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墨蓝的夏夜,月亮隐在云后,星儿出奇地亮,草丛里的虫唧唧叫著,一声比一声大,热闹地盖过整片大地。
位于森林边的农庄,大都沉阒在黑暗中,只有阁楼燃著灯火,投下一些影子。
如果仔细看的话,在右厢房的一扇窗,也偶尔会有闪闪烁烁的光,像萤火虫般来了又去。
突然,有个小女孩的脸探出窗口,她浅褐色的长发散在胸前,双颊红似只果,眸子美如紫罗兰。她展开一抹微笑,纯甜如蜜;然后,笑容遁去,她的视线定在东方的天空。
「看哪!那五颗星星还是排成一直线,表示上帝还没有除去恶人!」她稚嫩的声音带著害怕。
「傻莉琪,爸爸不是说过了吗?那只是一种天文现象,和上帝没有半点关系。」
屋内另一个女孩回答她。
「不!费罗姆姆说,五星相连表示有可怕的事会发生,说不定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哩!」莉琪回过头说。
「费罗姆姆懂什么?她连「科学」两个字都不知道,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屋内的女孩又说。
「嘘!维薇!你怎么说那么大声?爸爸不准我们提那两个字的!」莉琪紧张地说。
「那你就别站在窗口胡言乱语,当心著凉了。」
维薇站了起来。她比妹妹高半个头,长发黑浓卷曲,一张完美的心型脸上,有双漂亮的雾蓝色眼楮。
「像清晨的地中海,尤其是夏末初秋,太阳变得很温柔的时候。」父亲尼尔常赞美的说。
维薇过去拉妹妹,并阖上窗帘。她虽然才十岁,却非常聪明懂事,俨然有小熬人的模样。
「来,躺在我身边,我念一本有趣的书给你听。」维薇拍拍白床单,再拿过蜡烛说。
摇移的烛影在墙壁上晃动,也照在那本用牛皮包著的书册。莉琪闻那味道,看它的陈旧,一翻开,果真是横行如小虫的东方古文字。
她惊叫著:「你到爸的阁楼上偷书啦?!」
「我昨天发现自己能触到书架后的暗门,就忍不住跑进去看看了!」维薇得意地说。
「可是……可是爸说,我们不能拿阁楼上的任何一本书,不然会遭到厄运的。」
八岁的莉琪,害怕得将书推开。
「我只是借看一下,明天就还回去嘛!」维薇的脸上闪著兴奋说:「爸说东方古文化充满著智慧,而这本十二世纪波斯诗人写的故事集,真是好看极了。」
莉琪听到「故事」二字,小小的脸蛋便发起光。
她数著手指说:「哇!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耶!」
「是呀!」维薇好整以暇地说:「故事是说一个迷了路的人,他一直想回到自己的世界,但每开一扇门,他就会看到很奇怪的景象。比如说,会说人话的猴子啦!很多球绕著太阳转啦!还有比神殿大的动物,比船还长的海蛇……」
「好可怕哟!」莉琪把头蒙在被子里说。
「更可怕的是,他始终无法找到人的世界。结果,他变得很老很老,不知道是他不见了,还是人类不见了。」维薇照著书中尾端翻译的拉丁文说。
莉琪不太明白这些话的含义,皱眉问:「上帝呢?他为什么不求上帝呢?」
「人都不见了,怎么还有上帝呢?」维薇说完,又发现这两句话很邪门,忙又补充道:「呃!这书中没提过一次上帝,因为波斯是异教徒……」
莉琪的紫罗兰眼楮顿时瞪得大大的。
维薇再也说不下去了,看见书后有一首短诗,她赶紧转移目标说:「嘿!这里有诗,叫「忘情之水」,我们来念念看。」
在那几行字中,有的简单,有的艰涩。维薇利用父亲的训练,勉强能读完。
你遗忘了我。
我在空间找不到你。
我在时间找不到你。
空间如梦。
生死俱茫然。
时间如河。
两岸人空待。
莉琪开始打呵欠,喃喃的说:「我听不懂……」
「我也不懂……」维薇又努力的看了两遍说。
这时,门打开,她们的母亲玛莲走进来,维薇忙将故事集藏在被单里。
