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荒郊,乱石堆,西风过,一派萧瑟景象。如果不是远方的稻田以及不远处清晰可见的坟包包,薛飞还可以把此处想象成魔教高人出没的隐秘之地。
然而,当一只老水牛甩著尾巴从众人身边悠闲地经过之后,他只能认清残酷的事实——农村小水塘。
武林高手商谈要事,不都是很正经很严肃的吗?要不然就是在什么「XX派」的「XX楼」,众高手集聚一堂;要不就是在什么「XX山」的「XX巅」,几乎羽化而飞仙。可是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却只是蹲在李镇镇郊的农村菜地边上,望著小水塘和小山包上的坟头,进行著深刻而严肃的对话——关于武林局势的探讨和分析。
在水塘边上,疯师父翘著脚坐在乱石堆上,脸色和那水草丰盛的塘水有一拼。二师傅负手而立,站定在水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著远处的稻田。
楚青挺直脊背,站在疯师父面前,面色凝重。楚姑娘托著下巴,坐定在一块最平整的石头上,用手里的长剑磨蹭著地上的乱石。
至于咱们的薛飞薛少侠,则默默地蹲在地上,仰头望著坐在乱石上的疯师父,又看看那儿走到水塘边上的大水牛。只见那水牛先冲水塘撒了一泡尿,然后就著那位置,又低头开始喝水。薛飞顿时看惊了,张大了嘴巴,看那水牛撒光喝足、甩著尾巴慢吞吞地踱走了。
「吴前辈,薛前辈。」
楚青的声音将薛飞的注意力拉回来。一扭头,只见楚青冲疯师父和二师傅分别抱了抱拳头,神情甚是谦逊有礼。
——糟了,疯师父最讨厌人家搞什么礼法了,楚大哥刚一开口就惹得疯师父生气,少不了要挨一顿胖揍。
薛飞一手挠著后脑勺,一手抓著塘边摘来的芦苇乱晃荡著。刚这么一想,就见疯师父翘著的那只脚轻轻地动了一下,一颗石子「刷」地飞了出去,直击楚青而去。
楚青面色一变,闪身欲避,可刚动了身形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停了动作,硬生生地挨了那一下。石子正中楚青脑门,「啪」的一声,还挺响。
唉,又糟了。楚大哥明明能躲开,可偏偏不躲,这下子疯师父要更生气了。
薛飞含著芦苇杆子,不由得在心中做出这样的即时转播。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一般,疯师父冷冷地「哼」出一声来,微一运气,脚边石子劈头盖脸地向楚青击去——
见吴子风有心责难,楚青心中只道不恭敬不足以显得诚意,面对数十粒的碎石子,他只能站定不动,任石子击在面上身上,疼也不敢表现。
看得石子「啪啪」地打在楚青的身上,薛飞看著都觉得疼,咧开嘴角「嘶嘶」地直抽气。抬眼偷偷看疯师父的脸色——糟了,黑得能拧出水来。薛飞不敢直接开口,转头望向二师傅,露骨地岔开话题:「二师傅,为什么你要来这里啊?等不到你上山,疯师父都快发羊癫疯了……」
话没说完,薛飞赶紧抬起两个膀子直接抱头。嘿嘿,这下疯师父怎么也没办法拿石子或者剑鞘砸他的头了……「哎呦!」
薛飞惨呼一声,哀怨地扭头望去。只见疯师父铁青著一张脸,一脚踹在他背上,脚下使力,「臭小子!我让你胡扯!」
薛飞疼得「嗷嗷」叫,叫完了就开始回嘴,反正二师傅在场,闹不出人命,「疼疼疼!疯师父你很难伺候耶!对你礼貌你要打,不礼貌说实话你也要打!二师傅二师傅,你看疯师父都不讲道理!」
「哼!我是讲道理的人吗?」吴子风收回脚丫,冷冷瞥来一眼,「说了半天,原来是在为这姓楚的小子求情。你这臭小子,哼!」
楚青听了,不免有些感动,垂眼去望给吴子风踹得蹲在地上、一手捶背的薛飞。他哪里知道此时的薛飞正迷糊著呢。
——求情?他有求情吗?他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啊。
丈二和尚莫不找头脑的薛飞,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疯师父说的「求情」是什么,最终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反正二师傅说过了,疯师父有时候说话就是没头没脑的,用不著管他。
想到这里,薛飞捶著背站起来,咧开嘴角冲吴子风「嘿嘿」地笑,「疯师父怎么会是不讲道理的人呢?不讲道理的话,就不会担心二师傅的下落来找人,也不会顺带关心关心徒儿有没有走丢了。」
「……」楚青听得直冒汗,一头黑线无边。薛小兄弟这两句话,有因果联系吗?为什么他怎么都分析不出这上下句间的承接关系?
想了好半天,楚青才理清薛飞的思路。原来吴子风所谓「讲道理」,就是指担心好友薛无名和徒儿薛飞?
