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匈奴的暂时退去,刘彻开始正式著手招选天下才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欲征伐四夷,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刘彻深深感觉到实在太需要人材了。
同时发布的,是招募使月氏勇士榜文。郎官张骞揭了榜,刘彻亲自为他送行。张骞此行的主要使命是寻找大月氏,并探查西域的情况,为将来讨伐匈奴作准备。西域在中原人的印象中,除了无边戈壁便是漫漫黄沙,所有人都知道张骞能活著回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可是张骞还是去了,而且是自愿的。对于这样的行为,卫青无法理解,张骞身为世家子弟,不知道要比出身微贱的自己要优越多少,工作生活更是悠闲,为什么放弃这一切前往死亡之海寻找不知在何方的大月氏?如果换成是自己,能有一个殷实的家、疼爱自己的父母,顺利地学习,然后自然而然地成为无数郎官中的一员,不知道会有多满足。虽然会默默无闻,但至少能平静而且清白地过一生。天知道他有多羡慕那些一生下来就有父母疼爱、不愁吃穿、又能读书识字的贵族子弟。
好多宫女被聚集起来,排成了一条长长的人龙,她们在等待命运的判决。皇上即位三年,正是后宫吐故纳新之时,皇上御笔亲点,择宫人不中用者斥出。四十岁以上的宫女自然是没的商量,至于剩下的,就要看皇上的心情了。
三姐卫子夫应该就在那里,卫青不能走近,只得站在远处,远望搜寻著。她被皇后带走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渺无音信,她是他在这宫中唯一的亲人,他如何能不关心?曾经想要进入宫女居住的永巷去寻找,却被拦了下来。那里是后宫禁地,男人除非得到特许,否则绝不能踏入半步。
几天后卫青就如愿见到了卫子夫。
美丽的少女偎依在刘彻的怀里,娥眉朱唇的妆彩,闪耀著眩目的光泽。她是筛选爆女那天,刘彻亲自发现的小鸟。事隔一年多,终于重见天日的小鸟。
刘彻看看叩拜见驾的卫青,又看看卫子夫,笑了,招手要卫青过来。卫青依言膝行上前,刘彻伸手,托起他的脸,细细观看。
「真像真像。」刘彻啧啧赞叹著,「子夫啊,简直就像你换了男装一般。或者说,你就像是卫卿穿了女装一般。」最后大笑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一对金童玉女吧。」
卫子夫抿唇不语,只是羞涩地跟著一起笑。
刘彻只一个手势,内侍们便井然有序地退出内殿,掩上重重殿门。
「来,卫卿,到朕这里来。」
刘彻握住卫青的手,将茫然的少年牵引向自己……
***
鲍孙敖在幕帘后发现了啜泣的少年。双眼已经哭肿了,发现有人来,惊恐的如同被老鹰追逐的兔子。
原本以为已经偏离的命运,终于还是回来了。除了紧紧抱住他,公孙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别哭……没事的。都过去了。」
「可是,可是,很疼啊……真的很疼,很疼……」
「马上就不疼了。没事的……别怕,公孙大哥在这里。公孙大哥会保护你的。」
可对方是皇帝,在这堂皇的邪恶面前,谁又能保护得了谁?
