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残生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时光仿若回到从前。温雅动人的丽容上,那对清澈的眼眸正讶异地睁大著,正如当年两人第一次相见时。
曾以为这一辈子,他只能在梦中见到她,在那短暂的梦里,和她一同编织著虚无的未来;曾以为这一辈子,他只能依靠回忆度日,在和她共同制造出来的过往中,了却他残缺的一生。
他表情木然地慢慢站起身,纵使此刻他再怎么受到震撼,他也明白这不是梦,更不是他的幻想!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实体!
「可人……」独孤残生抑不住心底的激动,喑哑著声呼唤她的名字。
蓦地,她身子一晃,独孤残生急忙冲上前接住昏厥的她,瞧著她苍白得吓人的脸色,他的心一阵紧缩,怜惜之情明显可见。
八名青衣人纳闷地看著这番情景,待他们互相以眼神示意后,一名青衣人开口说话了:「岛主,你识得叶夫人?」
独孤残生闻言一怔,抬头看著向他问话的青衣人,神色有些怪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左琦,你刚才说什么?」
左琦又再重复一遍:「岛主识得叶夫人?」
「叶……夫人……」独孤残生喃喃道,脑中一时间全是空白。
见他神情不太对劲,左琦有些担心岛主……
「你说她……是叶夫人?」独孤残生低头看著怀中的人。
「是的。」
独孤残生咬著牙,目光凌厉地瞪向左琦,似乎很不满意他的回答。
「你确定她真的是叶非尘的妻子?」他问得轻柔,表情却是阴狠地吓人。
见此情形,左琦心里已明白事情出了岔,但他仍冷静地答道:「属下确定。」
话中的肯定,在一瞬间击溃了独孤残生。
已死去八年的心,在见到她之后,好不容易终于有了生机,然才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他尚来不及感受从心底深处攀升的那股狂喜,心——却再度被重击成千千万万的碎片!
独孤残生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看著怀中的人儿,良久、良久……
突然,一个发狂的笑声在大厅响起!
「哈哈——哈哈哈——」
独孤残生竭力狂笑。
笑自己的痴,笑自己的傻,笑这荒谬的一切,笑这残酷的重逢,笑上天对他的安排,笑尽世间万物……
八名青衣人本维持著一贯的淡漠表情,但在听见独孤残生的笑声渐渐由疯狂转为轻微的哽咽时,他们讶异地面面相觑。
「柴可人!」独孤残生停住笑,咬著牙狠狠地道:「当年你是我独孤青的结发爱妻,没想到……现在你却成了叶非尘的夫人!你——」
凶恶的神情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生吞活剥,饶是跟在他身旁多年的青衣人,也不禁看得心惊胆颤。
直到听了独孤残生刚才的话,他们才知道这名女子竟然曾跟他们岛主有著如此深的牵连。这次的事,想必也非如他们当初所想象的简单了。
独孤残生狠厉的眼神忽而染上一层薄雾。
那是……眼泪。
是他发自内心最深切、最无助的悲鸣。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柴可人的脸上,他噙著泪再度疯狂大笑,笑声中混杂著悲泣,回响在大厅中,更是万分凄凉……
※★★★※★★★※
海边悬崖上,两道人影激烈地打斗著。
刀剑交击的声音刺激著她的心房,她曲著臂,费力地在起伏不定的地上爬行,嘴角淌著汩汩不停的鲜血,早已乏力的她只能以缓慢的速度,一寸寸地向前推进。
似乎过了数年之久,她终于来到可以看见崖边人影的地方。
她想开口呼噜,却只换来口中更多的鲜红。
她——发不出声音了。
痛苦地凝望著前方,独孤青正发疯似的胡乱砍杀,平日精湛的剑术这时却是乱无章法,面对著敌人的强力攻势,他这模样怎能致胜?眼看著他险象环生,她只能流著泪祈求他平安无事。
但,天不从人愿。
敌人的一刀由正面砍中了他,鲜血霎时间由他体内喷出!
独孤青倒退数步,最后双脚踩在崖顶边缘。他利剑撑在地上稳住自己的身体,眼中的仇恨与哀戚是一种抹灭不了的刻印。
「独孤青,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那人一说完,便立刻挥刀向前。
接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在独孤青的身体坠落悬崖间……
※★★★※★★★※
柴可人猛地睁开双眼,尚未清醒的神志让她只能呆瞪著前方。她感到视线迷蒙,缓缓地伸手抚向颊边,却触到了一片泪湿。
为何会再做那个梦?她困惑地自问著。眨了眨眼,试图让视线更清晰,而她昏迷前的记忆也渐渐地回笼……
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柴可人瞥见来人身影,立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从床上坐起身。待那人走到床边站定时,她连忙伸出双手确认他的存在。
手中触模的身躯是温热的,他并没有如同往常般地消失。
是他!真的是他!
