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还没过完,福王病殁的噩耗就传进宫里。
「八叔就这么走了。」季昭也只见过这位叔父一次,二十多年来都是依靠奴仆的服侍,用昂贵的药材支撑,才有办法活到今日。
季君澜淡淡启唇。「他也算是解脱了。」
「虽然已经交办下去,务必要把八叔的丧事办得隆重,让他走得风风光光,但又担心会有疏漏,要请十三叔多盯著点。」他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两位叔父,就不知十一叔目前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见皇帝佷儿设想周到,在短短的一年内,真的懂事不少,季君澜不禁颇感欣慰。「臣遵旨。」
季昭旋即攒起眉心,面露苦恼。「八叔没有留下子嗣,原本应该收回封号和王府,可还有八叔母在,总得安置妥当,十三叔认为应该怎么做比较好?」
「回皇上,这事不如等臣上福王府之后再作决定。」
季昭这才转忧为喜。「说得也是,那么有劳十三叔了,如果八叔母住边了福王府,不想离开,王府也可以不用收回。」
「臣会将皇上的意思转达给福王妃的。」
于是,季君澜亲自走了一趟福王府,只见福王府开始布置灵堂,奴才和婢女都穿上白色丧服,他也赶在兄长入敛之前,见到最后一面。
「你们的王妃呢?」他问著婢女。
婢女诚惶诚恐地回道:「回王爷,娘娘打从昨天到现在都滴水未进,也不吃东西,此刻正在房里休息。」
「从昨天到现在都不曾进食?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季君澜冷著脸问。
婢女吓得全身发抖。「奴婢们怎么劝都没用,娘娘就是不吃不喝……」
「现在就进去跟你们娘娘说一声,皇上和本王都希望她多多保重身子。」他不方便进房探视,只能转达。
「是。」婢女饺命走了。
又过了一天,季君澜再次来到福王府,听说福王妃依旧不肯吃下任何东西,身子很虚弱,眉头不禁皱起。「你去跟你们娘娘说,人死不能复生,请她不要过于悲伤。」
于是,婢女又进去转达,得到的回复仍旧是一句「多谢王爷关心」。他脸色沉了沉,也只能嘱咐伺候的婢女要加以安慰。
可是才一天过去,就传出福王妃昏倒的消息,经得御医诊断,幸好没有大碍,只要恢复正常饮食,慢慢调理即可康复,不过季昭还是很担心,亲自来到福王府为八叔上香,但同样不便进房探视。
他告诉负责传话的婢女。「进去跟你们娘娘说,有任何困难尽避开口,千万别想不开。」
婢女抹著眼角。「娘娘或许是不想活了,打算殉节。」
「殉节?」季昭小小的脸蛋上透著惊慌,回头向站在身后的季君澜求救,即便身为皇帝,遇上这种事也不知所措。
季君澜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八嫂是位贞节烈女。「若真如此,皇上与臣也只能予以尊重。」
季昭有些于心不忍。「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还是得亲自问问八叔母的意思,可我又不方便进去——啊!不如就交给陈氏,她是最好的人选,十三叔觉得如何?」
季君澜左思右想,确实如此。「臣会转达皇上的意思。」
「那就交给她了。」虽然陈氏抗旨的事让他有些不高兴,但是那天之后,十三叔都没再提起,两人的感情似乎还是很好,他也就放心了。
季君澜拱手揖道:「臣遵旨。」
当天稍晚,季君澜来到顺心园,柳伯早早就在后门等候,立刻开门迎接。
「王爷……」柳伯躬身见了礼,然后期期艾艾地说:「夫、夫人说王爷若是来了,就请先在……呢……房里歇著,她一忙完就会过去。」
季君澜眉头连动也没动一下。「她有客人?」
「是。」柳伯硬著头皮回道。
季君澜没再多说什么,就先到房里稍作休息,徐嬷嬷提心吊胆地送上饭菜,幸好不到一刻左右,方怡便进来了。
她拧了条布巾给季君澜擦手。「王爷忙到这么晚还没用膳?」
「你不也一样。」他在桌旁坐下。「该不会又是来请你打官司的?」
方怡笑吟吟地盛了碗汤。「不是,只是婆媳不和的问题,想找个人吐吐苦水,当媳妇踫上恶婆婆,也只能劝她把这种磨练当作修行,无法给什么建议,因为我的办法在这里行不通。王爷请用。」
「你的办法是什么?」他倒是想听听看。
「当然是夫妻搬出去住。」方怡敛下笑容。「可惜在这里会被认为不孝,做儿子的不但不会答应,还会选择休妻,总之就是不能丢下父母。要是换作我以前住的世界,这种事很平常,其实也不需要搬得太远,可以住在附近,既可以有个照应,又能保持距离,不必天天见面,婆媳关系也就不会那么紧张。」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好像那个世界真的存在,而不只是想像出来的故事,季君澜摇了摇头,要自己别受影响。
