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名字模样都不知道,你还算认识他?」
鹰鹰目光沉静地看向远方,「我认识他,他是我弟弟。」
萧海翔吓了一跳,「你弟弟?你居然连自己弟弟的名字和相貌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他一直由我照顾,我怕他到了新的地方过不习惯,所以跟过来看一看。」
萧海翔满头雾水地听著,努力进行分析,「你的意思是说,你弟弟……被人拐卖了?」
鹰鹰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催动乘骑的马匹,神情沉郁。
萧海翔怔怔地看著他跟草原人截然相反的白皙脸颊,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叹息一声道:「这么挂念你弟弟,你真是一个好哥哥。」
鹰鹰微微弯了弯唇角,侧过头来,「我听说,你的哥哥也很好啊。」
「对、对!」一提起哥哥,萧海翔的两眼就开始发光,「我哥哥又温柔又漂亮,就是心肠太软,太容易原谅人,不好好保护他不行。」
自从来到这个牧场后,鹰鹰第一次感觉到有些好笑,忙侧过头试图掩饰。
「喂,你什么表情啊?笑什么?」
「没……」鹰鹰又恢复了沉稳的表情,「只不过觉得你们这些孩子,在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时的表现都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的……呃不,你凭什么说我哥哥被人抢走了?」萧海翔不高兴地瞪起了眼楮,「再说你才多大,敢叫我是孩子?」
鹰鹰伸手拂了拂自己额角的发绺,低声道:「算我说错了,翔少爷见谅。」
「什么叫算你错了?你根本就是……」话突然哽在喉咙里,萧海翔咬著牙把头向旁边一转,「我哥哥才没有……那个人算什么东西?!」
鹰鹰凝目看著他,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柔软。正在为感情烦恼的少年,不管是几百年几千年,表情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知自己牵挂的那个小家伙,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初恋?
两人又默默无语地向前走了一段路。萧海翔眼楮看著前方,口中却问道:「鹰鹰,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有啊。」
「那,你有没有特讨厌过什么人?」
「大概也有吧。」
「要是你很喜欢的那个人一定要跟你特讨厌的那个人在一起,你会怎么样?」
鹰鹰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慢慢道:「我不会怎么样,他们两个人要不要在一起,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决定,我不能控制的。」
「可是,」萧海翔大声道,「要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你所喜欢的那个人就会受伤害呢?」
「他伤害了你哥哥?」
「当然,那小子简直不是东西,哥哥对他那么好,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珍惜,我觉得那种人根本不值得原谅!」
「他原谅了吗?」
「啊?」
「我是说你哥哥,他原谅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不过我哥这人就是心肠软,我怕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原谅那个人的,这不又明摆著给人家机会伤害他吗?可是换了我就不会,我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让哥哥不开心的事情!」
鹰鹰紧了紧掌中的缰绳,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用轻飘飘的口气道:「你回牧场的时候好象说过,你哥哥出门游历散心去了?」
「是啊。」
「你怎么不跟著去?」
「哥哥不让我跟……」少年垂下头,神情有些沮丧地嘟起嘴。
「那个人呢?」
萧海翔立即高兴起来,「我哥也不让他跟!」
「他就那么听话,说不许跟就不跟?」
「哈哈,你是不知道我哥那个人,平时柔柔和和的脾气好得不得了,可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真的说一不二,不许讨价还价的,我想那小子最多只敢偷偷模模远远吊著,根本不敢走进我哥的视线里面去!」
鹰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轻轻失笑。
「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到底笑什么?」
「我笑你心口不一。」
「喂!我哪里心口不一?」萧海翔勒住马缰挡在前面,「你说清楚点儿。」
「令兄独自一人出门,你明知道那个人可能会偷偷跟在后面,却一点儿也没有阻拦,反而跑回关外牧场来散心了,这表明了什么?」