「怎么还不睡呢?」玛莲俯,她长长的白头巾飘散著玫瑰花的香味。
「我怕,好害怕!」莉琪抱紧母亲的脖子说。
「你又说什么鬼故事来吓妹妹啦?」玛莲责问著大女儿,眼中却带著宠溺。
「没有,没有!」维薇赶快否认,再把被子密密的遮到下巴底说:「我们正要睡觉!」
「那就快睡吧!睁开眼后,还有美好的一天呢!」玛莲各给她们一个吻,再放下白纱帐。
「妈妈,我还是怕,天上的星星好奇怪哟!」莉琪又伸出一只手叫著。
玛莲转过苗条的身子,依然美丽的脸庞轻笑著说:「那我叫费罗姆姆来陪你们睡好了。」
「不!我们已经不是小婴孩了!」维薇抗议地道。
「我要!我要!有费罗姆姆在,妖魔鬼怪就不敢来了。」莉琪则恳求地说。
「孩子,天地间没有妖魔鬼怪的。」玛莲边说边走了出去。
没多久,胖胖的费罗姆姆便出现在门口,她嘀咕著说:「不是赶我出去了吗?怎么又要我回来啪?」
「不是我,是莉琪!」维薇撇清关系说。
「看!我就晓得我们莉琪比较重感情!」费罗姆姆给莉琪一个大大的吻,然后拖出床底的小卧铺,睡在白纱帐的对面。
「姆姆……」莉琪又发出声音。
「嘘,睡吧!很晚了。」费罗姆姆说。
「我只是要你握我的手。」莉琪将手伸出纱帐。
「唉!坏习惯!」费罗姆姆翻个身,握住那有点凉的小手。
维薇本想嘲笑妹妹,但见她长长的睫毛覆著,安详的像个小天使,便将到嘴边的戏谑止住。
夜真的很深了,壁上的烛火极微弱,照不出任何完整的影子。
维薇尚无睡意,她的手踫到那本波斯诗集,不由得想起父亲的秘密阁楼。在此夜深人静之时,他必定还在那儿孜孜不倦地工作吧?
那阁楼真是太吸引人了!四壁楼板都是书,而且那些书都颇有来历,有希腊罗马时代留下的,有印度、阿拉伯、波斯,甚至远从中国来的。
「这些都是通向真理的宝贝,比黄金还珍贵呢!」尼尔不只一次的说。
除了书以外,阁楼里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器具和图表,写著教人猜不透的数据和文字。
「这就是科学,是打开宇宙奥秘唯一的途径。」尼尔说。
维薇一向抗拒不了神秘的事,她自幼就最爱玩猜谜的游戏,所以,她偷偷立志要当个女科学家。可是这工作又太危险,凡是教廷反对的东西,就等于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她还小,尚不明了大人的世界,但自她懂事以来,就时时感受到父母的恐惧,然而,科学是如此的迷人,即使让人冒著会丢命的险,也在所不辞。
她已经十岁了,也学会了数学及拉丁文,或许可以开始当父亲的小助手。这样一来,她就不必再偷书出来看了。
维薇想著想著,意识也蒙蒙陇陇起来。突然,外面的声响变大,仿佛所有的虫鸟齐声吵闹。她听著身旁莉琪和费罗姆姆一大一小的鼾声,本不愿多事下床,但后来实在是受不了了,便跑到窗边看个究竟。
天呀!这哪是虫或鸟?!只见院子里一排排地燃了几十根火把,照出许多吓人的黑马和黑骑士。
马嘶嘶地叫著,人也杀气腾腾地吼著,恍如一场地狱般的噩梦!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玛莲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推起费罗姆姆说:「快!快!快!有人告密,朱尼士主教行动了!就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你带著维薇和莉琪逃命。记得!愈远愈好,永不回头!」
玛莲说到最后,声音都破碎哽咽了。她连跌带爬地扑到床上,抱起莉琪,却发现维薇不见了。
「维薇!」玛莲尖叫著。
「我在这里。」维薇站在窗前,双脚虚软得无法动弹。
