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进武阳村,方拓儒三人发现一桩怪事,向来安静的街道上竞出现了成群的陌生汉子。
那些男人,褴楼布衣,裤管卷到膝头,一双泥脚上穿的是残破的草鞋,甚或,有些人连鞋都没有,赤著脚挤在人群里。
他们共同的特征便是个个俱是黑黝红光的脸庞、臂膀,瞧那神情憨厚的像都是些庄稼汉子。
武阳村里向来住的都是些商贾、儒生,乍然见著这么多陌生的庄稼汉聚在一起朝同样的方向前进,倒是颇令人称奇。
还是墨竹先捺不住性子,凄上前挡下个汉子,他劈头问道:「大哥,借步问句话,你们这么多人……」墨竹环顾四际,算了算,触目所及约有三十多名汉子。
「打算上哪儿去?」
「小扮是外地人?」见墨竹摇摇头,壮汉呵呵笑遭:「若非外地人,肯定也是离开这村子里有一阵子了。」
墨竹点点头,不算进京来回的时间,光被困在濠州那段就耗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前前后后加了加,竟然已将近六、七个月。
「既是如此,莫怪小扮不清楚,现下世局大乱,咱们扛锄头的
都快没饭吃了,辛辛苦苦有了收成,不是军官来掠,就是暴民来抢,见这光景,别说咱们挨苦,将来子孙辈也怕是没得饭吃了,是以一听到诚王在武阳村里招募兵丁,大伙儿就全来了。」
方拓儒皱眉沉吟,这人口中所称之「诚王」,即以黑市盐商出身的张士诚,其人南包杭绍,北跨通泰,素以平江为巢穴,重镇在绍兴及苏杭,其人反反复复,起事动机纯为个人,不像红军有政治日标,有民族思想,反了几次,之后再接受元朝授官招降,不久前风闻他又反了,还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只不知这会儿竟将势力范围伸到了武阳村。
「是吗?」墨竹明白后便熄了看热闹的念头,这等叛乱的事情他没兴趣,只不过,他想了想又问了句,「咱们武阳村里大户人家不多,在这儿招兵,哪儿有这么大的地方?」
「米这里帮诚王招募兵丁的是个谢将军。」壮汉倒是颇有耐性地解说著。「至于择丁练兵的场地是位村中的硕儒捐出的大宅第,为了共谋志业,这会儿大家倒是有力出力,有地出地,听说那位硕儒的前代先祖还曾在朝廷里任过鄞县县学教谕呢!」
方拓儒心念一动,不敢置信,问了句,「那家人可是姓方?」
「正是姓方!」壮汉附掌,「招兵谕文上写明召集地正是武阳村方氏大宅……」
壮汉又说了些什么,之后离去,方拓儒却已愣在当场充耳未闻,半晌才听见一个娇笑声音自他身旁老驴背上响起。
「书呆,没想到你当个举人归来,别说迎接的炮竹了,看来,竟是连老家都归不得了呢!」灵儿一脸看热闹的神情,进村前,她还扭著该如何解决分身卧床的事情,这会儿倒先不用愁心了。
方拓儒颦眉道:「房子没了不打紧,只是不知爹娘和芸娘是否有事?」
「少爷莫愁!」墨竹开解著方拓儒,「老爷在村里人面甚广,总不会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
「这可难说呦!」灵儿笑道:「依你爹的性格,怎么看都不是会把大宅捐出去让人家当练兵所的人,所谓‘捐’必定有问题,照我看,屋子许是被人强占了去,既是强占,原来的主子必定要受点儿苦的。」
「二少夫人!」墨竹听得心急,「您发发神威,快去对付那些坏蛋吧!」
「这会儿还没弄清楚对方底细,更不知道爹娘他们人在哪里,」方拓儒沉著声,「不可轻举妄为,当心投鼠忌器。」
「拓儒顾虑的不是没有道理,」灵儿耸耸肩,脚底一策,「太老爷」又开始缓缓前行,「先到大门口瞧个端详,再回姥姥那儿问清楚,隔道墙,隔壁发生什么事情清楚得很。」
三人来到方府大门口,只见一列身著战服的兵丁执著画戟守在门口,门外另有一方短桌,桌前坐著名书记,正帮著排成长列的庄稼汉登记姓名,填妥资料者即可入府参加筛选择兵。
