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宫里掌起了灯,宇文珑早没心思看折子,可他还是忍著,硬是忍到晚膳时间,这才登上步舆,摆驾前往凤仪宫。
他的身后除了尚德海、小佑子和一队护驾侍卫之外,另外还跟著二十名小太监,两两一组,合抬著一个个盆栽。
依礼参见皇上后,凤仪宫人人一头雾水,大晚上的叫人抬这许多花盆来,皇上是要做什么?
不过,皇上来了,自然要让皇后知晓。
宇文珑叫住那转头就要去通传的小爆女。「皇后腿脚不便,不必让皇后出来接驾了,就说朕来了就行。」
「是。」那宫女忙奔进去通传。
得知皇上来了,言少轻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
既然不必出去接驾,她便坐在殿中等,这样也方便,梳妆打扮迎驾那一套,她最是厌烦,浪费的时间拿来看卷宗多好。
「娘娘好歹该梳梳头。」竹桑可看不过去,忙拿著玉梳要给主子梳头。
言少轻淡淡笑道:「罢了,我更丑的模样皇上都看过了,多梳这两下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竹桑有些泄气。
也是,这都要怪老夫人,当年把小姐送到太学做侍读,扮作了男孩子,当时皇上还是三皇子,而且极其顽劣,有日他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偏要小姐去太液池里把那柔然国进贡来的神龟给引出来骑,害小姐被神龟咬,又落入太液池里,被救起的时候浑身湿透,一头脸的水草,十分狼狈。
说人人到,往日害她家小姐落水的那个罪魁祸首此刻正信步走进来了,一身龙袍,显然是从御书房过来的。
皇上真是好生用功啊,每日下午都埋首在御书房里批折子,这点倒是令她这个小小奴婢都刮目相看。
要知道,皇上过去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纨裤子弟,不肯任官职,常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富家公子寻欢作乐,国家大事一问三不知,就知道哪里的酒最好、哪里的姑娘最美,如今这般的转变真可谓是洗心革面……哦哦,她说得太快了,该当掌嘴,是脱胎换骨才是……
「参见皇上。」竹桑、多兰连忙见礼。
言少轻一派淡然的坐在书案后的楠木雕花椅中,身著一件绣上昂首凤凰的云锦宽袖袍子,一双笑意盎然的瞳眸看著他,道:「见过皇上,恕臣妾腿脚不便,就不起身了。」
宇文珑心知肚明,不能起身是假,懒得向他参拜才是真的。
不过,看在她因公受伤的分上,他就不与她计较了。
他示意尚德海让太监们把花盆一一搬进殿中,手一挥,让他们都退下,只留下尚德海伺候。
竹桑、多兰瞪大了眼楮看著那十盆颜色各异的花,虽然心中充满疑问,但不敢多言。
小姐打小就不喜欢摆弄花花草草,皇上这是专门搬花盆来与小姐作对的吗?
言少轻倒是没皱眉,一双彷佛能洞察万物的眼眸看著宇文珑,不紧不慢地问道:「皇上是不是见过理郡王了?」
宇文珑心里陡然一跳,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楼祯不会摆他一道吧?
若真如此,他真会捏死楼祯,成为大云朝史上第一个亲手捏死先帝敕封郡王的皇帝。
「是见过。」宇文珑不置可否的看著言少轻。「皇后如何知晓?」
言少轻嘴角含笑地说道:「金玉王府的安小王爷自从在妙国寺的法会上见过敬安侯府的八姑娘后,就对人家痴缠不休,有一日得知八姑娘病了,便亲自送了十来盆花到敬安侯府,指名要给八姑娘。
「花送到的那日,我正好也在八姑娘屋里,我们俩好生奇怪,不知那安小王爷送这许多花盆是何意思?八姑娘忙派婢女去打听,原来是理郡王给出的主意,说是探病便要送花,那花会代替安小王爷在屋里日日夜夜的看著八姑娘。
「八姑娘听了顿时火冒三丈,说那安小王爷存心不良,好生下流无耻,事后得知理郡王收了安小王爷五两银子才将此追求姑娘的独家法宝传授给安小王爷,不知皇上付了多少银子啊?」
说完,她戏谑的看著宇文珑,有趣地翘起了唇角。
宇文珑眼底掠过一丝懊恼。
五两银子?
懊死的楼祯,他的一片真心都给糟蹋了,他的真心被楼祯搞得很不值钱!
他决定了,等等就去找惠太妃!他要主动促成楼祯和顾三姑娘的婚事,他要楼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爬著来求他收回成命,然后他就来一句「君无戏言」!
