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之水 第二章

十年后,塞提城。

一如过去的每个清晨,当太阳在海面上露出一点头后,城门便大开。早起的农民和预备赶路的旅客,已在两边等待良久了。

接著,城里的各个店铺便像打了讯号般,一一支起木架,开门的开门,开窗的开窗。呵欠连连的学徒们往外泼水,偶尔踩到几只来不及躲回暗沟的老鼠,还会啐一口痰,大声诅咒,再念句「圣母玛莉亚」,以防厄运降身。

然而,最最热闹的,仍属于港口一带了。

沿著堤岸,大大小小的船只林立,一块块跨板横著,工人们忙著装货卸货,四处堆满圆桶、木箱、布袋、皮革……马及驴子在其间穿梭著。

这里人声鼎沸的情景由半夜开始,又可以忙到另一个半夜,除了狂风暴雨外,是永不停歇的。

这一天,太阳升到半空中,红红的一轮,逼散了云气,蒸发了海水。人们正在挥汗工作时,一艘逐渐收帆的船由地平线驶来。

它比港里停的任何一艘船都还大,估计有三层楼之高,远远就可以听见船帆啪啪作响的声音,眼力好的人,很快就能辨识出船头刻的那只苍鹰,及船身上「苍鹰号」的花体字。

苍鹰展翅飞翔向蓝天,是贝里特家族的特有标志。

「是诺斯少爷回来了!」有人高喊著。

「他终于赶上这场婚礼了!」群众应和著。

大家都缓下手边的工作,看大船破浪而来。几只海鸟在桅杆处盘旋,发出呱呱声,见船靠岸停泊,架上跨板,又纷纷惊飞。

这时,教堂的高塔发出钟声,清脆入天际,众人习惯性地在胸前划十字架。

「看来,他还是迟了一步,神父已经开始念誓言啦!」倚在门口招客的酒店老板说。

一个年轻人由船舱冲出来,他动作之快,仿佛没踫到跨板似的,让人以为他是直接飞到岸上的。

「诺斯少爷,欢迎回来!」有几个人同时叫著。

年轻人回首一笑。他长得十分英俊,一头及肩的褐发迎风飘扬,蓝眼楮发出迷人的光芒,充满著潇洒不羁的神采与魅力。

「哇!诺斯少爷还是那么好看!」躲在窗后偷看的女孩说。

「可是,他怎么穿成这样呢?好像刚和人打了一架似的。」另一个女孩说。

的确,诺斯的上身只有一件及臀的白衬衫,其中一边袖子还脱了线;的紧身裤则一红一黑,很不对称地塞在凉鞋里。

「诺斯,帽子!」船舱内又冲出一个人,是他的随从雷米,用力的朝他丢出一顶帽子。

诺斯反身一接,丝毫不减速度。在跳过几个篮子的同时,也将那顶深蓝色装饰著羽毛的绒帽戴好。

「诺斯,外衣!」雷米叫著,又丢出一件衣服。

那是深蓝瓖金边的及膝夹袍,天鹅绒的,质料一流。这回诺斯连头也不回,右手一举,就拦住那件衣服,在避开两辆板车时,已穿戴整齐。

「呀荷!」众人一阵喧腾,纷纷为诺斯俐落的身手喝采。

但诺斯并没有时间转身回应,他继续往前奔跑,跃过阶梯,推开行人,踩过猪群和鸡群,差点撞翻鞋匠铺子,一步步奔向圣母教堂。

他是不是真的太晚了?他在雅典接到妹妹翠西亚要结婚的消息后,便立刻放弃到手的丝绸交易,日以继夜地赶回来。

要不是踫到土耳其人劫船,他也不会耽误那么久!

唉!翠西亚,可怜的翠西亚,是谁做主将她嫁给那个恶名昭彰的柯伦。欧泽呢?

欧泽家族是目前半岛上最有权势的一个邦主,在出过两任教皇后,其威望更足以与英法皇室平起平坐。

然而,他们嚣张跋扈的行径,无法无天的作为,甚至将上帝卖给魔鬼的说法,却在民间广为流传。

尤其是这位第三代的柯伦,年纪虽轻,却最心狠手辣。他自称是阿帕基城的「王子」,相信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谋杀和背叛在他眼里,是家常便饭。

翠西亚嫁给这种人,怎么曾有幸福可言呢?