他没有死!
柴可人激动地跪在床上,冲进他的怀抱,感受他的气息,才干了的面颊再度被泪水浸湿。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腰,颤抖著声音哭叫著:「青,你还活著……你果然还活著……」
是他没错!这个胸膛,这个她日思夜盼了八年的依靠,真的回到了她身边,真的回到了她身边……
乍闻柴可人不同于以往的嗓音,独孤残生眸中闪过异光,但随即又转为冰冷。待她哭了好一会儿后,他才轻轻推开她,右手大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语气轻淡地道:「没想到我变成这副模样,你还认得我。」
柴可人闻言心痛,伸手想模他的右脸,却见他排斥地闪避。
那伤口……一定让他受了不少折磨吧。思及此,她的心都拧疼了。
「你的模样就算经过千百个轮回我也不会忘记……这仅能遮住你半边脸颊的疤痕,又怎能夺去我的记忆……」轻柔的话语诉说著最真的深情。
她温柔的表情看在他眼里,却成了一种残酷。
独孤残生发出一声嗤笑,「千百个轮回?好一段动人的说词。」
柴可人听了一愣。
他握住她的左手腕,「你说,你刚才流泪……是高兴我还活著,还是难过我为什么没有死?」
柴可人傻傻地倾著头,一脸迷惑地看著他。
「听不懂吗?」
见她摇头,独孤残生的嘴角扬起了冰冷的笑意。
「若我没记错,‘叶夫人’该是个聪明人才对呀,怎么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呢?」
叶夫人?!
柴可人脸色一白,瞬间明了他的意思,她急忙道:「青,你误会了。」
「误会?哈哈哈哈……好一个误会啊!」独孤残生冷冷地看著她的慌张,她这种模样只是更加印证了他的话。此刻他的脑中只充斥著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背叛了他!
按仇之火在他心底燃烧,握住她手腕的劲道也蓦地加强,似想捏碎她的手骨。
「啊!」柴可人痛叫一声,「青……「
「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在这世上,早已没有‘独孤青’这个人!」
柴可人摇摇头,手腕传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紧咬下唇。
独孤残生以另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颌,「你摇头否认也没用。八年前,在坠下悬崖的一瞬间,独孤青已经死了,现在在你眼前的这个人,是独孤残生!」
「不……不是的……」柴可人的额头渐渐冒出了汗水,「你是独孤青……是我的丈夫……」
「我是你的丈夫?哈哈哈哈……」独孤残生像是听到笑话似的笑著。倏地,他神情一变,咬著牙狠厉地道:「叶夫人,我独孤残生可没这等荣幸!」
柴可人只觉一阵晕眩袭来,眼前的事物开始扭曲。
她强忍著手中剧痛,强行抑制急欲熏上的黑暗,抖著声音开口解释:「青……你别误会,我和叶大哥是清白的……啊啊!」
他不想听!
独孤残生无情地加重手上的力道。此时的他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解释。他残酷地看著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中竟升起一股快意……
忽然,柴可人轻哼一声,昏了过去。
在她昏厥的刹那,仇恨的魔咒也瞬间消散。独孤残生连忙放开她的手,搂住她虚软的身子。
「可人……」低声的呼唤是万般的心疼。
怜惜地看著她毫无血色的容颜,见她痛苦地拧眉,他忍不住低下头用唇解开那份纠缠。接著,他的唇慢慢下移,来到她异常红艳的朱唇,点住她,闭上眼楮,静静地感觉她轻微的气息……
饼了好久,他终于张开双眼,望著她的眼神是哀伤的。
将她抱在怀中,让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著,把她的头依靠在他的颈窝,一手爱怜地抚著她的发、她的额、她的颈……这一切对他而言是如此地熟悉、如此地自然。
「可人……」他声音沙哑地低唤,心灵深处对她的爱恋与仇恨激愤地交错翻腾,「为会么……可人……为什么……」
※★★★※★★★※
恍惚间,她似乎闻到了海的味道。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著,那熟悉的胸膛让她明了抱著她的是何人,她依恋地沉溺在他的怀抱中。
接著,她的身子开始飘摇,莫名的虚弱让她不安地蹙眉,直到那强壮的身躯将她搂得更紧实,她才定下了心,带著微笑进入更深沉的睡梦中——
锵!锵!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特的声音响起,打扰了她的清静。
柴可人动了体,在发觉那个温暖坚实的胸膛早已消失无踪时,空虚的情感浮上心头。
锵!锵!锵!