「你想出来的这个办法确实行不通,没有一个男人扛得起不孝的罪名,若当媳妇的还提出搬出去住的要求,那是犯了大忌,会被休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说出世人的看法。
她马上大呼一声。「我反对!王爷的意思是说会眼睁睁看著妻子被母亲虐待、欺负,就为了当个孝子?不会为妻子说话,更不用说保护她,最后干脆休了她,当做什么事也没有?」
「怎么扯到本王身上来了?」季君澜发现火烧到自己,觉得很无辜。
方怡打算跟他来场辩论。「但是王爷确实有这种想法不是吗?如果是你,会选择偏向父母,即使他们的所做所为是错的,已经造成媳妇身心严重受伤,基于妻子休了可以再娶一个,爹娘却不能换——」
「本王不会让那种事发生!」他再不打断她的话,恐怕会没完没了。「如果母妃还在世,本王绝不会让她有机会挑你毛病或为难你,定会想法子护你周全。」
见她终于不再说下去,季君澜吁了口气,端起盛了汤的碗。
「王爷当然会这么说……」方怡把话又吞回去。「其实做媳妇的也不是要丈夫当个不孝子,至少态度要摆出来,让妻子感觉能够依靠,要是男人连这一点担当都没有,不用等他休妻,我会先休夫。」
他来不及咽下刚入口的汤,就被呛咳好几下。
「王爷不要这么激动,又不是在说你。」方怡连忙将巾帕递上去,拍拍他的胸口,在心里偷笑。「好些了吗?」
季君澜清了下嗓子。「吃饭!」
要是让她知道八嫂的事,真不知会怎么说……
读取到他的心里话,方怡有些好奇,于是迂回地打课。「王爷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
「八哥前几天过世了,正忙著处理他的后事。」他正想著该如何开口,她就自己先问了。
「王爷的八哥?」方怡心想不是外人,就多关心一下。「是因为生病吗?」他拿筷子的手先停在半空中,然后才慢慢地放下。「八哥天生胎弱,不只御医束手无策,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一个大夫可以治得好。」
方怡忍不住发问。「胎弱是什么样的病?」
于是,季君澜把病症形容给她听。「……八哥打从出生起,就无法自理生活起居,得靠奴仆伺候,如今走了,也算是种解脱。」
「听起来有点像是脑性麻痹的病人。」方怡口中喃道。「得了这种病,医术再高明的医师也救不了。」
季君澜皱了皱眉头。「什么麻痹?」
「脑性麻痹。依照西方医学的说法,如果是先天的话,代表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已经脑部发育异常,福王爷大概就是属于这一种,而且还是重度的,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这么猜。」
季君澜听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呢?」方怡又问。
「如今八哥过世了,留下八嫂一人,这几天不吃不喝……」
方怡突然喊停。「你这位八哥还娶妻?」
「当然。」季君澜不觉得这有什么。
方怡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又不能给对方幸福,娶老婆回来干什么,根本就是害人不浅。「她为何不吃不喝?」
季君澜搁下碗。「八嫂虽没有亲口承认,但极可能想要殉节,皇上才会希望你走一趟福王府,当面问问她的意思。」
「殉节?」她满脸不可思议,这种残害成千上万妇女同胞的老八股应该根除。「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见福王妃。」
他不太放心。「顺娘……」
「我就只是问问福王妃的意思,不会劝她打消念头。」方怡不必读取,一眼就看出他想说什么。「……或者改嫁。」
「你明白就好。」话是这么说,但是季君澜的口气却显得不太确定,但又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
方怡扒著白饭,满口答应。「这事就交给我!」
闻言,他更担心了。
翌日晌午,方怡坐上轿子来到福王府,季君澜已经先一步在那儿等她,依照礼数,先在灵堂前上过香,才去见福王妃。
进房禀明的婢女开门出来。「娘娘有请。」
她只怕福王妃不见客,既然愿意就好办了。「那我进去了。」
「八嫂正伤心著,你说话谨慎点,别太过火。」季君澜再次叮咛。
方怡只好再三保证,才得以进入寝房,来到福王妃面前。听说福王妃是镇江侯的女儿,祖先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受到历代皇帝倚重。
只见福王妃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有张圆脸,长相并不出色,加上身材……又属于肉肉女的类型,就算绝食好几天,看起来也只是气色差了些,体型还是颇为可观。
「给娘娘请安。」方怡福身见礼。