虽说是各取所需的政治婚姻,但也不该如此离谱吧?!

诺斯一下子跃过五个阶梯,来到教堂的大门口。地上是波斯红毯,头上是闪亮华丽的帷幕,一直延伸到教堂之内。

「诺斯,剑!」紧追在身后的雷米,气喘吁吁地说。

诺斯将剑配在腰间,大步跨进。一下子,整墙的挂金披银,还有射在壁画及彩色玻璃上的阳光,刺眼的令他睁不开眼楮。

彼得主教正在举行婚礼,祝词已经到了尾声。最后他说:「奉上帝之名,现场若有谁对他们结为夫妇有异议者,可以在此刻提出。」

圣坛前满满的人都鸦雀无声,乐观其成。

彼得主教正要往下说,诺斯突然发出如洪钟般的声音说:「我反对!」

哗!全场立刻骚动起来,所有的人都争著往后看,嘴里惊呼著各种问题,似乎连屋顶上的圣徒天使都要飞下来了。

「诺斯!」看清楚的人叫著。

「是诺斯!」高兴的语调。

诺斯被围在喜悦的气氛中,他看见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一脸满足快乐的翠西亚;她穿著织金绉纱礼服,头发上瓖著闪耀的珠宝,美丽骄傲得一如下凡的女神。

「大家请安静。」彼得主教用极庄严的态度说:「诺斯,请问你的反对理由是什么?」

骤起的纷乱乍然平息,大伙才又想到婚礼的中断。

欢愉没有了、喜悦没有了,父母瞪著他、翠西亚也瞪著他,仿佛他是将要颠覆天地的捣蛋份子。

诺斯把梗在喉中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稍安勿躁。」雷米在他耳旁轻声说。

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都没用了。欧泽家族的势力是邪恶的,柯伦的兵团是所向无敌的,如果他不想引起血流成河的战争,只有牺牲掉翠西亚。

而看样子,甚至连翠西亚都满意自己的婚姻,他若再插手,不就太不识时务了吗?

「我是反对。」诺斯换了一张笑脸,用幽默的语气说:「我反对的理由是,我没亲眼见过柯伦邦主,怎么能放心的把亲爱的妹妹交给他呢?」

他感觉到四周的人松了一口气,继而有人发出笑声。

翠西亚身旁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有一头乌黑的短发,如墨的眼珠,深紫的绒披风扣著纯金项圈,太阳形状中刻著一只腾跃的雄狮。

说实在的,柯伦比诺斯想像中的还要年轻,模样也斯文许多。只是,他的眉眼如此内敛,唇抿得如此紧,几乎薄成一条线,让人感到一股森森的寒意「嗨!我是何伦,就是要娶你妹妹的人。」柯伦伸出手说:「我和你算是相见恨晚了。」