「表明……表明我相信我哥哥,他说现在还不想理那个人,他就真的不会理的。」
鹰鹰缓缓地摇了两下头,淡淡道:「错了,这表明你根本不担心那个人会伤害你哥哥,表明你虽然嘴上拼命地叫嚷,但内心深处却早就已经明白,那个人……已经不会再伤害你哥哥了。」
萧海翔象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地呆住,瞪著鹰鹰好半天才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吼道:「少胡说了,我心里真正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吼完把马腹重重的一夹,催动坐骑飞奔离去,速度之快,好象生怕鹰鹰再追上来多说那么两句似的。
「哎翔少爷,牧场在这个方向……」鹰鹰在后面喊了一声,无奈地耸耸肩,低声自语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人类的心理千百年来又变了多少呢?还不都是一样的……」
这次在草原上不欢而散,萧海翔很快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孩子气,太幼稚,第二天看到鹰鹰时,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鹰鹰却不是很介意,因为对他而言,十八岁的翔少爷就跟个孩子似的,一切的表现都跟其他同龄的青春期少年没什么两样,既不复杂,也不特别,非常的容易理解,就算是他对自己哥哥那份迷恋的感情,看在鹰鹰眼里,也不过是青春萌动的少年将幼时的依恋升级为带有之念的初恋而已,单纯、可爱、真诚,只不过往往会失败。
很少主动开口说话的鹰鹰在牧场上非常受大家喜爱,不仅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还因为他一向能够提出最中肯正确的建议,久而久之,很多人有了无法解决的事情,都喜欢去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连王真人也不例外。
最开初时,萧海翔觉得鹰鹰所说的话让人很难接受,但细细地想,又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想去多跟他讨论讨论,所以不知不觉的,他找鹰鹰聊天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不过一开始,聊的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被深深恋慕的哥哥。
「他以前是世上最喜欢笑的一个人,」萧海翔拿著个树枝在一块砂土地上画著,「一笑起来,眼楮就弯成月牙儿一样的,还会露一点儿白白的牙齿,喏,就是这个样子,漂亮吧?」
鹰鹰朝地上一看,一个圆圈儿,上面两根向下弯的豆芽,下面一根向上弯的豆芽,圆圈的顶部飘著些凌乱的线条,大概是代表头发。
很显然,翔少爷的绘画技术还有著十分广阔的空间可以提高。
「可是遇到那个人后,他就很少这样子笑了。我觉得现在他的笑容里总有一些别的东西,让人看了就很难受。」
「那个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鹰鹰轻声问。
萧海翔气愤地将树枝朝地上一丢,「他竟然要求我哥哥答应他娶一个王妃,说他皇兄答应他,只要生了王子,他就可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什么嘛,简直太不尊重我哥哥了,难道他是那种可以和别人分享同一份感情的人吗?」
「娶王妃?那个人是皇族吗?」
「是啊,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名叫朱琛棣,长的还可以,就是人太软弱了,被他那个皇兄一逼,就这样伤害我哥哥。」
「身为皇族,背负著子嗣的压力也是有的。只不过他既然选择了娶妻生子,就不能再奢望继续保持与你哥哥的关系。后来怎样了?他娶亲了吗?」
萧海翔摇摇头,「没有,他娶了才好呢,哥哥就可以彻底跟他了断了。他后来大概也后悔这样子对我哥哥,所以拒绝了他皇兄的要求,就被发配到了北疆两年,去年秋天的时候才回京城,然后就重新开始纠缠我哥哥了。」
「难道过了两年,子嗣的问题就不存在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象他那个皇兄现在又懒得管他了,居然由得他整天在外面游荡,想著法儿跟我哥献殷勤。」
「大概是经过这些风波聚散后,他已经感受到了真情的可贵吧。有时候人总要失去过一次才能懂得珍惜,经受一点挫折也未必全然是坏事。我看这位二皇子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不象你所说的那样无可救药啊。」
「你说什么啊,」萧海翔气呼呼地跳了起来,「他曾经让我哥哥那么伤心,当然是罪无可赦,要是换了我,死也不会让哥哥受一点儿委屈的,就算有再多的人逼我,有再多的人说我对哥哥的喜欢不正常,我也不会在乎的。」
鹰鹰柔和地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和他身份不一样性格不一样,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承受的压力也不一样,没什么可比的。……至于你对哥哥的喜欢,我倒觉得很正常啊。」