大门上原镌刻著「方府」的匾额业已撤换,悬了个「谢将军府」的匾,日头下,新漆的金字还灿著亮,显见挂上不久。
「走吧!这个样儿是瞧不出什么蛛丝马迹的,」灵儿叹口气,「若真要上门兴师问罪,好歹得先有个谱,走吧!咱们先回姥姥那里。」
一勒头,「太老爷」叩叩开了步,后头墨竹扯著僵住身子的少爷跟了过去。
到了古家门口,灵儿跃下「太老爷」,「呀」地一声打开大门。
大白天,与其等黄老爹来应门,还不如自个儿来,灵儿将老驴留在进门畜厩里,挽起方拓儒便往屋子里走,墨竹亦步亦趋跟妥著,这屋里处处鬼怪,若非当真无处可去,打死他也不敢进来。
穿过几个院落,三人总算来到坐落著古井的大屋前,这儿即使在白日,依旧阴空蔽日,古榕像柄有知觉的大伞,帮著屋里人遮去要命的天光。
院落里,一名全身素缟的女子跪蹲在地上眼泪汪汪折叠著金箔元宝。
这元宝,阴司里要用的。
白衣女子身旁,另跪了名小婢,一身浅藕,两条麻花辫,是丫鬟翩翩!
听到脚步声,白衣女子抬起头来,见是方拓儒又惊又喜,飞身扑人他怀中,元宝洒落了一地,泪水成串掉落,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女子正是芸娘。
「相公!你回来了!丙真是你?!」
拥著怀中欣喜得微打著颤的女子,方拓儒柔著嗓音,「真的是我!没事了,芸娘,这些日子我不在,家里麻烦你!!」
「不麻烦,只是……」芸娘咬咬唇,一瞥眼这才发现立在方拓儒身后笑盈盈的灵儿,这一眼险叫她昏厥过去,她瞪大眼,像见了鬼似地,「灵妹妹!你……是灵妹妹吗?」
「可不正是我!」灵儿浅笑,「芸娘姐姐好!」
「不可能,若真是你……」芸娘讷讷低语,头昏脑胀,「屋子里躺著的那个……」
「不瞒姐姐,」灵儿道:「那只是颗大冬瓜罢了,小妹会点儿粗浅法术,变了个分身留在这里。」
「而实际的你……」芸娘恍然大悟,「陪著相公进京赴试,莫怪乎,你病了这么久,药石无效,莫怪乎,姥姥能够那么轻松自若,不以为意。」
灵儿不好意思道:「姐姐,对不住!害你担心了。」
芸娘摇摇头,脸一垂,神情黯然道:「你不在也好.这许多事,若你在,只怕也要一起遭殃。」
方拓儒听著心惊,再看到一篓子的金箔元宝,不由得颤了声音,「这些元宝……难不成,是备来……是备来烧给我爹娘的?」
「不!」芸娘还来不及回答,出声音的是站在井旁的丫鬟翩翩,她声音细软,极像个怯懦的孩子,这是墨竹首次听见她的声音,不知何以,那声音竟会使人涌生股想要呵护她的心思,即使,他明明知道,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
翩翩的眼楮睇向灵儿,凝聚勇气似地。「姥姥死了!前晚断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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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屋里居中一副寿棺,躺著的正是古老夫人。
她生前是个顶和气的老人家,这会儿躺在棺里竟也一脸慈和,未见厉色。
方拓儒与墨竹到老人家跟前致了意,心底百转千回,墨竹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毕竟相识一场,有了感情。
灵儿一脸平静伏在棺沿,帮古老夫人顺了顺微松的发髻,淡淡地开口问翩翩,那语气,仿佛只是在问,老人家是几点钟上床睡觉似地。
「姥姥怎么死的?」
「是我们方家连累她的!」出声的是芸娘,她端坐在椅上,一脸自责,方拓儒坐在她旁边,墨竹则站在少爷身后。
一个多月前的夜里,一队人马杂沓来到咱们方家,一开门便冲丁进来,爹原叫方管事去寻官差来,带头那名凶狠狠的汉子,却冷哼了声:‘诚王的事情,只怕官府也管不起!’