相仿的身高,两人眉对眉,蓝眼珠对黑眼珠,谁也不肯退让。当双方的手握在一起时,力道之猛,仿佛擦出了火花。

「是晚了!」诺斯一语双关地说:「我早就久仰「阿帕基王子」的大名。」

「我对「诺斯船长」也是如雷贯耳。」柯伦似笑非笑的,眼神依然冷漠地说:「很高兴我们能结成姻亲。」

「不管是什么亲,翠西亚都是我们贝里特家的珍宝,若有人不爱惜她,我可不会客气。」诺斯停了一声说。

「可见你不太了解欧泽家族了。」柯伦回答他,「谁不知道我们最会爱惜珍宝,最看重美丽的东西呢?」

有人清清喉咙,让彼得主教回过神,忙引回大家的注意力说:「好了,既然没有异议,我们继续举行婚礼吧!」

到了这种地步,诺斯只有无奈地坐下,看著妹妹与柯伦交换誓言。

只有求主保佑了!但愿翠西亚的运气会比柯伦死去的第一任太太好。

仪式完成,彼得主教给予祝福。突然,一阵如天使般的歌声由某处传来,其音之柔美,调之纯净,使出口的每一字句,都涤荡到心灵的最深处。

我们在上帝的爱中结合,幸福如在天堂。

我们合为一体,分享著一切。

彼此的爱,彼此的泪。

在心意肾紧相连中,期待著永恒的生命。

……

诺斯听呆了,完全没注意到新郎和新娘已随音乐走出教堂。

在亲友热切的招呼中,母亲娜塔一把抱住他说:「我好想念你呀!」

「很高兴你赶回来!」父亲蒙德也春风满面的说:「广场前有盛宴,宰了不少猪和羊,咱们好好痛快的喝一杯!」

「太棒了!」诺斯转向自己的随从说:「雷米,我们不是从希腊运回了不少好酒?全开桶庆祝吧!」

「哇!希腊好酒耶!即然是来自酒神戴奥尼塞斯的故乡,更要不醉不归了。」

蒙德大声嚷嚷著。

诺斯并没有随众人离去,他的耳朵还在捕捉那美妙的歌声,直到最后一个尾音完毕,犹在他内心荡漾著。

奇怪了,大家为什么都无动于衷,仿佛听而未闻呢?

然而,现场又没有穿白衣的唱诗班,歌声是发自何处?

他前后绕著,看每根廊柱、每扇高窗、每个拱顶,全都静静的没有人迹。

那天使之音,来如梦、去如雾,莫非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诺斯正想放弃时,一个穿灰袍的年轻神父,由边门走出来。他定楮一看,这不是他幼年的好友果里吗?

「果里!我不知道你回到圣母教堂了!」诺斯忙过去打招呼。

「哈!我的朋友,我才打算要去广场找你呢!」果里极开心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我在找刚才的那个歌声,你也听到了,对不对?」诺斯期盼地问。

「我不只听到,而且还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果里得意地说。

「你?你果然是入了教会,仍不忘音乐!」诺斯笑著说:「那位演唱者的声音真是清妙迷人,能不能引见一下?让我当面表达衷心的赞美之意?」

「你见不著她的。」果里收起笑容,「她是属于圣母孤儿院的一份子。」

「圣母孤儿院?」诺斯重复著,这名称好熟悉呀!

「你忘记了吗?小时候我们常说那里住满了女巫、吸血鬼和幽灵。每到鬼节,我们就拿火把去探险,却常被可怕的哭声吓跑,可你总是留到最后的那一个。」果里说。

「我想起来了。其实,那里住的只是一些肢体面容伤残的女孩,对不对?」诺斯说。

「可怜的女孩们,不但被命运诅咒,也被世界遗忘。」果里点点头,「我刚来的时候,孤儿院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有人甚至心生歹念,要让那些女孩们自生自灭。还好我及时想了音乐这一招,教她们唱诗、教她们乐器,给予她们存活下去的目标和价值。」

「彼得主教同意你的做法吗?」诺斯问。

「能够省一笔钱,他当然不反对。更何况,那些女孩的表现也让人惊叹,不是吗?」果里顿一下又说:「主教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能露脸。所以,她们都躲在圣坛后面唱,没有人会看见她们。」

「果里,你做了一件好事。」诺斯诚心的赞许朋友,接著又忍不住问:「今天那位演唱者……呢,也长得很难看吗?」

丙里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一下,还是回答说:「说实在的,每次练唱的时候,那些女孩不是坐著,就是蒙著脸。有很多人的真面目,我至今还没看过呢!莉琪,就是今天的演唱者,她也是其中之一。」

「她一直带著面纱吗?」诺斯仍继续问。

「是的。据说她的脸上有严重的伤疤,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进圣母孤儿院了。」

丙里说。

「唉!真可惜,好在她有上帝赐予的最美好的歌喉。」诺斯不禁叹息地说。

「你为什么对莉琪那么好奇呢?」果里笑笑问。

「被她的歌声感动吧!」诺斯耸耸肩说。

「现在知道她容貌丑陋,感动和好奇也同时消失了吧?」果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你怎么这样说?好像我是个只重外表,思想肤浅的人。」诺斯扬扬眉说。

「朋友,别介意。」果里拍拍他的肩,笑著说:「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来打听莉琪的人了。」

诺斯的浓眉扬得更高。果里话中有话,但他不想再去探究,他行遍五湖四海,什么怪事没见过,满足了好奇心也就够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翠西亚的事,结了欧泽这门亲戚,虽说可以提高贝里特家族的地位,但也同时带来无穷的后患。