「哦!我的宝贝!」玛莲激动的把两个女儿抱在怀中,哭著说:「你们务必要听费罗姆姆的话,她会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妈妈,那你呢?」维薇颤抖地问。
「我要陪著你们的爸爸。」玛莲脸色苍白,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几乎泣不成声地说:「我最宝贝的女儿呀!你们要……好好长大,我和爸爸……会一直在你们……左右……」
楼下传来了恐怖的砸打声,仿佛有人在拆屋子。
玛莲倏地站起来,对费罗姆姆说:「快带她们离开!」
「妈妈!」莉琪追著跑出门的母亲,却被费罗姆姆紧紧拉住。
「永远记住!你们的父亲是为真理而死,绝对不是巫师或撒旦!」玛莲到了门口,又停下来说这最后一段话。
母亲那雪白的脸色,那冰寒的语气,恍若是冥界的幽灵。维薇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维薇,你回来!」费罗姆姆命令著,但她顾了小的,就顾不了大的。
半拉半扯间,维薇奔到长廊。楼下的情况,阻止了她的脚步,也让莉琪收住了哭闹。
大厅的火旺旺地烧著,十来个身穿盔甲的将官,都拿出长剑。尼尔被打得浑身是血,玛莲破人由楼梯上拖下来。
而一批一批的古书,被人由楼顶抛下,发出骇人的重响,像战场击来的炮火。
带头的将官用尖刀划破一本本书皮,冷冷地说:「你竟敢散播反上帝的撒旦思想!说什么地球是绕著太阳转,说什么人不是上帝造的,还有地球是圆形的论调,哈!既是圆的,我们怎么还能站在上面呢?你们这些妖言惑众的巫师巫女也未免太愚蠢了!」
「不管你怎么说,真理就是真理!朱尼士。欧泽改变不了,就是教皇地无法否认!」尼尔一脸倔强地说。
「偏偏真理却救不了你!」带头者说,一记长鞭挥下,尼尔弓起背,自牙缝中送出痛苦的哀嚎。
「尼尔!」玛莲跌撞到丈夫身上,失声哭著。
「别哭,我们没有错!未来会遭天谴的是陷害我们的欧泽家族,他们会下燃烧的地狱!」尼尔费尽力气的骂著。
「找死!」随著怒吼声,又是皮开肉绽的一鞭。
同时,惧怕的莉琪大哭出来,引得所有的人往二楼看。
「哈!我们差点忘了那两个小女巫!」带头者直指著她们叫道:「斩草要除根!夏贝诺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否则将来会下更恶毒的诅咒!」
「不--」玛莲疯狂的喊著,「别杀我的宝贝,她们是无辜的--她们只是孩子,放了她们呀……」
维薇的脚突然能飞了!她抓起妹妹,随著费罗姆姆走向育婴房的密道,它可以通到森林旁的小湖,湖边永远有一条船等著。
一切都快得如马在飞驰。跌倒,爬起;流血,擦干;欲哭,无泪。她们来不及看清方向,只凭著本能逃亡。
她们钻出密道,天是如此黑,头上的星月像是冷冽刺人的冰。维薇转头看,她们竟离农庄这样近,万火集中的院子,亮如白昼。她看到被丢进火里焚毁的书,失去意识的父亲,而母亲一头柔细的黑发破人揪著,一把把掉落……
「维薇,快走!」费罗姆姆低吼道。
不!不!她不能就这么丢下爸妈,妈妈陪爸爸,她要去陪他们!
费罗姆姆边抱著莉琪往湖岸跑,边催著后面的维薇。夜好暗好暗,维薇的心好痛好痛,她竟分不出自己是在往前走,抑是向后退。
妈妈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火更艳红了,维薇想到他们曾有的快乐。莉琪只果般的双颊,妈妈玫瑰花的香味,爸爸讲真理时眼中的光芒……一切都消失了。
森林中出现了火把,叠乱的脚步,搜寻的刺刀。维薇把脸埋在来不及系紧的黑外套,鼻间是熟悉的薰衣草香。
她完全孤独了!恶徒就在四周……她突然想起波斯人的那首诗,在时间及空间中迷失,她恍惚有些明白了。
她就要死了吗?有翅膀的天使在等她吗?
