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弯弯眼底出现迷惘,她摇摇头,朝她最崇拜的二皇兄微笑,瞬间,像是有什么灵光闪过,她微眯起眼,追著那道光跑……
回来了!记忆回来了,那封信……那封她倒背如流的信,怎么还是搞不懂它在写些什么?她什么时候开始有阅读障碍这个毛病,要不要找个大夫好好诊断一下?
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弯弯轻声问:「二皇兄,战事结束了,对不?」
「对。」
「咱们大获全胜,对不对?」
「对。」
「北疆土地扩大一倍,二皇兄立下大功,父皇要封你为镇北王,对不对?」
「对。」
哇塞,曦骅不是普通厉害,什么事都算准准,下次见面一定要尊称他一声未卜先知刘伯温。
「那曦骅呢?他也回京了吗?」她终于问出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表情含羞带怯,她牢牢记得,他曾说过等他一回京,就会马上向父皇求娶她为妻。
她的匕首、她的定情物呢?对了,在枕头底下,她连忙伸手去模,但是……不见了?!她一急,连忙起身,虚弱的她一阵晕眩,幸而齐柏容实时将她接住。
「别急,要找什么告诉二哥,二哥帮你找!」
「我的匕首呢?我的匕首不见了!」她心慌意乱,彷佛不见的不是匕首,而是她的爱情、她的人生。
小雪听见公主的话,飞快跑到柜子边,打开抽屉,将匕首拿到公主面前。
看见它,弯弯紧张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她拿过匕首,紧紧抱在胸前,喃喃自语道:「幸好没搞丢,咱们家程大将军再霸道不过,我要是弄丢了,不知道要吃多少排头。」
弯弯的话让齐柏容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抱住她,头埋在她肩窝,哽咽道:「对不起,弯弯,对不起,曦骅死了,他为了救我而死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二哥对不起你……」
什么,还以为只有阅读障碍,现在连听力也出现障碍,她怎么听不懂二皇兄在说什么呢?
曦骅死了,他为了救我而死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她叹息,轻轻推开二皇兄,用凉凉的掌心拭去他满面泪痕。
「二皇兄,没关系的,曦骅还不能回来吗?也对,他还要处理战场上的事吧,两国签定和平条约,肯定要花不少时间,我送去的医女有没有帮上忙?这回,曦骅恐怕要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吧,你的好妹妹可不是普通聪明,是异常聪慧对不……」
「弯弯!」齐柏容被她自说自话的模样给吓著,紧握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你醒醒,醒醒!曦骅死了,他不会回来了,听清楚没,他死了!」
弯弯静静的看著二皇兄的脸,嘴角笑得弯弯的,眉毛和眼楮也弯弯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弯弯、弯弯。
只是这次,一滴泪坠落……两滴泪坠落……一行泪、一串泪……把她不愿清醒的心给洗涤过,像是蒙尘的心被洗得干净透明,所有的事都变得分外明白清晰……
掩在尘土下的事实被挖了出来,她的阅读障碍、听觉障碍通通不见了。
她认真的瞅著二皇兄,好似想要找出一个句子推翻他的话,过了好半晌,她才艰涩的问道:「找到他的尸体了吗?」
「没有!」
弯弯吁口长气,笃定的道:「那就证明他没死,我们约好了,他要活得比我长。」
「弯弯……」
「没关系的,我会等他,等他来向父皇提亲。」她抱著匕首,又躺回床上去,缓缓闭上眼楮。
今天真冷,如果能窝在他的怀里,多好……
弯弯变了,她变得安静、乖巧,像个真正的公主,成日在屋子里看书弹琴刺绣,即便绣出来的依旧是几根烂菜梗子。
原本这是所有人都期待她做的,她做到了,却让所有人满肚子心酸。
医药的事再也吸引不了她的兴趣,有人求医,她相应不理,仁慈的她,眼底再也看不见人世间的悲欢,她把自己关进一个再无他人干扰的世界里。
余爷爷轻轻模著她的头发,不能说话的他,只能用悲悯的眼神望著她。
她很想告诉余爷爷别担心,等程曦骅一回来,她就没事了,可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回来……
日子渐渐过去,众人还是找不到程曦骅的人或是尸首,原本已经就非常稀薄的希望,渐渐蒙上失望的灰,大齐举国上下已经为程曦骅举殇,程家也为他埋下衣冠冢,所有人都认定他不存在,只有弯弯还在硬撑著。
皇后来到女儿床边,问道:「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除了曦骅,你还有疼爱你的家人,你能不能为我们振作起来?」
弯弯目光望著远方,面无表情地说:「会的,给我一点时间,别为我担心,天底下多少好男儿排队等著我点头呢,我不会蠢到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这世间,放弃该放弃的是无奈,放弃不该放弃的是无能,不放弃该放弃的是无知,母后觉得我无知吗?」
她嘴里说著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她配合大家的心思,试图安抚所有人的不安,只是……她不安呐!