上帝保佑,愿柯伦带给塞提城的,不是战争与杀戮。

※※※

几个女孩穿过教堂后的小祈祷房,再到走廊底端,打开一扇极窄的门,那是一条贴墙而筑的小道。

小道可以通到孤儿院,墙洞外是澎湃汹涌的大海。

女孩们依序安静地走著。她们都是穿著一式的灰长裙,扎著一式的长辫,而肩上的紫色短披风,是她们为此次婚礼准备的唯一色彩。

带头的女孩有一双极美的眼楮,像雾中的紫罗兰。因为少见阳光,所以她的肤色雪白,头发也由淡褐转为麦金的颜色。

当她走过第一个墙洞时,阳光照著她的脸,海风吹动她的面纱,但她不曾留步,只习惯性地木然前行。

当第二个墙洞出现时,她身后的亚蓓说话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场婚礼!你们看见新娘身上的珠宝吗?还有她那像金太阳的新娘装,真是太美太美了!」

「美也不关我们的事。」排列在第三位,有一只眼瞎掉的苏非亚说:「反正我们这种人是不可能结婚的。」

「对我来说,能参与这么盛大的婚礼,已经很满足了。」走在第四位,有小儿麻痹的梅莎放大嗓音,对领头的女孩说:「莉琪,你唱得真好,你的歌声让一切变得更神圣。」

「呀!神圣!」亚蓓陶醉地说:「我常在想,和男人恋爱的感觉,是不是就近乎那种纯挚的神圣?」

「你别幻想得过了头!没有一个男人会爱我们的,我们连街上的老鼠都不如,比黑死病还可怕。」苏非亚说。

「拜托,你别老说那些教人丧气的话嘛!」梅莎不高与地说:「你爱自比黑死病白死病的,可别扯上我们。」

「我说的是事实!面对事实,我们才更容易活下去。」苏非亚争论说:「我可不愿死在孤儿院平均的三十岁寿命!」

这数字是几天前果里神父算出来的,在众姊妹之间造成冲击。本来以孤儿院的环境,没有人相信自己会健康长寿,但成了一个明确的数据,就仿佛判了或迟或早的死刑。

「三十」这个字眼,噤了人人的口。

莉琪始终沉默不语。此刻,她的紫罗兰眼楮蒙陇如暗夜。三十减去八是二十二。她真的得在这儿待二十二年,直到死为止吗?这是上帝特殊的旨意,还是它的无心之过?

她们回到孤儿院的大厅,莉琪丝毫未显示出内心的激动,仍以平静的声音说:「把披风脱下来吧!以后有重要场合可以再穿。」

「哼!这块小小的布,连给翠西亚小姐当椅垫,她或许都赚粗糙呢!」苏非亚一脸不屑地说。

莉琪不愿意惹这个年纪比她大的女孩,只温和地收齐六件披风,往神坛后的储藏室走去。

当她一个人独处时,便再也忍不住悲伤的情绪。

十年过去了,她由小女孩长成了女人,也适应了这种灰暗无望的日子。但内心被弃之不顾的痛苦感觉,仍不断加深,像个无底洞,啃噬著自己的一点一滴。

虽然她已不会再伫立于铁栅门等待,不再攀附于窗口痴望。但她们想像著费罗姆姆和马修神父会从路的那一端走来。可是,上帝多残忍,太阳日日升,月亮夜夜浮,她所期盼的人,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这等待曾是那么可怕的漫长呀!有好几次,她梦见维薇在湖上唤她,她都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八岁那一年的记忆,大部份都模糊不清,因为当时年纪小,对很多事根本不了解。

她只知道周遭的亲人都死了,而外面的人喊她「小女巫」,所以她必须躲在孤儿院中,以防被杀害。

问题是,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时候可以出去,这世界上也似乎已经没有与她相干的人了。

不!不!还有一个欧泽家族。她的仇人!今天她终于见识到他们的权势与华丽,而她还为他们献出歌声!