她疲惫地眨动眼皮,很快地适应了室内的昏暗,视线慢慢地转向光线来源处,却发现了一排粗大的铁栏。她讶异地支手坐起身,然左手才一使力,她却痛叫了一声。
「啊!」
柴可人痛极地蜷曲著身体,将手护在怀中,身子也难过地颤抖著。过了好一会儿,待那股痛感渐渐减缓,她才慢慢地放松紧绷的身子,然后盯著自己的左手。
她的手腕肿得吓人,红肿的肌肤上还明显地可看出已呈青紫色的手印!
柴可人明白这是谁造成的,一阵感伤的情怀在她心头泛开……
虽然时常幻想著可以和他再度重逢,却没想到会是这般场景……他误会了她和叶大哥之间的关系了。
不过只要给她时间,她定会将这件事对他解释清楚。
只是,现下这情况,他肯听她说吗?
柴可人这回以右手撑著身体坐起,环视著四周。除了那排铁栏外,另外三面则是毫无缝隙的石墙。
这代表著——她,被囚禁了。
他竟然囚禁了她,可见他心中的怒恨是多么强烈。
叹了口气,她下了牢房中的石床,动作缓慢地走到铁栏边,观察著周围的环境。每隔一间牢房的墙上皆架有一盏灯火,牢房内的光线就是来自于它。
她在铁栏与石墙交接的角落处坐下,怔愣地看著对面的灯火发呆……
锵!锵!
金属交击的声音再度想起,拉回了柴可人飘渺的思绪,她想起就是这种声响将她唤醒的,发声处是她正对面的牢房,她不由得将视线调向它。
由于光线不够明亮,因此她只隐约看到有个人坐在最裹边的角落。她看他双手一动,便又发出那刺耳的响音。
锵!
柴可人也没去想那人为何要故意发出那些声音,只是当那人做了某种举动后,她不由得专注地眯起了眼楮。
如果她没看错,那个人……好象正大对她招手?!
「你好。」带著轻松语气的男性嗓音从对面传来。
柴可人一时间无法做出反应,只是愣愣地看著对面那朦胧的身影。
「这地方你住得还习惯吧?」
他的问话令柴可人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她知道他的语气中只有单纯的问候,没有一丁点儿的嘲弄与讽刺。不过这问题真教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对于她的不语他毫不在意,只是继续道:「这里除了不能出去之外,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看守的人说,不用客气。」
柴可人又是一愣。
「真的,你别怀疑。因为这是岛主亲自下的命令。」
岛主?柴可人疑问地看了他一眼。他说的岛主,指的是独孤青吗?
对了,她想起在落林山庄大厅中,青衣人正是称他为「岛主」……那么,她现在必是在海上的某座岛屿,因为她依稀记得自己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你是为了什么原因被关进来的?」
原因?柴可人无奈地摇头,「误会吧……「
「你的声音……」他讶异地发现她嗓音中的怪异处,「你的喉咙受过伤?」
她淡笑著,「嗯。」
「中毒?」
柴可人微倾著头看著他。
「因为我瞧你唇色很不自然,像是中了一种名为‘醉红唇’的毒。不过这醉红唇是冷月门的独门毒药,你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呢?真奇怪……」
「醉红唇……」柴可人指尖抚著自己细薄的唇瓣。
「醉红唇这毒啊,通常都是要人命的,就算幸运地活下,嘴唇也会像涂了胭脂一样,永远红艳。往好的方向想,倒是省了不少胭脂钱……唉,真想见见医治你的那个人,他能救活你,想必医术也挺高明……」
他的话勾起了她心底痛苦的往事,近乎心碎的绝望在她的眸中一闪而逝,她抿了抿嘴,「你知道我来这里多久了吗?」
见她扯开话题,他明了地微笑著,不多追问。
「你是昨天日落时被带进来的。」
「这么说……我睡了很久了。」柴可人看著牢房小窗外的天色,低声地喃道。
「没错,已经超过整整一天了。」
柴可人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淡笑道:「你刚才发出的声响,该不会是——」
对方先是一楞,接著哈哈大笑。
听见他的笑声,柴可人便知道自己想的没错。那「锵锵」的响音,就是他故意要吵醒她的。
「没想到会被叶夫人识破。」
柴可人神色一淡,微笑地摇头,「我不是叶夫人。」
「咦?可是你被带来这里时,岛主明明就是这样称呼你的。」
「这件事,我会跟他解释清楚。」柴可人不怪他误会,因为会被误解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那你最好挑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再跟他说。」他语中带著笑意。
柴可人低头看著自己的左手腕,见独孤青在暴怒之时所留下的杰作,她只能苦笑。
