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我会照顾你……」
他仿佛刚刚合上眼,又仿佛睡了一辈子。
绵长的梦里有叹息,有怒吼,有丑恶的威胁,有坚定的声音,还有温柔的轻言细语……可无论何时,这名话始终回荡在脑际。
当常惠结束似真似幻的梦游,渐渐醒过来时,并不知道他已睡了五天五夜。
张开眼,迎接他的是一张美丽的脸。
水灵灵地眼楮俯瞰著他,为了留住那眼底深处毫无掩饰的爱意,他愿意时间永远停止,让他的生命定在这一刻。
「芷芙……亲我。」他嘴唇翕动,却不知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她美丽的脸上绽出撼人的笑靥,波光潋泼的眼窝溜下颗颗晶莹的泪珠。
芷芙俯身,把驰柔软温暖的唇,轻轻地贴在他冰凉的唇上,品味著,感觉著,然后逐渐施压,慢慢深入,用她的大胆和无拘无束,带给他所渴望的温存和爱。
常惠掬饮著她的甜美、吸吮著她滚烫的泪,感到内心有种深深的宁静。
接著,他坠入了这片寂静中。
而他不知道,就在他入睡后,给予他极大满足感和安全感的女人,却伏在他的身上,做了她这一辈子从未做过的事情——放声大哭。
夜,依然恬静,依旧未停。
看著床上沉睡的常惠,芷芙终于放下了悬了五天五夜的心。
他清醒了,毒清了,热退了,腿上的伤——
视线转向手掌中正在按摩的小腿,她微笑,他的伤正渐渐复原,现在只要他不再依靠她,而是自己吃下她精心熬煮的羹,他便会恢复得更快。
那天深夜,常惠再次醒来。
这次,他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因某种需要而醒来。
他看到趴在床边的芷芙,心里涌起温柔的情愫,可是下半身却似乎被巨石压住般,温暖但不舒服,让他想移动,想释放。
无比沮丧中,他只能轻轻在唤:「芷芙。」
她应声抬头,看到他张著眼楮时,不觉感到惊喜:「你醒了?饿了吗?」
「呃,不是……我需要夜壶……」
芷芙的脸红了,眼楮闪躲著,「……你用就是了,它就在那里。」
说完,她没有看他,迳自跑到了帷毡那头。
常惠初始纳闷,随后将手伸进被子里,往身下探寻,等明白她居然把夜壶绑在他身上时,他脑袋发晕。
虽然对她的个性早有了解,也不再为她的行为大惊小敝,可她这次,还是以他无法想像的出格,让他无言以对。等他「结束」后,芷芙回来把夜壶取出,走出毡房。
目睹她熟练而坦然地做著这一切,常惠豁然明白,这几天她一直是这么做的,而他除了感到呼吸不畅,有点尴尬外,并不觉得丢脸或愤怒。
不过他怀疑其他情侣,甚至是多年夫妻,有多少女人肯为男人做这样的事?
因为有帷毡,他看不见芷芙,但仍知道她进来了,因为他听到她洗手的声音。可她一直没有过来,只是在帷毡那边忙碌。
常惠试著动动身子,查看自己的伤腿时,才感觉良好,只是在他试图坐起身,查看自己的伤腿时,才感到刺骨的痛。
他发出小声的痛呼,立刻将芷芙唤了过来。
「很痛吗?」她关切地问。
「不是很痛,大概是我移动时扯到了它。」他皱眉。「伤口很糟吗?」
「现在好多了!」
「张胜呢?」想起那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他的恨意就涌起。
「关了三天,昨天被送去石场做苦役了。」
「三天?」常惠不再关心那个可鄙者的下场,惊讶地问:「我睡了几天?」
「五天。」
「这么多天!」他恍然大悟地看著芷芙。「难怪你瘦了,告诉我所有的事!我记得我被弓箭射中,可伤口不大,为何昏睡了五天?」
「因为你中了火箭。把磷粉涂抹在箭矢上,发射时,因与弓弩强烈摩擦,所以会起火燃烧,那夜你就是被那种箭射中,尽避没有伤及骨头,但磷粉在穿透肌肤时会对伤口造成很大的损坏,除了撕裂肌肉,还有严重的灼伤。」
芷芙在他身边坐下,把经过详细地告诉他。
「那天我拔除毒箭后带你回来,可半夜你却开始发热出汗,而且连续几天都这样,我给你服的祛毒丸,为我们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为了阻止毒素蔓延,我不得不挖掉你染上毒的肉……」
说到撕心裂肺的经过,芷芙的眼底再次充满泪水,但她克制著,没有流出来。