***
爆婢卫子夫怀孕的消息震动了整个汉宫,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母凭子贵便指日可待,宫人纷纷猜测著卫家将会尊荣到什么程度。
长门宫中响起了响亮的巴掌声。
「你说什么?你要本宫,去看望那个卫子夫?」
陈皇后愤怒地望著摔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宫女。宫女不敢去捂疼痛的脸颊,翻身伏在地上惊恐万状:「是……奴婢只是觉得万一皇上问起来,也好交代……」
提到刘彻,陈皇后鼻子一酸,却笑道:「不错,看望宫中有孕的妃嫔确实是皇后国母的本分……可是皇上他心里还有我这个皇后吗?自从被迫移居到这长门宫,他还记得我是他的皇后吗?」
她哀声道:「身为皇帝,自然少不了妃妾。我不如她漂亮,我认了;我不如她会献媚,我也认了;我至今未生下一男半女,不能为刘家开枝散叶,我也认了……」
只是,天下美女那么多,皇上为什么还不知足?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宠幸男子?这让身为女子的自己,要如何自处?以前还尽力忍耐著好维护身为皇后的形象,反正男人再怎么受宠也生不出儿子来。但卫子夫怀孕,卫家姐弟受宠的现在,忍耐已经逼近极限。
「可那卫子夫算是个什么东西呀!竟然为了固宠,把自己的亲弟弟也拉进来!要本宫去看望她?她也配?!不长脑的奴才,难道本宫就配和那种贱人并列?!」
她对内侍一指地上的宫女,「给我打!」
粗大的棍棒举起来,接连不断地落下。哭泣惨叫混合著殴打发出的 啪声,久久盘旋在清冷的长门宫中。
陈皇后无处发泄的怨恨,很快就使得身边的宫女宦官死伤过半。
***
「你没有遵守约定。」韩嫣盯著刘彻看了很久,「你答应过我,在他长大成事前不会踫他。你失信了。」
「对,但那又怎样?朕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应该早知道了吗?」
「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朕一直是这样。朕是男人,喜欢狩猎更喜欢美人,各种不同的美人。王孙,你也是男人,你应该明白的吧?」
「我不明白!」刘彻不三不四的回答和态度,让韩嫣都在全身颤抖。
「是吗?那就是朕的不是了。」刘彻笑起来,靠过去,伸手把玩韩嫣的头发,「朕知道这很让你生气,可这是朕的老毛病了,所谓食色性也,朕改不了的。以前改不了,现在改不了,以后也永远改不了。」
韩嫣注视著刘彻,那眼神让刘彻心中一颤,手像被烫到一般松开了他的头发。
「是朕不对!统统都是朕的错!」他突然咆哮起来,「朕毁了你,现在又毁了另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这样的朕,你还会说喜欢吗?啊?!你说!这样你还会喜欢朕吗?!如果不,那就快走吧!离开这里!到匈奴那里去!他一直在等著你!他会不要妻子不要孩子,永远只要你一个!」
剧烈的踫撞声,混合著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以及布帛撕裂的刺耳之声。隔著帘幕,卫青惊恐地望见两条模糊的影子,晃动著纠缠在一起。熟悉的嗓音发出的惨叫,紧紧揪住了他的心。
不再是懵懂不通人事的稚儿,他当然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恐怖的记忆开始被唤醒。
卫青跑开了。他觉得如果继续待下去,自己恐怕会疯掉。
寒夜漫漫,月光下小径上铺满红黄枫叶,又到萧瑟深秋。到外面吹了吹冷风,这才稍微平静一些。一个酒坛出现在他面前,抬头,看见的是公孙敖的笑脸。
「值夜的时候不可以喝酒。」
「值夜时也不可擅离职守。」
「…………」
最终还是找了处坐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坛酒大部分是注定要进公孙敖肚子的。十四岁的少年只是敬陪而已。
「来,尝一口。」
「不要。太呛人了。」
「不会喝酒算什么男人啊。」
「会喝酒的女人多的是,难道她们喝几口酒就变成男人了吗?」
「……你的歪理越来越多了哦。」
「是被谁训练出来的呀?」
有一搭没一搭说著话,心思却飞到了别处。
他不明白,皇上对韩大人这么坏,为什么韩大人不走呢?离开这里,天大地大,哪里不可以去?
难道说,韩大人舍不得放弃这荣华富贵吗?想想也是,奢侈惯了的世家子弟,要轻易放弃自小饼惯的生活谈何容易。而且据说皇上赏下的钱财粗粗估计便有几万万,这个恐怖的数字让他完全无法作出具体想象。……不,韩大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是贪图钱财的人,又怎么会舍得用黄金做成弹丸来当玩具呢?
正胡思乱想著,几名禁军出现了,「卫大人,有贵人相请。」
「贵人?是谁啊?」卫青问。
「卫大人去了就知道了。」说著竟然要上前拉卫青。
「等等!把话说清楚了!」公孙敖挡到卫青前面。
为首的禁军不耐烦起来,突然当胸一拳击去。公孙敖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宫苑中动武,这一下挨的结结实实。在这个空挡,其他禁军蜂拥而上,将一个麻袋对卫青迎头罩下。
看到他们将麻袋抗起就要离开,公孙敖急忙想去阻止,为首的禁军却挡住了他。一剑刺来,公孙敖出剑挥挡。
「哼,匈奴的野种,要不是长公主仁慈,就连你也一起结果了。」对方不屑地撇嘴。
「哪个长公主?」
鲍孙敖并不在乎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公孙家祖先是移居到中原的匈奴,不怀好意的人总是会用类似的方式在背后谈论公孙家,他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等你到了黄泉,问问那小男娼不就知道了?」对方架住鲍孙敖反击的剑,用力将他推挡开,同时往后跳开,追随同伴迅速消失夜色中。
鲍孙敖想去追,脚下却直发软,头脑也晕乎起来。不好,酒劲上来了!一下跪倒在地,他用力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恶,一直以为像喝酒误事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想不到今天这该死的酒竟然让他眼睁睁看著卫青被抓走!