「爹听了也软了手脚,若是官还有得疏通,还有得人情可说,但若是拥兵自立的乱民,只怕是天王老子请来丁也没辙。
「爹皱紧眉‘大侠!好汉……’,那名浓眉如戟,一脸寒霜的男子开了口,‘大爷叫我谢将军即可。’
「‘谢将军!即使是诚王,也该顺应民心,若蛮横地不依法理,只怕……’,爹和那谢将军说话时,我是躲在珠帘后觑见的,娘则同爹一并坐在花厅里。
「那谢将军听了爹的话也不生气,冷冷一笑,睇向爹,‘只怕什么呢?难道方老爷不欢迎咱们驻军于此保护贵村百姓?」’
芸娘叹口气,眼中亮著不解,我隔在后头看不真切,却见爹在触及那谢将军眼神后,怵然一惊,身子打了个摆子,接著开了口,他竟然说道:‘欢迎!欢迎!寒舍简陋,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这话别说我听了不敢相信,连娘都惊呼著老爷,您疯了吗?可娘的下一句却更走了样,她先是瞪视那谢将军一眼后竟喃喃地说:‘能被将军选中咱们宅第做军营,肯定是方氏祖先庇佑所及。
「继之娘嘱咐所有家丁,今后当以谢将军意旨为前提,谢将军要什么便需速速备妥,不得怠慢延误。」
方拓儒和墨竹听傻了眼,若非此话出自芸娘口中,他们绝不会相信。
「接著那将军端坐正堂,冷冷开了口,‘我要找个女人,一个叫灵儿的女人!’,一听到这话,我心底大惊,依爹娘目前这模样,只怕连自个儿都会心甘情愿奉上,又更何况儿媳?
「我急急忙忙潜到,‘竹风轩’,那儿隔道墙便是古府,墙边架著一只长梯,我跌跌撞撞攀过墙,赶著同姥姥报讯,并请她留神顾妥灵儿,听完我七拼八凄的话语,姥姥浅笑叫我宽心,并让翩翩带我到里头先行住下,那一夜……」芸娘抚著心口,「那一夜,外头净是铿锵碎裂声响,我谨守著姥姥叮咛,躲在床上,不敢出来。」
「那一夜……」接口的是杵在一旁的翩翩,「方少夫人人房不久,那谢将军就找上门来了,幸好姥姥早做了准备,门上贴了八神图,招摇、泰阴、钩陈、当兵、堪舆、壁垒、夔魑、猱狂全请了来,还施了迷离幻境咒,这一夜,别说那家伙,连我和蒋大娘都没能进得屋里去。」
「那姓谢的怒极,在院落里唤来狂风骤雨,还叫了群兵丁带著刀剑上这儿捣乱,却不得其门而人,闹了几天,没法子才悻悻然离去。」
方拓儒不作声,墨竹却叹口气道:「这样看来,这姓谢的,若非法术高超,就是……他根本不是个常人!」
芸娘愣了愣,低语,「莫怪乎,爹娘会变成那副模样。」
「既然进不来,」方拓儒不解问道:「姥姥又是怎么……」
灵儿自始沉默著,这会儿探了探姥姥的身子,继之伸手揭开老人家衣襟,在她死白而松垮的肉皮胸膛上竟印了个深深的手印子。
「相安无事几天,见那姓谢的不再另有动作,似乎一心只想著找出灵姑娘,对于方家二老倒无意为难,咱们也就不再搭理隔邻的事儿了,姥姥想著,看情况,姓谢的道行极高,还是等小姐回来再说吧!却不知……」
翩翩咬咬下唇,「那姓谢的家伙竟然勾结了蒋大娘,将她带出井底,里应外合,前天夜里进了大屋。
「那家伙法术高强,摆脱了姥姥,我自知不敌,只能守著姥姥,只见那家伙奔进内室,不多时却又奔出,恶狠狠怒道:‘老婆子好大的胆,用个分身便想唬弄你谢爷?’」
「姥姥冷声道:‘若不这样延著,谁知道你又会上哪儿去寻其他人的秽气,要知道灵丫头并不是怕你,只是……’,姥姥哼了声,‘你既与那丫头无缘,又何必如此执意强求?感情的事情不是一意蛮干便可以求得的!’」