心像一叶扁舟,在起浮不定的海潮上漂流,始终无法靠岸,她站在摇摆不定的小舟上,举目搜寻,搜索著天地接连处,有没有她心心念念的影子。
皇后轻抚著她的脸,不舍的道:「不要逞强,难过就哭出来。」
弯弯摇头,坚持不落下一滴泪,因为一哭就是认定了曦骅再也不会回来,但他答应过她的,她相信他会回来的。
转过头,她望向窗外,她对天空低声重复著已经重复过一千次的话,「程曦骅,我等你回来,等你来向父皇提亲。」
案皇像小时候那样抱著她,说:「女儿大了、心思多了,要是能像小时候那样单纯无忧多好。」
她也想呀,也想无忧、也想幸福,只是心被那道爱情线紧紧缠绕,绑得无法喘息,她很清楚,唯有那个人再度回到身边,她才能够再度自由、无忧。
「朕为你赐婚,好吗?凌之蔚是个好男人。」什么方法都试过,皆无法让女儿恢复快乐之后,皇上竟提出一个烂建议。
她失笑了,摇头拒绝,「父皇,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没有糖,塞给我一块饼,我也不会因此幸福开心。」
案皇揉著她的头发,心疼的说:「除却皇上这个身分,我也只是个普通的父亲,我什么都不想,只希望你能够开心,如果我把天底下的饼都搬到你跟前,能取代那颗糖吗?」
她环住案皇的腰,窝进他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回答道:「父皇,真糟糕,我的性子多么像您,除了最甜最美好的那颗糖,其它的,都无法将就。」对于感情,她和父皇一样执拗,她相信父皇一定能够明白。
「是朕的错,把你生得和朕一模一样。」皇上苦笑。
弯弯轻轻摇头。「我为这个一模一样深感骄傲呢。」
所有人都在劝她,包括身边的宫女太监,大家以为时间会慢慢治愈她心中伤口,可是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无神,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许多时候,大家都不敢确定,她的灵魂还在不在躯体上。
齐槐容受不了了,他恨极了自己,当初不应该松口的,不应该鼓励曦骅,给他机会,更不该写信给弯弯解释当年的前因后果,早知道会演变成这样,当时就该阻止到底。
他眼也不眨的凝视著弯弯,许久,他幽幽叹道:「是不是大皇兄不值得弯弯信任?」
弯弯抬眸,摇摇头,不晓得大皇兄突然在胡扯什么。
「如果不是,为什么你心里有话却不肯对我说?」
齐槐容的感叹像一把锥子,顿时,她觉得胸口像被人戳了个洞似的,她极力克制的酸楚拚命往外流泻,绵密的心酸化成泪水,遮住她的视线。
她不想哭也不愿意哭的,但一直以来的坚持,在此时此刻决堤,她死命咬住下唇,把眼楮瞠得大大的,不让盈眶的泪水往下坠,只是,今天的泪水很不乖,想尽办法要脱控……
「哥……」她软软的轻唤一声,像小时候那样。
五岁之后,被教习嬷嬷教导过后,她再不喊他哥哥,如今又喊,让他得以窥见她的脆弱。
「对,我是哥哥,有义务保护妹妹,你有什么话都能够对我说,天塌下来,哥哥绝对会替你顶著。」
她点头、点头、点头,第三个点头时,泪水堆积不住,疯狂下坠。
「乖,有哥在呢,什么委屈都跟哥说。」
弯弯在床上跪起身,爬到大哥身前,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他的脖颈,没多久,温热的泪水已经濡湿了他的肩背。
「哥,曦骅是我害死的……」
「不是的,不准你这么想!」
「是的是的,就是我害死的!是我不准他带走二哥,是我逼他承诺用性命护住二哥,如果没有我的逼迫,他一定不会死……如果我坚持一点,如果我咬紧牙根,如果我把母后的话牢牢记住,如果我哭著闹著求著不让二哥离开,所有的事通通不会发生……哥,我好想他,我无法停止想他,无法忘记他,无法不吊死在一棵树上,无法放弃,无法、无法、无法……」她泪流满面,哑著嗓音痛苦嘶吼。
悄悄站在门边的齐柏容,看著妹妹痛哭失声的模样,心一阵一阵泛著剧疼。
不是弯弯害的,是他害的!