「你本就虚弱,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体力承受更多痛苦,因此我用迷药让你睡觉,好在你挨过来了……」
说到这里,她握紧他的手。「有几天我真怕你顶不住,谢谢你没有放弃。」
看著她含泪的眼楮,常惠想起梦境里那些温言细语,发觉那不是梦,而是她一直不断的鼓励和安慰,他回握对方的手。
「五天来,你独自照顾我,辛苦了。」
「只要你能好,我不怕辛苦。」
心里的感动让他双目刺痛,他转开眼,注视著头顶。「我记得那里烧坏了?」
「我用毛毡补好了。」芷芙的视线也跟著他转动。
「你总是那么能干。」常惠举起她的手贴在脸上。「匈奴人来找麻烦吗?」
芷芙静了静,知道很多事瞒不了他,便道:「是的,单于和太子都来过,因为我去找他们。我知道如果没人撑腰,张胜不敢杀放火。可他们不承认,还当著我的面鞭打张胜,把他关起来,至于是否真关,我没去关心,我担心的是你。」
「你说得对,张胜一定是得到太子指示和单于默许,才敢行动的,他们拒绝承认,只说明他们心有忌惮。既然张胜自甘被人利用,受他们的关打也是活该。」
芷芙不语,面露忧色,常惠看出她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太子因我不从而迁怒于你,只怕得知你醒来,会逼迫你回去打铁。」她说。
常惠微微一笑。「别怕,该来的躲不了,他折磨我,不光是你的因素,还有我的倔强。放心吧,我虽然身体不够强壮,但骨头硬,死不了。」
他的笑容并没能安慰她,芷芙轻叹著,将脸埋在她与他交握的手上。
她明白可恶的太子,不会就此放过她和常惠,他们的较量还在继续。
「芷芙,你该死的进来!」午后,床上的常惠才从昏睡中醒来,就发出怒吼。
可他得到的回应,却是他一向痛恨的寂静。
他继续怒吼:「我知道你在,把这个鬼帘毡给我扯掉!我要看见火塘跟门。」
看见你——该死的!他在心里气喘吁吁地补充。
可回应他的,依旧是寂静。
「你进来!」他咒骂著撑起身子,试图爬起,可被绑住的身体让他更加沮丧和愤怒。
「我堂堂七尺男儿,竟只能装熊、做缩头乌龟!你——该死的……」
「就算我该死,你犯得著赔上命吗?」帷毡后传来芷芙的声音,显然她一直在那里。
「你给我滚过来!」常惠以双肘支撑身体大吼。「扯开那破毡子!」
毡子被拉开,芷芙一脸严肃地看著他。
「如果这是破毡子的话,天下就没有好的了。」
见她终于露了脸,常惠厉声说:「你给我听好,从今天起,休想再摆布我。」
芷芙倔强地站著,一言不发地凝著他,不明白他为何一睁眼就发火。
「拿我的裤子来给我穿上!我不要再绑著这该死的夜壶!」
「你还不能起身,这腿还有点肿。」
「鬼扯!」常惠瘦削的脸颊因激动而发红。「你不动,我就自己来。」
看出他的决心,芷芙慌了,急忙跑过来按住他,早已喊得精疲力尽的常惠仰面倒回床上,而他的两条长臂立刻搂著她,将她紧勒在胸前。
「放开我,你不能太用力。」芷芙恳求他。
「那你得答应我三件事,否则我们就这样下去。」他面颊紧绷。
其实芷芙可以轻松地脱出他的控制,但她害怕那样会激怒他,导致他挣扎而伤及他的腿,因此她安稳地趴在他的身上,与他眼对眼、鼻对鼻,嘴对嘴僵持著。
「你要什么?」望著常惠眼瞳中的自己,芷芙心情有点异样,声音转柔了。
与她的目光交缠,呼吸相融,心跳相合,常惠的心情改变,声音也轻了。「我要你!」他脱口而出。
「那我,就是你的。」她理所当然的回答,并歪了歪头,表示她一直都在这里。
他眼里闪过耀眼的光芒,随即皱眉。「欺我现在没办法做到,嗯?」
「没有,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她温顺的回答,彻底抚平了他的怒气。
常惠暗叹,芷芙恐怕还真的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呢。
想到这儿,他蹙起了眉。「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芷芙轻轻点头。「你恨我让你睡觉。」
呵,原来她知道。
怒气再次被激起,他严厉地说:「对,我就是为那个生气。」
喘一口气,他继续道:「我醒来已经三天了,可你不让我起床。嗅到胡人膻气,你就把那天杀的毒药塞进我的鼻眼里,让我装死,那算什么?」