不容否认的,这是她唱得最好的一次。因为她热血沸腾,心处在高亢的情绪中。与其说她是为婚礼而唱,不如说是为自己惨死的家人而唱。

按仇需要剑,而且是一柄绝对锋利的剑。她没有武器,只有歌声,所以她将它淬炼到最精致,直达天际,与夏贝诺的姓氏结合,再刺入欧泽家族的心脏地带。

拌唱完了,也筋疲力竭了,歌声毕竟不是剑,仇人仍毫发无伤,这就是她最可悲的地方,对未来一筹莫展,对敌人莫可奈何!

此刻,她又为自己的歌声感到羞耻,好想尖喊大叫,把嗓子弄暗弄哑也罢了!

门倏地打开,亚蓓走进来,看著愁眉不展的莉琪,连忙问:「怎么啦?你是不是生苏菲亚的气呢?」

「不。」莉琪叹口气说:「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你今天唱得很好呀!」亚蓓说。

「但却是为欧泽家族而唱。」莉琪看著她说:「你还记得欧泽这个姓害我家破人亡吗?」

「哦!」亚蓓应了一声。

亚蓓是莉琪在孤儿院最好的朋友,也只有亚蓓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脸上并没有任何疤痕。

「有时我真的好孤独,好绝望,难道我真的要一辈子被困死在这里吗?」莉琪痛苦地说。

「不会的!」亚蓓拥住她说:「你一定要乐观。我相信上帝已经帮你安排好一条路了,你曾有离开这里的一天……真的,说不定欧泽的婚礼就是一个征兆喔!」

「但我要怎么离开呢?说要来接我的人都不在了;而世界之大,又没有我容身之地……」莉琪喃喃的说。

「会的,会有人来接你,会有一个人为你而来的。」亚蓓不断安慰她说。

这是她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亚蓓的家人都死于一场大火,所以她不期待任何人,但她会陪莉琪等待。

她们看著白日的人影,数著夜晚的脚步,一次次地失望和落空。

这世上还有谁会为她而来呢?莉琪叹口气想,这只不过是两个小女孩的痴心妄念而已。

※※※

婚礼的庆典由贝里特家的大宅邸,一直排到外面的广场。除了有丰盛的食物外,还不断穿插音乐家、吟游诗人、舞台剧的表演。大家尽情地吃,畅快地享受,处处充满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入夜了,人潮犹未散去。广场四周点上大火把,酒席再换一桌,半醉的人开始狂欢,连女士们都摆脱矜持,舞得花枝招展。

比起来,大厅就沉静许多。火把的光将新瓖的蓝磁砖照得熠熠生辉。种种富丽的装饰品中,就以一个刻鹰盾牌和浮狮圆雕最醒目,它们挂在两把交叉的利剑上,代表两个家族的结合。

雷米由船上拿来的酒,一桶又一桶地开,长桌两旁的人笑语不停。

「怎么样,柯伦?今天的欢宴,你还满意吧?!」蒙德喝得脸都红了。

「很好。」柯伦简单地说。他依然是那淡漠的样子,喝再多都脸不红气不喘,仿佛这场婚礼与他无关。

「唉!这算什么呢?」柯伦的亲信瓦卡说:「你应该来看看我们阿帕基城的宫廷盛宴,比这大好几倍,豪华精致的程度是你们想像不到的,连英王和法王都要派人来观摩学习。」

蒙德的脸开始转绿了。

「瓦卡,你不要随便信口开河。」柯伦一副漫不经心地说:「阿帕基是十万人的大城,而塞提只有五万人,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这简直是公然的侮辱!一直坐在旁边喝闷酒的诺斯,突然发言说:「塞提虽然小,却有广大的海洋当腹地,这可是你们阿帕基斯欠缺的。或许几年后,你们还得向我们观摩学习呢!」

「没有错!海洋中充满了取之不竭的珍宝,而这些珍宝又塑造出全义大利最美丽的翠西亚,我这不是千里迢迢的来求婚了吗?」柯伦淡淡一笑,转向他的新妻子说:「现在该是我们跳舞的时候了吧?」