「你就是‘第一女讼师陈娘子’?」简氏勉强打起精神,让贴身婢女稍做打扮才开门见客。就算很少和外头接触,也听身边的几个婢女提过她的种种事迹,今日一见,才知对方如此年轻,一个寡妇能像她这般能干,脸上不见悲苦,活得神采奕奕,真是不简单,也令人羡慕。
「全靠大家厚爱,顺娘不敢当。」方怡谦虚地回道。
她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十三弟会把你找来,可是没用的……」
方怡目不转楮地盯著她的脸。「听说娘娘这几天不吃不喝,打算殉节,娘娘是真的想要追随福王爷而去吗?」
闻言,简氏垂下眸光,在心中自嘲。
殉节这两个字多好听,只要得到贞节牌坊,就能荣耀整个家族,不辱门楣,但我只是不想话了……
「娘娘并不是想殉节对不对?」方怡说出她的心声。
简氏愣怔地看著她。「你、你怎么知道?」
「娘娘若真有狗节的念头,大可坦白,因为那可是公认值得表扬的事,所以顺娘才会猜想应该不是。」她把口气放缓些。「娘娘尽避把心事说出来,就算顺娘帮不上忙,至少可以听你诉苦。」
闻言,简氏忍不住低头嗫泣,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倾吐心声。「在娘家时,我就不是最受爹娘疼爱的女儿,生得不漂亮,也不懂琴棋书画,为了家族,更为了爹的面子,被迫嫁给王爷……这六年来,不曾享受过夫妻恩爱的滋味,更别说互诉情衷,每天看著丈夫蜷缩在床上,让婢女们帮他擦洗、喂食,就连跟他说话谈心,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懂……想到家里的姊妹们都有了好归宿,只有自己被困在这座名为王府的牢笼中,那种悲哀又有谁能够体会?如今王爷走了,想到接下来还要守上十年、二十年的寡就了无生趣,既然责任已了,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方怡又问:「娘娘不想守寡,那么打算做什么?」
「我……我……」简氏说不出口。
方怡替她说了。「改嫁吗?」
这两个字让简氏崩溃痛哭,连外头的人都听见了。
「我不想当什么福王妃,只想嫁人……想有个名副其实的丈夫,可以疼惜我、爱护我,我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一家和乐幸福……可是皇上和太后绝对不会同意,我只有死这条路可以走……」
见福王妃哭得凄惨,方怡不禁想起住在寡妇楼的李氏,碍于世俗的眼光以及亲人的压力,不得不守寡,甚至还被要求殉节,却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她们心中的苦闷和空虚,想到这儿,她便张开双臂,上前抱住对方。
这个拥抱让简氏再也没有保留地放声大哭,紧紧抓著方怡,把心中的不平和愤怒全都发泄出来。
她轻拍著福王妃的背,像在哄孩子似的。
直到哭声渐歇,简氏才有些难为情地放开手。「你就把方才说的话转达给皇上,我饿不死自己,只求他把我赐死,就当作是殉节,这么一来,我也可以从守寡的命运中解脱,还能博得节妇的好名声,不让爹娘丢脸。」
「是。」方怡正色回道。「不过在死之前,还是请娘娘多少吃点东西,不要虐待自己的胃,不值得。」
待方怡踏出房门,等在外头的季君澜不由分说地上前问道:「是八嫂在哭吗?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她只是在宣泄情绪,如今哭完了,应该就不会再绝食。」方怡沉吟了下。「至于娘娘说了些什么,我还是当面告诉皇上比较好。」
季君澜瞅了下她,这才颔首,然后带著她求见皇上。
两人进宫,来到御书房内,在方怡的要求之下,季昭屏退左右,只留下桂公公一个人,这才询问结果。「八叔母怎么说?」
方怡把和福王妃之间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说给眼前这对叔佷听。「我可没有加油添醋,更没有煽风点火,是福王妃亲口对我说的。」
真相超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就见季昭张著嘴,呆若木鸡,而季君澜也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既是福王妃的愿望,还请皇上成全,将她赐死吧。」方怡既不愤慨,也没有不满,语调平淡,就只是转述福王妃的话。
季昭反倒觉得不像自己认识的她。「你赞成?」
「不赞成又如何?」方怡口气淡讽。「我帮不了福王妃,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求皇上成全,让她早日解脱,然后颁一块贞节牌坊奖励她。」
听出她话中的嘲弄,季昭瞥了季君澜一眼,然后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