「那不是毒药,是迷药。」她不服的纠正。「我也没让你装死,你有呼吸。」
「哈,那种呼吸我宁肯不要。」他冷哼。「你在折断我的傲骨,知道吗?」
「我在保护你!」
「你保护了我的,却杀死了我的尊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芷芙,你天真单纯得不懂男女之事,却又世故老练地,把一条色狼从容地玩弄于股掌之中。你用邪恶的手段伸张正义,用正义之手操弄邪恶,你是个难懂的女人,我很困惑。」
两人亲昵地搂抱著吵架,这种感觉十分怪异。
芷芙想起身,可每次挣扎,都导致他勒得更紧,她只好把两手撑在他头两边,让自己的脸与他稍有距离,才认真地说:「你不必困惑,因为你已看透了我。可是你真的认为被他们拖去铁炉干活,就能保持你的傲骨吗?」
常惠当即回答。「当然,宁愿站著死,也不能跪著生,更不能装死保命。」
她不解他为何要这样摧残自己。「站著死,最后还不是要倒下?」
迎著她探索的目光,常惠慷慨陈词:「身躯倒下,气节长存!」
芷芙仔细凝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就是正能压邪的原因,是吗?正气永存,邪不胜正?」
「正是。」常惠为她的受教倍感欣慰,松开了手。
「既然明白了,那你就该晓得,迫我装死躲过匈奴人的胁迫,对我来说,与怕死的胆小表躲在洞里是一样的,那会让我今后无颜见人,连面对敌人,也气短了三分。」
「……我只想保护你,没想到那会让你为难。」芷芙感到颇为羞愧。
常惠的手,圈著她修长的颈子将她拉近,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我明白,所以我没有掐死你。」
虽然他的双手稍带了点力,但芷芙感觉到的只有怜爱,并无威胁。
「明天他们再来时,我不会再给你下迷药。」她给出了保证。
「你永远不能再对我做那种事。」常惠说。
随后,芷芙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三件事:把所有带子解开,把他的裤子取来,保证永远不再喂他迷药。
那开下午,匈奴人没来,常惠吃了点碎肉羹后,在芷芙的搀扶下,在毡房内练习走路。感觉伤口虽然很痛,但幸好没有伤及骨头,所以并无大碍。
可因先前中毒和发热,他的体力尚未恢复,只走了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了。
芷芙扶他到火塘边坐下,正劝他慢慢来时,突然,她变得紧张起来,并匆匆跑到门外探看。
常惠猜出,一定是她异常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匈奴人的脚步声,因此也戒备起来。她稍后进来时,常惠大喊:「不管来者是何方神圣,不许再迷翻我!」
「不会。」芷芙安抚他。「是额图。」
「哦,让他进来吧。好多天没见了。」
额图进来后,看到常惠坐在火塘边,先是大吃一惊,随即笑嘻嘻地跑来,从怀里掏出几个面饼。「将军醒了?」
「醒了。」常惠看见他也很开心,惊奇地问:「你干么还带食物来?」
额图把面饼交给了打算做晚饭的芷芙,脸色阴沉地说:「原先该给咱的肉干和稞麦,都被太子府给卡了,现在这点面饼,是我悄悄跟厨娘要的。」
「你是说,太子府把人犯每旬的两条肉干、五斤稞麦都抢了?」常惠质问。
额图愣了愣,旋即冷笑道:「他害不死我们,就想要饿死我们,对吧?」
「有我在,他饿不死我们!」芷芙坚定的答。
「我宁愿饿死,也不准你去求他,或者求匈奴王。」常惠当即厉声制止对方。
「我不会。」芷芙说。
「我们有足够的羊奶,而湖边有野菜,湖里有鱼,荒原中有野兽,我们会有东西吃的。」
她乐观的情绪很有感染力,让愤怒的常惠和忧心仲仲的额图都放松了。芷芙把大铁锅支在火上,熬煮羊奶,常惠则坐在一边按摩自己的伤腿,并跟额图说话。
由于火很旺,毡房里很暖和,他没有穿袍子。
看著被包著厚厚草药的小腿肚,他手指沿著腿骨上下按摩。
这几天醒著的时候,他多次看到芷芙为他做这个动作,那让他酸痛的腿部很舒服,而她告诉他,这样的按摩,还能让他的腿部肌肉保持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