,朱裔一边接手了炒菜的工作,一边头也不会地冷冷地回击,「我看也只有田螺姑娘才能解决你目前的麻烦。」
沈文若没有退出厨房,只是站定在朱裔的身后,「呼呼」一笑,「这话可是你说的。想不到朱裔你对自己的评价怎么高,高到可以媲美民间传说了。」
「……」一时无语的朱裔关掉天然气阀门,转身瞪人,「抱歉,在我的认知中,更像是被压迫与奴役的劳工。」
「哎呀呀,这么不情不愿,」沈文若笑了笑,「也对,怎么也比不上与美女约会来得心甘情愿。」
朱裔挑了挑眉,「这就是你认为我不会来的原因?」
「那倒不至于,」沈文若靠在门框上,笑得异常悠闲,「如果临时有约,你会打电话。凭一个会在办公室放工具书、对时间严谨到无趣的人来说,计划有变,不会不说一声。」
朱裔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就听沈文若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既然没有说法,那就是有别的考量,不会再来了。」
朱裔看著笑得一脸灿烂的沈文若,看他懒懒散散地半靠在门框边,似乎是悠闲到无牵无挂的模样。
「沈文若。」
「哎?」对方笑著作答,「在。」
朱裔没有再说下去。他不需要去问任何问题,也不需要去探究更多,更没有必要去弄清楚这种「习惯」妥不妥当。
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个平时看似没心没肺,对任何朋友都是笑呵呵没区没别的人,却将自己看得极清。
他突然明白过来,一个懂得自己的朋友,绝不仅仅只是普通朋友。对于普通朋友,他可以帮忙,可同时也会在意一定的私人空间和距离。
但是对于沈文若,他没有什么不可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