「你的手肿成那样,我想是需要看大夫了。」
她摇头,「不用了,这样子……可以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说话时眼底流露的爱意,连对面牢房的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禁摇头失笑,痴情的人,总是会做出一些傻里傻气的事。
「我该怎么称呼你?」柴可人问。
平时的她很少开口说话的,通常都是以点头、摇头,或是简单的两三个字响应别人,这是因为话说多了,她的喉咙就会不舒服,非亲近之人,她不会和他们闲聊,顶多会静静地听对方说话。
不知为何,她竟会和对面那人谈起话来;虽没聊到多少事,但这对她来说已算不寻常的了,因此她才想问问他的名字。
「呵,倒是忘了这回事了。我叫索情。那你……」
柴可人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柴可人。」
「嗯……可人、可人……果真是一个可人儿。」
「你说笑了。」柴可人抿嘴微笑,「你在这里多久了?」
「这里?你指的是牢房还是挂月岛?如果是牢房的话,那倒是没多久,若是挂月岛的话,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
币月岛……熟悉的名称让她一时失神。
原来,这里就是挂月岛,是他生长的地方……
「青,我们以后就住在这儿吗?」
站在高处,望著那片湛蓝的海洋,层层的海浪有秩序地向他们这方扑进,柴可人柔声发问。
「嗯。你不喜欢吗?」独孤青专注地看著她。
她笑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挑这个地方的理由。」
独孤青抬起一只手,指向海天边际,依稀有物孤立在其中。
「那就是挂月岛。」
柴可人闻言,连忙伸掌横在眉间,似想看清楚它的模样。独孤青见状,则是笑著拉下她的手。
「别白费力气了,那座岛的周转有一层浓雾,外界是无法看透那层障碍的。」
「与其在这里和家乡遥望,为何不干脆回岛上去呢?」
独孤青苦笑。
「再过一阵子吧——「
再过一阵子,他们的世界却全变了样……
「怎么了?」察觉她心不在焉,索情忍不住问。
柴可人拉回心神,摇摇头,但却招来了一阵晕眩。她连忙闭紧双眼,蹙眉抱头,一点一滴地淡化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
「可人?」见她突生异状,索情关怀之余,也没询问对方意见,便直接唤著她的名,「你还好吧?」
「嗯……」柴可人苦笑地点头。
「你脸色很苍白,我看你还是再回床上休息好了。」
「不。」她摇头,「我想听你说说挂月岛的事。」
「挂月岛的事?」索情一愣,随即明白地笑了笑,「你想从哪儿听起?」
「青……独孤青,你们岛主,他什么时候回味到岛上的?」
「八年前。」索情回想著当时的情况,「八年前,我们在岸边发现了他……」
※★★★※★★★※
九霄厅是挂月岛的主厅,气势磅礡的架构正代表著一岛之主的权威。
夜已全黑,九霄厅中只点上几盏烟火,微弱的光源无法将大厅照得明亮。
独孤残生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厅堂大椅上,因风摇曳的烛火,照得他原本就令人生畏的脸庞更加地阴沉、诡谲……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传入耳中,他依旧维持著同样的表情,等待那人的来到。不久,只见左琦走进九霄厅,来到他面前。
「岛主,那孩子已经睡了。」左琦所说的孩子正是一同被他们抓来的拓儿。独孤残生没做什么响应,只是缓缓地闭上双眼。
「他想见他娘。」左琦又道。
饼了好一会儿,独孤残生才开口道:「他没资格做这种要求。」
「岛主,他只个孩子。」
「他是叶非尘的孩子。」
「既然如此,那何不像叶夫人一样,也一起将他关在牢房?」
「我就是要他们母子分开。」
「左琦。」独孤残生出声截断他的话,接著睁开眼楮,眸光泛冷,「你未免太关心他了吧?」
左琦叹了口气,「岛主,我只能说拓儿那孩子,真的无法不让人喜欢。」
独孤残生闻言只是冷笑。
「若没其它事,你就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左琦明白依岛主此时的心情,话说得再多对拓儿也不会有任何帮助,目前也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左琦静静地离开,九霄厅里,又再度只剩孤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