可怜的莉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要怎么长大呢?
「妈妈,妈妈……」维薇在心底无助地哭著。
火把愈来愈近,脚步愈来愈近……
另一边的费罗姆姆一直往湖岸冲,她假设维薇会跟在身后,这种时候她也无暇细思,只因她一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夜!
等她登上小船,安顿好莉琪,才惊恐地发现,维薇并没有跟上来!
「维薇!」费罗姆姆的声音颤抖而扭曲,「维薇,你在哪里?」
「我要维薇!」莉琪又开始哭。
费罗姆姆下船寻找,浓黑的森林中,她只能像失去视力的飞蛾般,乱冲乱撞,直到看到迅速而来的火光。
本能让她不去想维薇会有的遭遇,因为眼前还有莉琪,天地不应中,她只能救一个算一个了!
邪恶的黑水,诡异的五星连线,如鬼嚎的虫鸣,一切都充满著不确定,而在这不确定中,船划向湖心。
「我要维薇!」莉琪抽噎著。
「嘘!她等一下就来。」费罗姆姆说,心中念著「阿门」。
月太亮,星太明,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会被恶徒抓到。费罗姆姆拚命地划著桨,狂乱地低声祷告。
船顺水而流,远远的,火把恍如野兽的眼楮,它们吃了爸爸、妈妈和姊姊吗?
莉琪又哭了,但费罗姆姆并没有听见。
对莉琪而言,这个夜是永远的梦魇,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学会了无声的哭泣。
※※※
从北方山丘地的阿帕基城,走到平地靠海的塞提城,费罗姆姆牵著莉琪,足足花了五天才到达。
最初,她们躲躲闪闪,依著最偏僻的路线逃难。后来实在是饥寒交迫,才混入一堆向南行的游民中,他们有旅人、乞丐、朝圣者、卖艺人。她们不言不语,一身肮脏,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可怜母女,尽避不会有人对她们感兴趣,但她们仍害怕得犹如惊弓之鸟。
她们在一个黄昏抵达塞提城,第一眼便是满天的红霞及飞翔的海鸟。这么多日来,莉琪初次忘却自己的悲伤,打开童稚的心,欣赏这地中海沿岸的美丽港口。
「如果维薇在就好了。」莉琪难过地说:「还有爸爸,妈妈……」
费罗姆姆已疲惫得看不见风景,她急急走上石板大街,鹅卵石小路,不规则的台阶,来到拥有城里最高尖塔的圣母教堂。
莉琪跟得很吃力,却十分乖巧。她的红只果脸已变得苍白削瘦,浅褐色的长发纠结在一块儿,紫罗兰的眸子蒙上一层暗灰,像霜冻过的石子,盛载著不屈于八岁孩子的沉重神情。
「你先站在这里,我去找马修神父。」费罗姆姆将她安置在几丛葛藤中,再去敲边门。
莉琪知道马修神父,他是爸爸巴黎大学的同学,也是神秘阁楼的常客,常逗她们姊妹开心,还做过几个牵线的木偶,演一些好笑的故事。
那些木偶还在育婴室的衣柜顶,是不是永远看不到了?