「你真的这么想?我妈常骂我胡思乱想,我爹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断我的腿。」萧海翔趴在草地上,咬著一段草根,烦恼地说。
鹰鹰坐在他身边,浅浅地笑了笑,「很多象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这样的,他们刚刚知道爱情的存在,对自己将来的终生伴侣有诸多的想象,如果这时他们的身边有符合这些想象的人存在,他们就会把人生中第一次的爱情献给那个人。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情感历程,没什么好惊世骇俗的。」
「但我喜欢的是我自己的哥哥啊,我身边根本没有跟我一样的人。」萧海翔的情绪依然低沉。
鹰鹰忍不住笑了起来,「并不是对所有人而言,符合他们理想伴侣形象的人都是哥哥啊,也有可能是朋友、姐妹、表哥表弟什么的,甚至可能是父母师长,大部分的人喜欢的都是异性,也有一些人象你一样喜欢同性的。这两者都很正常,而且都不罕见。」
萧海翔在草地上翻了个身坐起来,仰著脸儿想了一阵,道:「鹰鹰,我也有很多同龄的朋友,可是没发现他们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更少人喜欢自己家里人的。」
「每个人,感情的强烈程度都不一样,而且因为性格的原因,也不是所有人都象你这么直率坦白的。如果喜欢的那个人刚好又是自己家里的人,那么因为伦理的关系,大部分人都会把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渐渐的,理智就控制了感情,等更合适的人出现之后,感情就会慢慢地转移。所以初恋,往往都是无疾而终的。」
萧海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疾而终……想想真是不甘心……我哪点儿比那个人差啊?」
鹰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劝道:「感情的事,最忌勉强,你可以进行努力,但要理解你哥哥的选择。纵然你不能成为他最爱的情人,但还是他最爱的弟弟,而这个位置,是谁也夺不走的。」
萧海翔细细想著他的话,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鹰鹰,你的这些话……以前从没有人跟我说过,他们总当我是个孩子……」说到这里,他象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瞪了鹰鹰一眼,「你干嘛揉我的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哥哥也就算了,你凭什么也……」
鹰鹰努力忍住笑,低了头道:「是我不对,翔少爷请见谅。」
「喂……什么意思嘛,我又不是在摆少爷架子……」萧海翔气得脸通红,「你这样说法,倒好象我们不是朋友似的。我本来是想说……」他一著急,觉得说不清楚,干脆就跳起来捉住鹰鹰的肩膀往起一拉,比著他的个头道:「看看你,自己才那么一丁点儿大,还没到我下巴呢,说真的,你几岁?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让人不得不服你。」
「我二十七。」
「胡说,你有二十七?」萧海翔的眼楮顿时大了两圈儿,把鹰鹰的身体上上下下捏了个遍,又用手指模模他的脸,「瞧你这身架,分明没长足,还有这脸皮儿,水嫩水嫩的,二十七?你想骗谁啊?」
鹰鹰被他模的有点儿不自在,忙按住他手,岔开了话题:「场主不是派你去接南方来的大客商吗?看这个时辰,也该回去做准备了。」
萧海翔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觉得时间的确不早了,这才放开鹰鹰,两人双双纵身上马,不紧不慢地向牧场进发。
「鹰鹰,你真是一个好奇怪的人,难怪大家都喜欢跟你聊天儿。」海翔将自己的坐骑靠过来,挨著鹰鹰的马并排走著,「他们都说你懂的东西特别多,不管什么烦心的事儿,你总有办法排解,有人猜你以前,说不定是个大人物呢。」
鹰鹰的眼眸隐在浓密的睫毛后微微地闪动了一下,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又似乎笼著一层淡淡的忧伤。他嘴唇轻轻动了动,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但海翔刚凑过来听,他就把马肚一勒,箭一般地向前窜了出去。
「想跟我赛马?那你输定了!」萧海翔放声大笑著,也催了催胯下的坐骑,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跑到牧场大门口时,鹰鹰已伏在马背上重重地喘息。先期到达的萧海翔得意无比地过来扶他下马,炫耀似地说:「你虽然聪明能干,但要比赛马,一定不是我的对手。看你累的,都出汗了,快去换换衣裳休息一下吧。我也该出发去接那些南方客商了。」
鹰鹰弯腰扶著膝盖,好半天才恢复了平常的呼吸频率,直起身子接过海翔递过来的手巾,擦著额上的汗道:「好久没这么跑过了,这个身子真不管用。翔少爷快走吧,我没事了。」