「怎么了?究竟是多少银子,皇上怎么不说话?」言少轻似笑非笑地问道:「难道是记不清了吗?」
他是天子,九五之尊,不想回答的问题,自然是不用回答。他干脆转移了话题,「皇后身子好些了吗?」
言少轻笑了笑,「皇上说呢?也才过了那么一日。」
宇文珑有些不快,「既然未好,你还起来看卷宗?眼下你是将朕的话当成了那马耳东风了是吗?」
「臣妾不敢。」言少轻只有嘴上恭敬,接著又道:「只是这案子过于棘手,不理出个头绪臣妾睡不著,既然睡不著也是白白浪费了,索性起来再找找蛛丝马迹。」
他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哦?可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了?」
「尚未看出。」言少轻摇头。「皇上怎么看?」
宇文珑嗤地一声。「你的案子你自己去查,问朕做什么?」
「皇上不是多少知道一点吗?」言少轻撩眼,平静的看著他。「有时候,皇上也能看到我没看到的。」
她自小苞在祖母身边打下手,凡事都受祖母影响,有些主观根深柢固了,需要旁人提醒一声,而他,就是那个能心直口快提点她的人。
为何是他?
原因就在于,她原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相,如今又贵为皇后,满朝文武谁会不长眼的与她作对,她说东边是西边,众人也会附和。
唯有他,他是唯一一个她不可能越过其地位的人,不需要附和她意思,也不管说了什么都不用怕会得罪她的人。
「咳。」宇文珑清了清喉咙,有些许高兴的成分在心里蔓延开来。「既然皇后如此诚恳的请教朕,朕就给你指点指点。」
言少轻忍住笑,「皇上请赐教,臣妾洗耳恭听。」
宇文珑背著手漫步殿中,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能在大理寺狱里杀人灭口,一定在朝里极有身分地位,能有这番能耐的,十根指头数得出来,往那里追查肯定有收获。」
虽然这理她也知道,但她还是一本正经的看著他,「皇上如何得知孔明辉是被灭口的?」
宇文珑走到窗前伫立,背对著言少轻,缓缓地道:「孔明辉没杀成那黄金劫案的主谋杨七,反而误伤了你,接著也死了,你们刑部不都是主张要捉活的问口供吗?又怎么会轻易把他弄死,所以了,他失手后便有人在暗处对他下手了,自然了,他若是得手,真能做掉杨七,同样会被灭口。由此可见,这孔明辉应该是个弃子,否则对方大可派个人杀了杨七便了事,不必牺牲了他。」
言少轻看著他英挺的背影,打从心里微微一笑。「祖母说过的,皇上都没忘,臣妾实感欣慰。」
不妙!宇文珑立刻转过头,瞪著书案后气定神闲的言少轻,嘴角抽了抽,「你——敢情这是在考朕?」
言少轻笑得眉眼俱飞扬。「臣妾不敢,就是试试皇上记不记得祖母说过的话罢了。」
「你不敢?你什么都敢!」也不演什么文质彬彬了,宇文珑咬著牙大步走向她,面色黑如锅底。
想起小时候的事就丢脸,恨不得把那段记忆从她脑子里抹去。
那时,她祖母还是当朝女相,同时也是大云朝第一个女仵作。下了学,闲来无事,她总爱当她祖母的小苞班,而他为了能时时捉弄她,也跟著去了,他说自己是上言府去学习功课,父皇便没有反对。
他们一同随她祖母去验尸,她递工具、填验尸单,她俨然是个小帮手,而他就在一边吐,都不明白她小小年纪,怎么胆子那么大……
宇文珑大步走到书案前,不由分说地一把夺去她手里的验尸单和卷宗,俯视坐著的她,厉声斥责道:「都受伤了就好好养伤,把案子交给陆宸查,伤没好之前,你要再敢踫这个案子,朕就下旨以强盗杀人结案,让你没得查。」
言少轻好气又好笑的看著气急败坏的宇文珑,「皇上,您身为一国之君,怎可如此公私不分?」
他强词夺理道:「朕要公私不分又如何?皇兄既把这天下交到朕手中,就表示信任朕,朕想怎么做都行。」
言少轻摇头失笑,「臣妾认为,太上皇将天下交到皇上手中,肯定不是要让皇上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如此的胡来。」
宇文珑忽然两手撑在书案上,目光炯然地看著她,「那么,你倒是说说看,皇兄将你交到朕的手中,是想让朕怎么对你?」
突闻此言,言少轻心头猛然一跳,胸口竟似有一阵悸动滑过。