翠西亚高兴地站起来,和丈夫滑向舞池时,她的眼光带著掩藏不住的崇拜与骄傲。

长桌的人陆续离开,只剩下几名贝里特族人。

诺斯忍不住对父亲说:「你怎么会把翠西亚嫁给这种人呢?」

「柯伦有什么不好?」蒙德回他一句说:「如今他是义大利城邦中最有钱有势的人,多少女孩子想高攀他呀!他能看中翠西亚,算是我们的幸运!」

「你没听过他想称王的野心吗?他看中翠西亚,不过是想吞并我们塞提城而已。」诺斯明白的说。

「以前或许是,但现在我是他的岳父了呀!」蒙德不以为然地说:「从今以后,我们不仅没有被吞并之虞,而且还可以得到许多好处。」

「柯伦的第一任岳父有得到好处吗?」诺斯反问:「他的女儿被凌虐而死,自己的邦国被夺,还得流亡到海外,这样的下场,难道不够我们警惕吗?」

「那个女孩没有被凌虐,她是难产死的。」娜塔在一旁解释说:「而且那个老岳父也并非流亡,他在西班牙过得好好的,全靠柯伦的资助。」

诺斯没想到父母的双眼已被蒙蔽到这种程度,他想再进一步举例,却被广场上传来的喧闹声打断。

最初他们以为是酒后有人打架,结果是一群乞丐及流民众在广场上要食物。

柯伦的特卫们扬起鞭子怒吼著:「滚开!今天是我们柯伦那主的婚礼,别用你们身上的肮脏腐臭来触我们的霉头。」

诺斯冲过丢,一把握住执鞭的手,说:「不准你们踫这些可怜的人!依照我们塞提城的规矩,任何庆典场合,他们都是受欢迎的!」

「可是我们柯伦那主不允许……」侍卫还是一副蛮横无礼的模样。

「我才不管什么柯邦主伦邦王的。」诺斯狠狠地打断他们说:「塞提是我的城,你们在我的地盘上,就得听我的吩咐。」

侍卫犹豫之际,柯伦走过来说:「诺斯已算是我的兄弟,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乞丐毕竟不适合这场面,我只准他们停留一下,这公平吧?」

诺斯的一张脸仍是有些僵硬,显示出内心的不痛快。

「诺斯,你就别破坏我婚礼的气氛嘛!」翠西亚挽著丈夫的手说。

在这情况下,能说什么呢?诺斯只有眼睁睁地看著那些贫病的人,像狗般争抢丢在地上的残渣剩菜,然后在皮鞭的威胁下仓皇离去。

他转过身,面对大宅第,依然是金碧辉煌,依然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繁华场面。

一个盛装打扮的淑女用扇子遮住鼻子说:「我最怕看到乞丐了,真是恶心极了!」

「那些比畜生还不如的东西,早该从世界消失了。」伴护她的绅士说。

诺斯双手握拳,牙咬得死紧。他站了好一会儿,脸上慢慢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招雷米过来,小声地说:「我们今晚又要行动了。」

雷米知道「行动」这两个字的意义,他左右看看,小心地说:「不太好吧?!这毕竟是翠西亚小姐的婚礼。」

「对我而言,这是妹妹的婚礼。」诺斯顿一下,笑容冽得更大,「但对「隐面侠」来说,却只是另一个贵族的奢靡晚宴。」

隐面侠是近几年来出没在义大利各处的侠盗,他来无影去无踪,专门从事劫富济贫的工作。上流社会的人恨他入骨,下层百姓则奉他为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

除了雷米,没有人知道隐面侠就是诺斯,他藉著海上的航行,来掩饰自己飘忽不定的行踪。

今晚,隐面侠就要在塞提城落脚了!

※※※

夜深了,壁上的火摇摇忽忽,守卫的士兵都带著酒意,东倒西歪。

诺斯一身黑色打扮,再罩上黑外袍及黑面具,完全融入浓浓的夜色中。

因为今晚的行动,他早就叫雷米在酒桶中放了一些昏迷的药。酒力和药力,使四周全是此起彼落的鼾声。

他从来没想到会劫掠自家的人,但也因此会酌量个人的财力,拿多或拿少,但对欧泽家族的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他轻巧地来到柯伦和翠西亚的新房,不想放他们一马;但随即转念一想,柯伦拿了许多伤天害理的钱财,不要回一点,实在心有不甘。

他用特殊的技巧打开门,放眼望去是红紫色旖旎的帐幕,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异香,床上的人无声无息。