萧海翔见他脸色已趋正常,这才道了声别,跳上马离去。鹰鹰又歇了一小会儿,正想回房去,管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鹰鹰,听说你昨儿到岬围峡那儿牧马去了?」
「是啊,我看那里的草特别好。」
「场主叫我来叮嘱你,这段时间可别去了。现在正好是野马迁徙的季节,岬围峡那儿是最危险的,要是运气不好遇上狂奔的野马群,多少条命都没了!」
鹰鹰「啊」了一声,道:「我居然忘了已经到这个季节了,谢谢你和场主,我会小心的。」
避家没再多说,两人又扯了些题外的话,这才各自分手。
到了日近黄昏的时候,鹰鹰做完别的工作,想去看视一下一匹才生产完的母马,刚走到后门的地方,便听到隐隐的轰鸣声在左后方响起,觉得大地仿佛在震动一样,回头一看,岬围峡的方向有沙尘腾起,向天际漫卷而上。
牧场里的人纷纷奔了出来观看,啧啧感叹这次野马奔迁的规模。鹰鹰也看了一阵,觉得没什么趣味,便继续赶自己的马群回栏上栅,可后续的工作还没完全结束,牧场大门口便传来一阵喧闹声,不仅仆人们惊慌地跑来跑去,好多牧马人也跟著钻出了自己的房间,片刻之后,便看见周大夫抱著药箱,由几个下人催扶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上房奔去。
「怎么了?」鹰鹰拦住一个男仆问道。
「翔少爷……被……野马给踩了……」
「怎么会?」鹰鹰一怔,「翔少爷在草原上长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野马奔迁?」
男仆跺了跺脚,恨恨地道:「还不是那个南方来的什么大客商,都快走到牧场口了才说他是带著女儿来的,那个臭丫头屁都不懂,居然跑到岬围峡看什么风景去了,翔少爷一听就急了,赶著去追她,最后那丫头倒是被少爷给救下来了,可少爷他自己……」说著举起袖子擦眼泪。
鹰鹰慢慢松开抓著男仆的手,想了想,快步赶到上房萧海翔的独院,外面早已密密麻麻站著人,有个中原打扮的少女正抱著胡杨树嚎啕大哭,挤进房内一看,王真人胖胖的脸上满是汗珠,眼直直地看著忙碌不停的周大夫,脸色儿煞白。
「鹰鹰,你来的正好,你医术也不错,快来帮帮我!」周大夫按著伤口一抬头,看见房门口的鹰鹰,大声地叫道。
「鹰鹰可以帮忙?」王真人惊喜地抬头,圆圆的腰身一晃,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鹰鹰只觉得脚底一飘,就已经被拉到床前。
下午分手时还神采飞扬的少年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口角不停有血丝渗出,身上染满鲜血的衣物已被剪开,黑紫的淤印从宽健的胸膛一直延到腹部。
只看了一眼,鹰鹰的心就沉了下去,不自禁地闭了闭眼楮。
「怎么样?」王真人急切地问著。
鹰鹰徐徐睁开眼楮,没有说话,只是蹲,用手按了按伤痕累累的胸部,再按按小肮,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慢慢道:「他已经没救了。」
「你说什么?」王真人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只不过模了两下,怎么就讲出这么绝的话?周大夫,你先别理他,快、快治啊。」
周大夫的手微微抖著,看了坐在地上的鹰鹰一眼。
「你知道的,周大夫,」鹰鹰用无奈的口气道,「他的肋骨断了……」
王真人一口打断他的话,「翔儿的身子这么强健,断两三根肋骨怕什么,周大夫你……」
鹰鹰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站直了身子。他心里很明白,肋骨断了的确是小事,但其中断裂的一根肋骨,已经扎进了肺叶,而且还有腹部的伤……
真是一个可爱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命这么短。
「鹰鹰,我一直觉得你的医术深不可测,不能想办法救救他吗?」周大夫红著眼楮,恳切地问道。
鹰鹰神情有些木然地摇摇头:「他受的是致命之伤,目前的医术救不了他,说明死在此时此地就是他的命数,我也没有办法。」
王真人腿一软,砰得一声坐在地上,管家已经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数落著:「少爷明明还活著,你们怎么就不治了?鹰鹰啊,你跟翔少爷关系一向那么好,你可不能这样咒他啊,今儿上午看见他时,还是活蹦乱跳的……」
鹰鹰慢慢退到门边,转身离开了院子,一步步地离开身后的一片哭喊声。
抬头,天色仍是湛蓝的,飘著丝丝的白云,白得就象垂死少年的脸。
临走时最后看那一眼,他的确还活著,胸脯尚有微微地起伏,生命的火焰仍在燃烧,虽然摇曳而又微弱,但毕竟仍在燃烧。
这突然发生的变故令人头晕眼花,鹰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有些喘不过气来,跌坐在路边的石凳上。
风吹过发丝,手按住胸膛。围绕在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不管是树、花、展翅滑翔的鹰,还有那绵延至无尽头的天空和草原。
真的不救吗?真的不救吗……
这一切毕竟都不是幻影啊,这里的人,这里的物,那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年轻人,毕竟都不是幻影啊。
难道真的忍得下心来,见死不救?