翩翩接著道:「这话堵得那家伙脸色涨得猪肝似地殷红,牛晌后,却听得他沉声一吼:‘老婆子!瞧你这模样,肯定是活腻了!’」
「他虎虎一掌击中姥姥胸口,震得她身子猛然跃起像只断了线的纸鸢似地被远远抛下跌落,那家伙冷冷一笑,临去前抛下旬!‘为了她.我上天下海.甘犯天条,逆天而行,万死不惧,就不信抵不过一个‘缘’字引她是跟著我下凡尘的,却万万想不到,竟会在此间跟个凡间俗子结离!这丫头既已动了凡心,既已不思修行,那她就更该是属于我的了!’。」
翩翩瞥了灵儿一眼,续道:「他抛了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便离去,而姥姥,也在不久后断了气。」
长长一番话,听来惊心动魄!
芸娘像是明白了一些事情,却又听不透彻,但在周遭人凝重的神情里,她不敢也不能开口问个仔细。
安静著的灵儿突然立起身来,她将姥姥的棺盖合上,持一炷清香,向著老人遗体拜上三拜,插妥香,旋过身,她踱向门外。
「你要上哪儿去?」方拓儒捉住她的手,如此安静的灵儿他不曾见过,他突然冒生将会失去她的预感。
「去会会那谢将军!」灵儿想了想,突然笑了,「人家千里迢迢来寻,避著不见未免失礼!」
「可灵儿……」方拓儒心头沉沉,「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你要我,还是要你爹娘?」
灵儿自他眼底看出挣扎,一指一指地,她轻轻扳开他钳制的手指头,脸上依旧挂著笑,「书呆,别那副哭丧脸模样,逗你玩的,我只不过是去会会他罢了,别担心!」
方拓儒睇紧她,认真道:「你若真要去,我陪你!」
「是呀!你陪我去,用你换你爹娘出来,下一回,我还得为了该如何将你救出来伤神,也许我可以考虑用芸娘去换你,再来就用墨竹换芸娘,接下来,只剩个翩翩可以去换墨竹了,黄老爹那头黄鼠狼,见此阵仗,怕是早已开溜了!」灵儿巧笑著,一双柔荑
攀上方拓儒颈项,毫不避讳旁人,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落了吻,「这么久没见面了,今晚你陪芸娘,至于我的事情,你让我自个儿去处理,成吗?」
方拓儒不语,全神贯注睇著灵儿,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只是个书生。
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甚至连保护自己心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
「别这样嘛!」灵儿读出他心思,笑道:「我就爱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书生,若换成是那头恶犬,就算本领再大,也不过是个不解温柔的蛮子罢了!」
不再多语,灵儿挣开方拓儒的手迤逦而去。
这边厢,杵著的几个人都没有开口,由著寂静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