随著微弱的光线,他走到放衣服的桌前,熟练的翻出银币。蓦地,前面的影子移动一大片,他迅速回头,只见穿著白睡衣的柯伦,稳稳地站在那里。

「我头一昏,就觉得不对劲了,果然是有人要作案。」柯伦冷冷地看著他,用力地拍三下手。

几个侍卫冲进来,利剑直接向诺斯刺来。

「我柯伦永远都是有防备的,即使婚礼也不例外!」柯伦阴沉地说。

诺斯不发出任何声音,以矫健的身手闪到门外。柯伦立刻发现,这人并不是普通的窃贼。

他们在广场和廊柱间决斗,诺斯藉著对地形的熟悉,躲过很多致命的围攻。

柯伦一直在旁边观看,没有动手。

倏地,另一个黑影加入,让诺斯有了脱身的机会。他在离开广场的时候,还不忘在柱子绑上一条黑丝带,表示「隐面侠到此一游」之意。

六月的夜含著微微的热气。身怀巨款的诺斯,本可直奔乡村,一方面避祸,一方面散财。但诺斯就是诺斯,他老忘不了刚才被驱逐的那些乞丐,于是不顾被捕的危险,先到港口前的各个小巷,分散自己的收获。

「隐面侠!是隐面侠!」私喁声在风中传著。

此举可称得上是够勇敢豪气,但同时也引来柯伦的卫队。

诺斯往教堂跑去,不想由森林逃逸,但他一看到高高的钟楼,就想到孤儿院,想到孤儿院,耳畔就浮现莉琪的歌声。

他也该帮帮那些可怜的女孩!

甭儿院内静谧如废墟,为了省油,她们夜里是不点灯的,唯一的光,只有月,透过窗户,鬼魅般地洒在石地上。

月总使人发愁,尤其是清辉约满月时,莉琪一定无法入眠,有时她会坐在床上沉思,有时则在神坛前祷告。

哦!圣母玛莉亚,这样美丽的夜,有规律的循环,为什么在她的人生里却没有一点意义呢?

她虔诚地跪伏在地上,膝和手触著冷冷的石板,静默如一座雕像,期待渴望已久的足音。

最早,是她的呼吸声;然后,加上她的心跳,单调、重复,一如她生命的律动;逐渐的,有第三种声音渗入。原先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一脚步又一脚步的传来,是从未有过的真实。

她的血液冲向脑门。十年的祷告真的应验了吗?接她的人终于来了吗?但十年也教会她谨慎和不妄想,一个夜行者不见得是为她而来,而且善者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想到此,莉琪镇静地站起来,躲进神坛后的储藏室里。

脚步愈来愈近,停在神坛前面。在一阵窸窒声之后,接著是银币踫地的轻响,然后一个低沉的男音说:「愿上帝保佑这些女孩。」

莉琪偷偷的打开一条门缝,想看清楚近在咫尺的人。突然,外头传来惊破暗夜的骚动,石地上响起了杂沓的跑步声。

那人前后观望,似乎在衡量周遭的景况。

习惯在夜里行走的莉琪,早已看到四路团聚的人影,那人是注定被困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想也不想,凭著本能,就把那人「抓」进储藏室内。

诺斯再怎么也没料到,黑暗中会冒出一只「怪手」,他踉跄一下,便成了对方的囊中之物。

储藏室极小,四壁又放满了杂物,容人的空间十分有限。诺斯跌撞进来,先踫到一个柔软的女人身体;莉琪吃一惊,往后一退,却动到一排堆高的蜡烛。诺斯机警地伸手去挡,也同时把莉琪围在他的坏里。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姿势,诺斯前倾,莉琪后仰,尴尬的接触,但没有一个人敢动。

大厅中粗暴的声音吼著:「我们是来抓盗贼的,不要妨碍搜索!」

「我们这种地方,连盗贼也不肯来,你们搜也是白搜。」管孤儿院的老修女露丝说。

「废话少说,这是柯伦那主的命令。」吼声更大,「抓不到那胆大包天的小偷,塞提城绝没好日子过!」

撞门、击剑、尖叫声,使气氛更紧张。

莉琪感觉那人的呼吸吐在她脸上,带著暖暖的麻痒,还有那男性坚实的肌肉,开始侵占她的思维,由肩膀、胸部、腰腹、腿……一寸才地下去。

在她十八岁的生命里,她第一次如此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及另一个人的身体,由他那儿发出来的热气,愈烧愈旺,几乎要融化掉她。