她擦掉落下的泪,努力听台阶的另一端正在交谈的声音。
没多久,一个穿黑袍戴十字架的男人走过来,他高高瘦瘦的,头顶秃空,围一圈黑发,正是莉琪所熟悉的马修神父。
马修看到这裹著小白巾,眼中噙泪的小女孩,忍不住蹲在她面前说:「不要怕,上帝会保佑你。」
「上帝还在吗?」莉琪细声地问。
马修愣了一下才说:「你对它有信心,它就存在。」
「维薇说,人都不见了,怎么会有上帝?」莉琪想著,又哭了出来,「我要维薇、爸爸和妈妈,你能找到他们吗?」
马修面色凝重,眼底有泪光,最后才说:「会的,我会找到他们,上帝将会助我一臂之力。」
那晚,她们睡在教堂后修道院的客室里,床上的被很洁白,草垫很干净,让她们终于有个好眠。
以后几天,她们随著修女祈祷、提水、种菜,莉琪还学会了制蜡烛、肥皂、香油的基本步骤。
马修神父则去北方打探消息。
莉琪日日等待,想像爸妈和姊姊会快快活活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用心虔诚地祷告著。
※※※
一个夜里,莉琪被噩梦惊醒。从逃离农庄的那一天起,她就没一夜安稳。等心跳平静了,她却听见纱帐外传来走动及谈话的声音。
「你说,他们都死了?」是费罗姆姆。
「是的。尼尔和玛莲的尸首就挂在广场的木桩上,我看了一眼。」马修低声说。
「哦!上帝!」费罗姆姆低叫一声,饮泣一会儿又问:「那维薇呢?你找到她了没有?」
「那孩子的尸体在湖上被人发现,已经火焚了,连骨灰都没有留下。」马修几乎说不下去了。
「哦!真是太残忍了!他们竟然达一个孩子的灵魂都不放过!」费罗姆姆再也受不住,捶心揪肠地哭喊道:「我可怜的维薇呀!她才十岁,从有没害过人,为什么会遭此厄运?!是我没照顾好她,我太对不起玛莲夫人了!呜……呜……」
马修本想警告她,别吵醒了莉琪,但一转头,就看见莉琪光著脚站在石地上,脸白得像鬼。
「莉琪……」马修向她走去。
「他们不会来了,对不对?」莉琪用有些困惑,又有些明白的语气说:「我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对不对?」
「莉琪宝贝!」费罗姆姆一把抱住她,说:「好好哭吧!他们是被魔鬼害死的!」
「别难过,我们来祈祷。他们的虽死于曲解不义,但上帝早已接纳他们的灵魂……」马修迳自念了一段经文,想平抚彼此的心,寻出一条生路。
莉琪哭干了眼,哭哑了喉,将费罗姆姆的棉衣弄湿一大片。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费罗姆姆红著眼说。
「这次朱尼士主教发起「教会大改革」,决心铲除异己,已诛连了许多人,我不知道多久会轮到我……但在此之前,我会设法安顿你们,我绝不让夏贝诺家族唯一的骨血遭逢不幸。」马修模模莉琪的小脸说:「义大利长年处在城邦的对抗中,为了权力及金钱,任何人事都可以出卖。我想了很久,决定将你们送到法国。」
「法国?」费罗姆姆问。
「是的。我在法国有位朋友,颇有权势,又赞助科学,或许能给你们庇护。但我必须找个可以信任的人,先去联络他。」马修皱著眉说:「问题是,此刻人心惶惶,我能派谁去呢?」
「我……我可以去。只是这段期间,莉琪要到哪里去才安全呢?」费罗姆姆说。
甭灯的火在每个人的脸上跳动。莉琪毕竟是孩子,哭倦了,就闭眼沉睡。然而,由她紧锁的眉头,喃喃的呓语,足见她内心的不安与痛苦。
马修来回走了几步,模模他腰上的小皮包,忽然灵机一动说:「有了!我们可以把她送到圣母教堂的孤儿院。」
「孤儿院?那怎能算是安全的地方呢?」费罗姆姆责问。
「圣母孤儿院并不是普通的孤儿院,它只收女孩,而且是身有残疾的女孩。人们视它为一种诅咒,对它都避而远之,或许正是莉琪目前最好的藏身之所。」马修说。
「残疾?是什么样的残疾?」费罗姆姆问:「是像麻疯病吗?」
「不是那种具有传染性的。」马修解释说:「多半是一些四肢五官有缺陷的人。她们从不离开孤儿院,因此不会怀疑莉琪的身份。」
「不!莉琪已经够不幸的,怎么可以和那些人在一起呢?而且,她是正常的孩子,年纪又小,一定会吓坏的!」费罗姆姆反对说。
「吓坏总比被杀死好吧?现在外面还一直在搜寻莉琪,称她是小女巫。若有一点疏忽,就是连这所修道院也护不了她。」马修说。
「可是……」费罗姆姆仍然有些犹豫。
「而且,这都只是暂时的。」马修放缓语气说:「说实在话,那些女孩子虽然外表难看,内心却比外面的人都善良,我相信她们会爱护莉琪的。」
费罗姆姆轻抚莉琪发著琥珀光芒的发,亲吻那可爱的脸庞。她已经失去一个天使,绝对不能再失掉另一个了。
「只是暂时……」费罗姆姆低声说著,像在告诉自己,也告诉莉琪,「不会很久的……」
莉琪作了整夜的噩梦,费罗姆姆也为她念了整夜的祈祷词,其中有一半是为了可怜的夏贝诺夫妇及维薇。
直到天亮,费罗姆姆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的情况下,也只有同意马修的计划了。
※※※
莉琪踮起脚,由房间的窗子向外看,除了蓝天,就是绿树,景色十分单调。她想到初来塞提城时所见的热闹港口,它在哪里呢?