「这是你的命数呢,还是我的?」鹰鹰仰面向天,紧紧闭上了双眼。
神情冷漠的牧马人第二次出现在萧海翔房间时,这个屋子里笼著一片愁云惨雾。周大夫已宣布自己回天乏术,只能尽力减轻伤者的痛苦而已。由于人毕竟还没有断气,大家都不敢大声哭泣,听到的只是一片抽泣声。
鹰鹰手里拿著刚刚从自己房间带过来的两小瓶药,缓步走到房间正中,用平静的近乎于冷峻的音调道:「如果你们想要他活下来的话,全都打起精神来,按我说的去做。」
低泣声象是被刀切断了一样瞬间停止,众人都有些呆呆地抬头看他,王真人结结巴巴地问:「鹰鹰……你…你有办…办法吗?」
鹰鹰冷冷地挑了挑眉,道:「尽人事听天命,他能不能撑过去我也无法确保,但如果你们继续这样愣著的话,他就死定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全都电击般地跳了起来。
「管家,你找人搬几张木桌到屋子中间拼起来,铺上干净的白布。秦妈,带人去多烧几锅水,把剪刀、绵线、绣花针和场主的那把银匕首放进去煮,煮好了也用白布托著拿过来。周大夫就麻烦在这里帮我一把,其他人全都出去。」
「快,都听鹰鹰的话,出去出去……」王真人挥动著手把没有分派到任务的人全都赶出院门,自己眼巴巴地凑过来,「我、我呢?」
鹰鹰瞟了他一眼,「场主就请呆在那边吧,等会儿不要随便说话,更不要插手。」
「好……好的……」本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王真人现在只好无条件地服从牧马人的指令,乖乖站到一边去了。
鹰鹰走到萧海翔床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伤处,试了试脉搏与心跳,再翻开眼皮看了看。受伤的少年呼吸已经很弱,但因为年轻健壮的原因,生命之火仍坚持著不肯熄灭。
「你很坚强,」鹰鹰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样平稳,那是一种能让最慌乱的病人家属安静下来的平稳,他的手指轻轻拂上了少年的额头。
「翔少爷,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想你应该听得见……,……你的伤很重,不过没关系,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你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也相信自己,觉得太痛苦的时候,就想想亲人和朋友,想想你哥哥。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就动一下手指给我看。」
垂在被面上的沾著草泥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很好,真是个好孩子。」鹰鹰微微笑了笑,此刻的他神情温柔而冷静,还带著一种令人油然产生信任感的医者气质,「你仔细听我的话,我马上要给你喝一种药汁,是用在草原上采来的麻沸草制成的,你应该知道这种草的效果。喝了药之后,你的全身会渐渐没有感觉,意识也会慢慢模糊,因为我还拿不准这种药对人体的功效是否一样,所以……一旦你仍然保留著部分意识,能够感觉到发生在你身体上的事时,千万不要慌张,也不要害怕,你不会觉得很疼,但我知道那种感觉并不好受,如果你还想见你哥哥,那么最好忍耐。现在我喂你喝药,放松一下牙关。」
伤者的嘴唇轻轻翕开,鹰鹰顺利地将药汁灌了进去。
这时管家已经带人拼好了木桌,铺上白布,秦妈也喘吁吁地跑进来问:「烧了三大锅水,东西也煮开了,还要煮多久算是煮好了?」
「可以了,都端过来吧。场主,麻烦你和管家把少爷的衣服全剪开,然后抬到木桌上来,动作要轻,不要再让他受任何震动。」
王真人一听还有自己的差使,忙跑上前执行命令。秦妈和几个使女端来的开水和煮好的器具,按照吩咐放到一旁的圆桌上。
鹰鹰仔细观察著病人服药后反应,等水温半凉后,挽起袖子,示意周大夫与自己一起认真洗净了双手。
「现在,」鹰鹰镇定的手指握住了煮过的银刀,「我要划开他的胸膛……」
「啊?」王真人惊跳起来,「他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给他一刀?」