旁边是一个池塘,公孙敖歪歪扭扭地过去,跳下,让深秋冰冷的池水驱散体内的烈酒。
阿青会被杀!被他们口中的长公主所杀!得赶快去救他!
***
被装在麻袋里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抗著自己的人快速地前进。
对方终于停了下来,跟著自己就被重重地丢到了地上,摔得好疼!依照对方的速度以及转弯的方向和次数,卫青暗暗计算自己身处何方。应该没有出宫苑,不是长乐宫,不是未央宫,也不是东宫,更不是建章宫或者上林苑,而是自己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麻袋紧扎的口被打开,却只让他露出头便又在他脖子处重新扎紧。这样他的整个身体还留在麻袋里,伸展不开。墙上仅有的几盏油灯散发的微弱光芒,勉强勾勒出简陋土墙和粗糙木栏的轮廓,大块大块的黑色浓烈的化不开。这样的牢狱之地,却有两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贵妇人出现。
「开心吧,阿娇?娘把这个小男娼抓来给你出气。」年长的妇人对另一个说,「要杀要剐,全凭你高兴。」
卫青知道阿娇是皇后的名字,较为年轻的便是陈阿娇陈皇后喽?年长的那位想来便是皇后的母亲堂邑大长公主,也即馆陶太主,太皇太后的长女,当今皇上的姑母兼岳母大人。
陈皇后上前,伸手捏住卫青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端详著。
「……就是这张脸,和卫子夫那贱人还真是一模一样啊。」陈皇后手指越捏越紧,长长地指甲掐进了卫青的皮肤里,引起尖锐的痛感。「你想要什么?要钱财还是要官位?说出来,本宫会满足你,然后你就乖乖地离开吧。」
「臣什么也不要。臣姐也并没向皇上要求过任何东西。」皇后会这么想并不奇怪,但那并不是他的意志所能决定的。无论皇上给他和姐姐什么,都只是皇上单方面的交易,姐姐怎么想他不清楚,但那绝对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的回答显然激怒了陈皇后,她反手一记耳光扇去,尖锐的指甲立即就在他脸上留下了四道明显的血痕。
「不要脸!姐姐是个小贱婢,你这做弟弟的怎么也跟著犯贱?亏你还是堂堂男子汉!身为男子,接受另一个男子的宠幸,却是什么都不为?!真真贱到家了!」
她向后退去,甩著手,仿佛踫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因为气愤,身体摇摇欲坠。为什么皇上会喜欢这种除了美貌外无一可取的卑贱少年呢?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啊!她才是他的妻子,才是他发誓要白头偕老的人不是吗?
大长公主急忙扶住她,悄声安慰了几句,转头怒视卫青:「那么喜欢男人吗?本公主就成全你吧!」她对守在一旁以及押著卫青的禁军命令道:「给我把他玩死!像这样的男娼,只配这种死法!」
束缚在麻袋里的身体被推倒按压住,便有人来剥麻袋。
挣扎中,卫青模到了一直收藏著的短剑。如果可能的话,他并不想与任何人起冲突,更何况对方是皇后和大长公主。但如果任凭事态继续下去,自己便将会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他握紧了短剑,在麻袋被扯掉的同时出鞘猛力向上刺划而去!
那名禁军发出惨叫仰面倒去,胸口到下颚一道大口子,血如泉水般喷出来,洒了卫青一脸一身。其他正试图抓住卫青手脚的禁军一惊之下,给了卫青机会迅速滑开退到一边。「可恶!」因为同伴的死,禁军们被激怒了。原来也许只是因为命令不得不照做,但现在是真的起了杀心。
「杀了他!把他给我剁碎了!」大长公主怒喝道,然后扶著女儿退到外面,免得女儿受惊及沾上血污。
狂暴狰狞的禁军,明显的恶意与杀意,任何哀求都是没有用的。
上次是因为韩嫣的及时出现他才逃得性命,但是现在韩嫣自顾也不暇。皇后和大长公主在这里,谁会有胆子闯进来坏她们的事呢?