她不喜欢这个孤儿院,建筑粗陋暗淡,破旧的陈设及斑驳的墙壁,都令人有阴气森森、死气沉沉的感觉。
何况,她并不是真的孤儿!虽然她失去了父母和姊姊,但她还有费罗姆姆呀!
「你忍耐一阵子,我很快就会来接你出去!」费罗姆姆临到法国的前一天,这么告诉她。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去?」饱受惊吓的莉琪,不依地说。
「因为坏人还在外面,我要把你藏起来。」费罗姆姆耐心地说:「乖乖听话,我一下子就回来。你每天数日出,还没用完十个手指头,就可以看见我啦!」
「真的?你保证?」莉琪噙著泪问。
「我以上帝之名保证!」费罗姆姆将手放在胸前说。
她眼见著费罗姆姆由她们来的石阶离去,她内心仍没有把握,因为这些天来,她一直看不见上帝的仁慈与权柄。
在进孤儿院以前,马修交给莉琪几片拇指大的皮,上面涂著血脓痂屑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像人类皮肤上的疮疤。
莉琪看一眼,就转过头去。
「不要怕,这些都是色彩颜料。」马修很严肃地说:「你仔细听著。外面的坏人还在找你,我们要把你藏在圣母孤儿院里。那儿的女孩都生著不同的病,也有脸上被烧伤的,而我要把这几块皮覆在你的右颊上,让你变成她们其中之一。记住,不要随便扯下来,连睡觉时都要贴著。」
莉琪实在很不愿意那些丑陋的东西踫到她的脸,但马修的语气正经得过份,又像一种胁迫,仿佛不做就会有严重的后果。
「要贴多久呢?」莉琪有些委屈地问。
「很快!等费罗姆姆回来,你又可以变回漂亮的小莉琪了。」马修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说。
很快!很快!每个人都说很快!但她扳著手指数到第七天了,始终没有人来接她。
房门打开,睡在莉琪隔壁的女孩走进来。她叫亚蓓,不超过十岁,穿著孤儿院中一式的灰长袍,头上夹著灰色长巾,有一半遮在脸的下半部,想必有什么残缺。
这七天来,莉琪很少和她说话,态度很生疏。
「你又没吃饭了。」亚蓓说。
莉琪盯著她,一声不吭。
「珍修女说,不吃饭还是要做事,现在你得跟我去上纺纱课。」亚蓓说。
「我不必上课!」莉琪想想又加了一句,「我再三天就离开这里了!」
「离开?那是不可能的事。」亚蓓用小大人的口吻说:「只要进了这圣母孤儿院的人,除了死,没有人能够离开!」
「死」这个字眼,像尖刀般刺进莉琪的心,她又想起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忍不住悲从中来。
「你别哭嘛!」亚蓓急急的说:「没多久你就会习惯这里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坏!」
莉琪努力抹著泪,她不愿意哭给别人看。
突然,有人在长廊上摇铃,是大厅集合的讯号。
「奇怪了,现在又不是祷告或用餐的时间!」亚蓓嘟嚷著,又催促莉琪说:「我们快走吧!去晚了,会受罚哟!」
莉琪慌忙地跟上去。由各角落甬道,陆陆续续有穿灰长袍的女孩出现,由大到小约二十多个,很明显的,她们都不是健康正常的人。
使人更惊讶的是,大厅已经有五位士兵等在那里。
阴暗广大的空间,只有高高的窗洞射下阳光。女孩们如幽灵般的站立著,莉琪不禁打个寒颤。
「这是圣母孤儿院所有的女孩,她们都已经身心受创了,你们怎么还忍心来打扰呢?」珍修女有些生气地说。
「对不起,我们是奉命行事。」其中一名士兵说:「我们今天来此,是要找一个叫「莉琪。夏贝诺」的女孩,若有人知道,请说出来。」
莉琪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吓待全身发抖,要不是一旁的亚蓓牵住她,她搞不好会放声大哭。
「我们这里没有姓「夏贝诺」的人。」珍修女说。
士兵们不理会她,往女孩们一个个梭巡,踫到约八岁左右的孩子,便仔细察看。
亚蓓被掀起面纱时,尖叫一声。莉琪第一次由近处看到扭曲如蛇的丑陋伤疤,由嘴旁大片延伸到耳下和脖子,真是恐怖极了!