「他断裂的肋骨扎进了肺叶,这可不是养一养就能好的伤,我必须打开他的胸腔将肋骨复位,还要治疗受伤的肺部。之后腹腔也要打开,清除积血,处理其他可能受伤的器官。我会尽我所能使这两个刀口短小一些,也不会让他多流一滴无益的血,毕竟此时此地没办法为他补充新的血液。整个过程是有很大风险的,他很可能在中途死去,所以作为他的师父,请场主您现在就决定,我是否可以继续进行?」
王真人额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看看爱徒越来越白的脸色,牙一咬,哑著嗓子道:「你……继续吧……」
鹰鹰轻轻点了点头,转头向对面站著的周大夫道:「大夫,我会告诉你我每一步的动作,并会详细说明需要你帮我做些什么,明白吗?」
周大夫的脸色也不比王真人好看,但他仍然立即点了头。
「好,现在,我要划开他的胸膛……」鹰鹰稳稳地举起了手中的银刀,缓慢而坚定地落下……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东方的薄曦淡淡染上窗棂的时候,轮班儿守在伤者床前的丫珠金珠儿惊跳了起来。
「醒了!醒了!!翔少爷醒了!!」
东倒西歪散落在房间各处的人们全都弹起,挤到床前。
「鹰鹰、鹰鹰!」王真人一叠声儿地叫道,「你快来看看,翔儿醒了!」
鹰鹰半睁了睁困涩的双眼,叹了一口气道:「哪儿有这么快,最多就是他动了动而已,还有两三个时辰才会醒呢,别围在床边防碍他呼吸。」
众人认真地看著床上呼吸虽微弱却很均匀的翔少爷,见他果然没有继续表现出要醒的样子,这才蹑手蹑脚地散开。
两个时辰后,鹰鹰再次被摇醒,「醒了,这次真的醒了,眼楮都睁开了,还会转呢。」
鹰鹰揉揉双眼,看了看天色,「醒这么快?这孩子的意志真跟普通人不一样啊。」说著来到床边,按著少年的手腕测算他的心跳。
萧海翔的样子还很虚弱,视线极缓慢地移动著,也不知道他是否真能看清东西,苍白的嘴唇不停地翕动了一阵,吐出一个微弱的字音:「……水……」
王真人忙大声吩咐道:「快给少爷端一杯热茶来!」
鹰鹰立即瞪了他一眼,「什么热茶?他现在既不能喝水更不能吃东西!」
「那……」管家结结巴巴地问,「那什么时候才……」
「你们守著他,听到放屁了就可以喝少量的水,起码到明天才能吃流质的食物。」鹰鹰直起身子,捋了捋垂落下来的头发,「接下来的护理还很麻烦,所以我要先去睡一睡了。你们千万记住,现在不许给他喝一滴水!」
几个人面面相觑,直到鹰鹰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管家才小声地问:「放……放屁……跟喝水……有什么关系吗?」
萧海翔果然不愧是才十八岁的健康少年,恢复的速度连鹰鹰都没预料到,还没满两个月,就可以到处走来走去了,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哥哥到这里以前,一定要变回以前的样子!」
对于鹰鹰用奇险的手法救他的情形,他还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就算他半点儿也不记得,牧场里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他想不知道都难,而且在那最惊险的一天后,也是鹰鹰一直以医者的身份在护理他,所以被抢回一命的少年对牧马人十分感激,而他感激的主要表现就是缠著鹰鹰细细地问他当时用刀划开自己肚皮后到底看到了什么。
「放心,全是红的,没有黑的。」偶尔被缠得紧了,鹰鹰也会随随便便敷衍他两句,脸上仍跟以前一样,挂著浅浅淡淡的笑容,但不知为什么,萧海翔总觉得这个笑容好象比以前要清减好多,笑得让人感觉有些发慌。
「你身体没事吧?这一阵子照顾我,你一定是累著了,恐怕要好好休养一下。」
「我现在每天只来看你两回而已,有什么累的?」
王真人走了进来,先看了看宝贝徒弟的脸色,然后对鹰鹰道:「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不过我还是不懂,这里住著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你要走?」萧海翔大吃一惊,「去哪里?」
「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去找我弟弟。」鹰鹰淡淡道,「见过他之后我还要回家乡去,时间没有当初预想的那么多了,所以得赶快动身。」
「什么时候走啊?」
「就这一两天了。」