卫青握紧了手中的短剑,绷紧身体戒备。面对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要比力气他是绝对没有胜算的,那就只有尽量依靠个子小速度快的优势。
***
「找到了吗?」
「是,在掖庭。」
掖庭诏狱?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的每个人都倒吸了口冷气。那是皇宫中不受律法管辖的黑暗之地。一旦进了那里,几乎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不用什么正式处决的消息,囚犯很快就会「意外地消失了」。
鲍孙敖转身就欲走,公孙贺一把抓住他:「你要做什么?不要冲动!」
「我要去救他出来,这叫当机立断,不叫冲动!」
「对方既然有资格将人囚入诏狱,可想而知其身份是何等非比寻常。你不要无谓地把公孙家卷入是非中!」
「如果不是因为我贪杯,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抓走,这是我的责任……最重要的是,卫青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
「那孩子只是皇上暂时交给你教养的娈童,你竟然把他当成兄弟,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贺哥,我只是凭自己的良知做事。我教了他两年武艺,我知道他是个值得相交的好孩子。他不应该为后宫妃嫔的争风吃醋赔上性命。如果这会为公孙家带来灭顶之灾,我只能说抱歉,但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
他慢慢掰开公孙贺抓著自己的手,说完后大步走开。公孙贺看见任安和苏建跟了上去,「你们!……」
「对不起,贺大人。敖大人的兄弟就是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们要助敖大人一臂之力。」
眼睁睁看著他们消失在往掖庭的方向,公孙贺呆立在原地,「一群只图眼前痛快不知考虑后果的笨蛋。」无奈地挠挠头,现在怎么办呢?想了想,他迅速整衣,向未央宫而去。
***
诏狱中,横七竖八地躺下了近十具禁军的尸体,卫青大口大口地喘著气。
还有四个人……
他正这么想著,从外面又涌进好多名禁军。想来是大长公主感到拖了这么久都没进展,等得不耐烦了,便派人进来增援。
绝望感陡然而生。滑溜的血好几次让剑柄差点从手中滑出去。虽然经过那么多次劈砍刺划短剑的锋利程度一点也没有减弱,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原本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体力上就要比大人弱的多,又是以一对多,光是为了躲闪从各方面的攻击就已消耗了他绝大部分的体力。
溅到脸上的血模糊了视线,一个失神,便有金风袭来,急忙趁势向下缩去躲闪,虽然依旧挨著了,顿时血涌如注,但总算卸去了一半的力量,筋骨没有受伤。又有一刀当胸劈来,煞时被劈倒。
抓著短剑的手腕被踩住,手指反射性地张开,脱手的短剑被踢到角落里。众人将他的手脚按住,终于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臭小子!」
一只脚继续踩在他的手腕上并来回旋转撵动,「看你年纪小,才不想太粗鲁,想不到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竟然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了!」
利剑举起,扎进了卫青的肩头。痛苦的尖叫声中,剑被拔出,又刺进了他的上臂,跟著是小臂、大腿、小腿……却没有一处是刺在要害,他是准备要将他慢慢折磨至死。
利刃再次举起,眼看就要落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剑身,叮地把它弹开。奔跑、叫喊以及金属抨击的纷杂声响高速传近,三名骑郎闯进来,和禁军及狱卒们混战成一团。
苏建挡开追过来的敌人,任安取了五六支箭,一齐搭上弓板,对按压著卫青的禁军们发射,然后又是五六支箭同时发射。中箭的禁军捂著伤口惨叫。
鲍孙敖冲过来一把揪起方才用剑刺卫青的禁军,挥拳狠狠地揍开便不再理会他,急忙去扶地上的卫青。触手尽是不断喷涌出的滚热血流,衣服已经完全被浸湿。肩头那一处最是严重,似乎被砍了一下又刺了一下。
鲍孙敖的内脏仿佛被捏住一般。天啊,如果自己再晚来一步就没救了!
「……公孙……大哥……」由于失血过多,卫青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公孙敖一个隐约的轮廓。他竟然来了?他竟然来救他了?
「这里不宜久留!动作快!」苏建在外面大吼。
发现竟然有人来救卫青,大长公主大怒,更多的禁军涌过来了。
彼不得伤心,公孙敖脱下斗篷,将失去意识的卫青裹住单手抱起,另一手持刀出来。苏建任安立即护住他们,三人背靠背,彼此掩护著迅速向外撤退。他们的目的只在将人抢出来,重要的是速战速决,现在是逃命要紧。
眼看四人出了掖庭越逃越远,大长公主只得命令禁军停止追赶。私自囚禁官员是大罪,她还是有所顾及的,不敢明目张胆地把事情闹大。可恶!这次算那小子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