下一个是莉琪。在士兵打开她的面纱时,她哭了出来,泪水流在她右颊的点点疮疤上。
「你们吓著孩子了!」珍修女忙过来拥住她说。
士兵们搜不到他们心目中的「莉琪。夏贝诺」,只有悻悻然的离去。
「愿主原谅你们的鲁莽!」珍修女在胸前划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女孩们解散以后,珍修女留下了莉琪,将她带到一旁的小房间。尽避士兵们没有识破她,但她仍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珍修女握住她的手,用怜悯的口吻说:「亲爱的莉琪,你的费罗姆姆已经蒙主恩召了。」
蒙主恩召?是死了吗?像爸爸、妈妈和姊姊吗?不!不!费罗姆姆怎么可以死呢……
「费罗姆姆是在三天前落水而死的,当地人已经替她做追思礼拜了……」珍修女又说。
「不!不!你们弄错了!她没有死,她会回来接我,她用上帝的名保证过的,她会回来的!」莉琪挣脱珍修女的手,大哭地说。
「莉琪,我明白你的悲伤……」珍修女试著说。
「我要费罗姆姆,我不能没有她。求求你,把她找回来好吗?」泪水将莉琪的面纱都浸湿了。
「亲爱的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主的旨意是无法违抗的。」珍修女又说。
莉琪继续哭著,她又模模糊糊的问:「马修神父呢?我要马修神父!」
「马修神父已不在圣母教堂了!」珍修女说。
「为什么?他去哪里?」莉琪睁大眼说。
珍修女不能说他是因为违反圣经教义而被捕下狱,只回答说:「他受教皇宣召,不会再回来了。」
「不再回来?永远吗?」莉琪一下子理解不过来。
「永远。」珍修女点点头说。
「就像爸爸、妈妈、维薇和费罗姆姆吗?」莉琪的脸色苍白,她的忍耐力已超过八岁女孩的限度了,她哭喊道:「那我怎么办?谁来接我?」
「莉琪,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会照顾你!」珍修女安抚她说。
「不!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要住在这里!」
莉琪大声反驳后,冲出小房间,穿过走廊、大厅,奔向大门口那高高的铁栅。
栅栏是锁著的,她用力摇晃,小脸贴在冰冷的铁条上。
爸、妈、维薇、费罗姆姆、马修神父……
她永违不能出去了吗?不!不!她没有生病,没有残疾,她并不属于这里呀!
莉琪将手伸出去,胡乱抓著。她不相信珍修女的话,费罗姆姆一定会来,只要她耐心等,费罗姆姆总有一天会出现在大门外!
对了!不要哭,耐心等,十天还没有到,不是吗?
莉琪并没有抗拒。她回到那黑黝黝的大厅,一阵风吹过,她转头看,目光充满期盼,希望在铁栅门的另一端,能见到她曾经熟悉过的身影。
但,外面除了寂寞的风,什么都没有。
远处的门「砰」一声关上,室内变得更幽暗,也把莉琪和世界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