除了大婚那夜,他们再无肌肤之亲,想想若不是宫里的燕喜嬷嬷会查验元帕,她料想他也不会踫她。
毕竟,她是太上皇硬塞给他的,他又不喜欢她,这宫里还有他那个亲亲表妹梦妃在呢,那才是他心目中的皇后人选吧,而她有如程咬金,半路杀了出来,抢了皇后的位置,想必他和梦妃心里都不痛快,此刻问太上皇想他怎么对她?那他一定认为她是太上皇留下来监督他的……
「皇后。」宇文珑眯著眼楮看著她,指尖抚过楠木雕花书案光滑的桌面,上头搁著墨玉纸镇等物,一看就知是他皇兄御用之物,也不知是何时送给了她,她果然是他皇兄在位时最信任的朝臣。他有些挑衅地道:「怎么不回答?」
言少轻正在斟酌字眼,幸好多兰来了,暂时解了她的围。
「娘娘,晚膳已送来,娘娘想摆在哪儿?」
言少轻暗自赞许地点了点头。
好多兰,肯定在外间听见皇上咄咄逼人,便进来解救她了,不愧是她祖母手把手教出来的,甚懂宫中生存之道。
「摆进来吧,我就在这儿用膳。」皇上总不会想看著她吃吧?正好可以把皇上请走。
「是。」多兰应了一声,就要出去传话。
言少轻见宇文珑还眼也不眨的看著她,好像还在等她给个交代,她只好一笑带过,想就此了结他的纠缠。
「皇上也还未用过晚膳吧?不如皇上先回去用膳,改日臣妾再给皇上回答。」
宇文珑盯著她,眸光渐深。「朕就在这里用膳。」
她不想留他用膳,他偏要留下来。
多兰为难的看著他,「可是,御膳房只做了娘娘一人的膳食……」
其实,皇后的膳食有十道冷盘、十道热菜、十道汤品、十道主食、十道甜品,虽然每盘的分量都不多,但绝对足够两人食用,只是她很明白,主子不想留皇上用膳。
「这有何难?」宇文珑扬声,「小佑子,让人把朕的晚膳端来,朕要与皇后一同用膳。」
他是打定主意要赖在凤仪宫不走了,言少轻看著被他扔在地上的卷宗和验尸单,又看他迳自在榻上坐下,那副无赖的样子,实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怎么,皇后为何一脸苦瓜样?是否不欢迎朕留下来用膳?」见她沉默,宇文珑面色也不好看。
别的嫔妃求之不得的事,这个女人却避之唯恐不及。
她不是经常和陆宸一块儿用膳吗?怎么,陪他吃一顿饭都不行?
他正想说几句难听的,比如「要不要朕把陆宸宣进宫来陪你吃饭」这类醋味深重的话时,寝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他有些不耐地蹙起眉,「何人在外喧扰?」
这顿饭他好不容易蹭到了,岂容有人破坏?
不等尚德海著人出去询问,凤仪宫的内侍小安子便进来道:「梦妃娘娘、芊妃娘娘求见。」
「她们来做什么?」言少轻好生奇怪,她腿脚受伤,已暂时免了嫔妃们的日常问安,她们也知道她在养伤,照理不会来打扰才是,却在这个时候闹了起来……
小安子看了眼脸色不豫的宇文珑,小心翼翼道:「两位娘娘说是要请娘娘主持公道。」
言少轻看了满案卷宗一眼,她可不想有人乱了她的卷宗,也不想有外人进到她的寝殿,遂道:「让她们在外头候著,竹桑,扶本宫出去。」
宇文珑想到楼祯的话,他不能再逃避了,要近水楼台,方能得月,她可是言少轻,不会因为他成了九五之尊就喜欢他,他得要自己努力才行……
他眼一瞥,竟看到尚德海鼓励的眼神。
呿!这人精,他又知道什么了?
他喜欢自己的老婆,他要追求他自己的老婆不行吗?用得著他来鼓励……
他慢悠悠起身,却一个箭步越过竹桑,稳稳地扶住言少轻的手臂。
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幕了,皆是目瞪口呆。
言少轻更是愣得不轻,「皇上这是做什么?」
宇文珑理直气壮地道:「皇后为国事受伤,难道朕不能扶皇后出去吗?」
言少轻有些无言。「可是,外殿有很多人,尤其是梦妃、芊妃也在。」她特别强调。
宇文珑更加不以为然了。「那又如何?朕难道需要顾忌谁的眼光不成?」
言少轻在心里骂了好几声混帐。
好,跟他是有理说不清的,这天霸王、混世魔王,自小便是如此,我行我素、没个皇子样子,期望他成了皇帝便会转性,那是她要求太高了。
他要扶她出去就扶吧,打从她进宫,他便不再翻绿头牌,已让众嫔妃恨她恨得要死,以为是她从中作梗,这会儿她还怕被他推到浪口风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