外面的搜索继续著,有时远,有时近。

突然,月光由高处的玻璃洒进,一片银辉照亮了暗室,让诺斯见到了全世界最美的一双眼楮,柔柔的蓝紫,充满梦幻,令人沉醉到底。他想再看清楚她,但一条白色的面纱却遮去脸的其他部份。

哦!他记起孤儿院女孩们的伤残,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为了避免蜡烛掉下来,又不得不维持这种「亲密」状态。

直到他浓黑的睫毛垂下,莉琪才由惊愕中恢复过来。当光线照到他的脸上时,她著实被他的面具吓了一大跳,接著是他深蓝的眸子,如夜里拍岸的大海,凝聚著某种吸引人的力量,深深地震撼著她的心。

一个窃贼,怎么会有那么清亮迷人的眼楮呢?

露丝苍老的嗓门又从某处响起,「我早告诉你们了,这里是寻不到人的!」

「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士兵的口气稍微缓和,「你们还是要小心,这小偷的来历可不简单。」

脚步声渐渐散离,夜又回复到原有的寂静。又过了片刻,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附近叫道:「莉琪,你在哪里?」

莉琪再也顾不得一切,立刻由诺斯的怀中钻出,走到储藏室门口说:「我在这儿清点东西,你先去睡吧!」

诺斯忙著将蜡烛归回原位,没听清楚她们又嘀咕了些什么,但听见这女孩就是他一心想见的莉琪,又未免太巧了。

墙上的架子才刚稳固,莉琪就转过头说:「跟我来!」

去哪里呢?依照诺斯平日的个性,若不问个水落石出,他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走;但眼前这矮他一个头的娇小女子,却有某种说不出的魔力,让他乖乖就范。

他们穿过大厅,通过几扇门,下几个阶梯,来到一条极窄的通道,远方可隐约听到海浪的声音。

开了最后一道木门,眼前是一大片沿著海岸的森林。在月光下,莉琪步履轻快地像个林中仙子,诺斯只有随著她爬高又爬低。

来到一块平地,她停了下来。诺斯看看四周,前有沙岸,后有洞穴,他自幼生长于此,竟不知塞提城有这么美丽又神秘的地方。

莉琪指著一哩外的沙岸说:「你往那儿直直走去,就可以到另一个城镇,绝对不会有被抓到的危险。」

他并没有离开,只走到她面前说:「原来你就是莉琪。」

「你知道我?」她惊讶地说。

「我在圣母教堂听过你唱歌,真的很棒,那时我还以为是天使降临了。」诺斯微笑地说。

「天使是不会住在孤儿院的。」莉琪退后一步,淡淡地说:「你快走吧!」

诺斯愣了一下,她此刻的冷漠和方才的凝眸相望形成强烈的对比,或许是她对自己容貌的自卑吧!但她有双比任何人都美的眼楮呀!

他实在不懂该如何对待这种有残缺的女孩,可是,他又不愿草率离去,只能用更友善的语气问:「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因为你送钱给我们,又叫上帝保佑我们,想必不是坏到骨子里的恶人。」莉琪说完,又加了一句,「还有,柯伦要抓谁,我就救谁。」

这就有趣了!诺斯好奇地问:「你不喜欢柯伦?」

「他不是好人。」莉琪简单地回答。

「哦?你们住在孤儿院中,也清楚天下大事吗?」诺斯忍不住又问。

「不,我们怎么会清楚呢?」她不想再谈,便说:「我必须回去了。」

「等一等,莉琪!」他叫住她,「你没有问我的名字,你一点都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又如何?反正我们不会再见面,你也不会再回来,不是吗?没有人会在乎我们这些女孩的。」莉琪说著,并没有缓下脚步,很快便消失在林子里。

哦!瞧她的口气多苍凉悲观、多愤世嫉俗。诺斯想到她如梦的眼眸,纤柔的模样及甜美的歌声,不由得产生一种于心不忍的感觉。

他摘下面具,轻轻一笑,低声说:「在不在乎是一回事,但莉琪,别对人性那么失望,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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