他凭什么啊,凭什么以为自己有本领,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凭什么冒领曦骅的功劳,凭什么为了自己的性命,害得弯弯这般伤心?
他痛恨自己!
齐槐容把她抱到膝间,护在胸前,轻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顺著她的伤心。「弯弯乖,不哭,不是你的错,你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是我的错!如果我听话,如果我够坚定,如果我不要被说服,如果……」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要喜欢上、不要爱上、不要羁绊上,如果不要他的承诺、不要他的保证,不要他把自己的命摆在二哥后面……
她隐约感觉到不安的,不是吗?如果在那时急踩煞车,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
是她太过粗心大意,是她不够谨慎,全是她的错……倘若她不要穿越,说不定事情的发展方向就会截然不同。
「不,别以为百姓夸个几句,你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仙女了,你没那么厉害,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的事,无法让所有的事都照著你的安排走,你只是个小丫头,一个倔强骄傲、嘴硬却又深爱曦骅的小丫头。爱情不是错,你更没有错!」
弯弯抬起头,瘦削的脸颊挂著浓浓的哀伤。
稚嫩的小丫头在最短的时间内成长了,却是用这样残忍的方法,如果长大需要经历这种残酷过程,他宁愿护她一辈子单纯。
「哥,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活了,遗憾压得我喘不过气,罪恶感逼得我活不下去,我觉得身子好痛,心更痛,我痛得快要死掉了,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
「傻瓜,怎么会活不下去?不过是一个男人,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觉得痛也没关系,哥替你找太医,让他们给你开药解痛……」
她拚命摇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叫做程曦骅,是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上的男人,天底下的好男人全部加起来,也敌不过一个他!
「哥,过去两年,我刻意假装不在乎他,假装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可是那种假装好累,脸上晴天,心却在下雨,活泼开朗只是在掩饰胸口的落寞,伪装的骄傲只是在夸张自己对他的轻忽。
「如果他不爱我就算了,骄傲如我,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别人的纠缠,可是他喜欢我啊,他要向父皇提亲的啊,他说好要陪我走一辈子,不让我孤独,他愿意让我比他先死。」
是不是他们真的有缘无分?是不是他们的交集注定只能这么短暂?是不是老天安排了他们的阴错阳差?是不是她的穿越,其实只是一场误解的笑话?
太残酷了,她终于理解何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原来贼老天是有道理的,祂喜欢忤逆人类对幸福的想望。
「曦骅其实没有那么好。」齐槐容说得违心。
「对,他不会说温柔的话,他老是弄拧我的心意,他只会跟在凌之蔚后面,盗用别人的浪漫点子,他很笨,连喜欢和危险都搞不清楚,他长那么高,长期那样看他,我的脖子会受压长骨刺,他喜欢当英雄、喜欢替别人著想、喜欢为国为民……他喜欢当乔峰、我不喜欢当阿朱……可是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爱他。」
她仰起满面泪痕的小脸,迎向从小护她宠她,把她当珍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的大哥。
「好,那你告诉哥,要怎样做,你才能够快活起来?大哥再帮你开一间春水堂,好不好?你再研发几味新药吧,咱们的药卖得好极了,你一定可以累积到无数的嫁妆,对了,你上次提的那个全民健保的计划,要不要开始筹划?大夫考选制度可以著手了,免得密医横行,害人性命,我们找点事来做吧,只要够忙,很多事情就能够淡忘了。」
是个好方法,却不是她要的。
她用力摇头,坚定的道:「大哥,我想去北疆,我要把曦骅找回来。」
齐槐容一愣,迟迟无法答应或否决,说到底,她依旧不相信曦骅已经死了,非得亲自去一趟才能死心吗?
闻言,齐柏容走了进来,口气坚毅的道:「皇兄,让弯弯去吧,反正我也要回封地,有我照顾弯弯,皇兄不必担心。」
好,弯弯不相信曦骅死了,那他也不相信,从现在开始,他要认定曦骅还活著!
这时候柏容跟著闹什么?一个弯弯都劝不开了,他还来凑什么热闹?只是他望著一双弟妹,他们脸上有著同样的坚定、同样的固执,这对兄妹有时候像得让人无语。
真的要这样才能有解吗?看著憔悴而狼狈的妹妹,齐槐容闭眼张眼,最终缓缓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