「那么急?」萧海翔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舍的表情,不过跟大多数同龄的男孩子一样,他立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挽留的理由来,「我的意思是说,按行程来看我哥哥差不多再过几天就到这里来了,我跟你讲了他那么多故事,要你连面儿也没跟他见过,,实在有点遗憾……」
可是对于见不到传说中水晶人儿一般的那位哥哥,鹰鹰显然没有海翔那么遗憾,他只是垂了垂眼睫,随口搪塞了几句客气话。
「不过要说找人的话,我们萧家也算中原武林第一世家,多多少少能帮一点儿忙,你把这个拿著,说不定有用呢。」
鹰鹰看了看递到手中的一块刻著篆体「萧」字的玉牌,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你了。我在马栏还有活儿没干完,先出去了。你还是要多多休息,多喝点儿秦妈炖的汤。」
「哎,」萧海翔从床上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鹰鹰的胳膊,急切地道,「你可要答应我,不许自己偷偷就走了,怎么也要让我送一送你。」
鹰鹰的视线微微有些晃动,不可否认,尽避这孩子坦率而又单纯,但他刚才的确说中了鹰鹰的打算。
「而且你自己也不知道会找多久吧?盘缠带够了吗?你可以到我们萧家的钱庄……」
「承蒙场主让我在这里工作,也算小有积蓄。真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一定请翔少爷帮忙。」
「那我再送你一匹马吧,也是金元宝的孩子,今年两岁。」
「不用,场主已经把我常骑的翡翠送给我了……」
「黑珍珠比翡翠强多了,它是真正最棒的马!」
鹰鹰想了想,没有继续推辞,起身致了谢,再次提到自己还没干完的工作,告辞向屋外走去。
「师父,等会叫管家派人把黑珍珠牵到鹰鹰那里去吧,这两天让他们也熟悉一下,鹰鹰的骑术虽然不错,但黑珍珠跑起来却是超音速的,上次连大虎子也被摔下来过……」
正伸手推门的鹰鹰如同有电流通过全身般僵住,随即霍然回头,面色如雪。
「你……刚才说什么?」
也许是被他的口气和脸色吓住,萧海翔和王真人都呆了呆。
「你刚才说什么?」鹰鹰再次问道。
「我…我说……大虎子也被摔下来过……」
「前面那句!」
「黑珍珠跑得很快……」
「不,你原话不是这样!你说的是……」
萧海翔认真想了想,「哦,对,我说的是…黑珍珠跑起来是超音速的……」
鹰鹰急切地扑回到床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是这个词,超音速……你是跟谁学的?」
「跟……跟谁……学?」
「那不是属于这个时空的语言,呃……我的意思是说,这儿的人不会用这个词的!你好好想想,到底是从谁哪里学到这种说法的?」
鹰鹰的身体有著轻微的颤抖,紧抓著萧海翔的手指也是冰凉的,让后者感觉到一阵软软的怜惜感,不由地就回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鹰鹰,你别急,让我想想……超音速是吧?这种说法是蛮奇怪的……什么时候学会的呢……好象……好象……啊,对了!」他一拍大腿,「是听我哥哥说的,上次在京城爬山,我一下子就跑到山顶了,哥哥就说我是超音速,我当时听不太懂,他解释说就是比声音还快的意思,你想啊,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什么比声音还快?所以我就笑起来,以前我哥哥说话没有那么夸张的……」
鹰鹰睁大了眼楮看著他,黑润的眼珠定定的,半天才轻轻动了动,慢慢垂下眼帘,「你哥哥……他……他多大?超过十九岁了吧?」
萧海翔点点头,关切地看了看鹰鹰的脸色,「你没事吧?」
「没事,」鹰鹰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头勉强笑了笑,又转过脸儿来,对一直坐在旁边的王真人道,「场主,我想在牧场再多住几天,见见翔少爷的哥哥好吗?」
王真人和自己的徒弟交换了困惑的眼神,试著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突然想见……」
鹰鹰立即低下了头。
不善于挖掘他人秘密和隐私的草原人只好双双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