想明白了,楚青格外无语,满头的黑线差点没给当成人体彩绘。为了将话题转向正轨,他只能轻咳一声,试图转移那思维不在一个次元的师徒二人的注意力,「咳!」
「哼?!」刚咳一声,就见吴子风狠狠地瞪眼而来。再下一刻,就见吴前辈的脚下又动了。
「喂!前辈!」看不下去自家大哥再被砸,楚芳星忍无可忍地开了口,「别再打啦!再打我家大哥都要被打傻了!我们敬你是武林前辈,对你客气,你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晓得打人啊!这还讲不讲道理!」
吴子风收回脚,坐回乱石堆上,斜眼瞥楚青,「姓楚的小子,看你那熊样儿,迂腐!你家妹子可比你痛快多了!」
楚青不由苦笑。苦笑完了,又冲吴子风抱拳,「那吴前辈,咱们也不说什么礼法了,直接切入正题。事实上,我兄妹二人这次前来,是说服两位前辈,签下《太平约》的。」
一听到《太平约》,吴子风的脸又黑了好几分。薛飞蹲在他脚边,望望自家疯师父的青到发黑的脸,再望望远处坟头上青石的墓碑:嗯,颜色挺像!
见吴子风不答,楚青接著说下去:「在下也知此言冒昧,可是《太平约》却是武林大势所趋。我兄妹早听说,吴前辈您与薛前辈二人,行事风格独特,不属于任何派别。虽非正道中人,却也做了不少为民除害的好事。家父实在不愿两位前辈这样的人,被朝廷与武林当作共同剿杀的对象。」
「哼!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来一只我杀一只,来一对我杀一双!」吴子风狠狠道,将剑鞘敲在石上,发出「铿」的一声响。
「因何要杀人?」
先前一直没吭声的薛无名,忽然转身回首,轻问席地而坐的友人。
「拦我者,杀!」吴子风抬眼瞪去,「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硬要没事惹事,当咱们好欺负吗?」
「对哦,有人欺负咱们,我们也不能光被打不还手啊。」薛飞点了点头,模著下巴自言自语。
楚青赶忙出言辩解:「话不能这么说,如签下《太平约》,自是武林正道。无论武林还是朝廷,都团结赞赏,怎会有惹事欺负一说?」
吴子风一剑鞘挥过去,「靠!老子过得好好,凭什么跟他们团结?」
薛无名缓缓走到吴子风身边,背对他坐下,「说到底,是你无心与人相处。自顾自过自己的日子,受不了人管,更无意融入什么武林。」
吴子风冷哼一声,瞥去一眼,「你有资格说我?」
「无,」薛无名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亦如此。」
薛飞抬头看看疯师父,又看看二师傅,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自动冷却下来,冷风飕飕的,没有他立足的空间。只好不著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自动退入楚青和楚芳星的「后辈组」。
望著疯师父和二师傅背对背地坐在一起,薛飞用芦苇杆子挠挠后脑勺,只觉得说不清的感觉。
疯师父说得没错,二师傅也是不爱搭理人的那种——事实上,二师傅比疯师父还不爱搭理人。怎么说,比如他拜师吧,抱住疯师父的裤管好好求他,疯师父被粘久了粘烦了终究是会松口答应。可如果他当初抱大腿的是二师傅,就算他磕破了头求个三年十年,二师傅也能轻描淡写地避走他方,眼不见为净。
耶?!这么说起来,理应是二师傅对这个《太平约》更为抵触啊!为什么二师傅却在劝疯师父呢?
薛飞越想越不明白,只能捂著脑袋瓜子,静静地看著。拜疯师父门下这个把年来,他清楚地知道,这时候听墙角就好,要是插嘴说话,疯师父会发怒砍人的。
「子风,」薛无名垂下眼,轻轻地唤友人的名,「你明知后果。」
「哼!大不了一个‘杀’字!」吴子风冷哼一声,「让老子去听那帮混账的话,当朝廷走狗——学武为何?我办不到!」
对啊,学武为何?薛飞咬著芦苇发呆。他学武,是想当大侠,按理说就肯定算是正道了。可是说书故事里的大侠都是行侠仗义,没听说过还有谁要跟官府打报告的啊!比如逮小偷好了,看到就抓,如果还要先跟官府申请才能动武动手,那小偷早就跑啦!
薛无名轻轻点头,「没错,你办不到。」
吴子风对天翻了一个白眼,「知道你还劝?」
薛无名缓缓闭上眼,「你知,度时审视,我向来不愿。可近日我游走四方,所见江湖草莽,若不识大势而行,皆被平剿。你若成匪,我更不愿。」
「啊……」薛飞轻呼一声。
薛飞他忽然就明白了,明白为什么比疯师父还不喜欢沾江湖乱事的二师傅,会四处云游,会没有像以前那样一月上一次长命山,甚至会一反常态地劝疯师父签那个《太平约》。
二师傅在意的不是什么正道,二师傅明知疯师父讨厌,可还要劝。因为二师傅最不想疯师父给当作坏人,不想疯师父成为武林公敌嘛!
想到这里,薛飞转头去望楚青,「楚大哥,为啥签不签《太平约》,就只能把人分成两种?有没有那种既不愿签《太平约》、又不愿意当坏人的好人呢?没有别的选了吗?」
楚青苦笑著摇头,「没有。非善即恶。」
「靠!怎么这样,」薛飞学著疯师父骂了个脏字,撇了撇嘴道,「皇帝根本没想周全嘛,出选择题怎么能只给两个选项,好歹留一个‘其他’备选嘛!」
这句话引来楚芳星一句数落:「呆子,少胡扯!这世上当然不是好人就是坏人,还需要什么备选?」
「呃……也是哦……」薛飞咬著芦苇杆子想,夫子教书就会教「人之初,性本善」,教的时候夫子还说有人认为「人之初,性本恶」的,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认为「人之初,性不善也不恶」的。
那既然没别的可选……那,能不能不选?
薛飞把芦苇往旁边地上一丢,举手发言:「疯师父,二师傅,咱们能不能躲起来?没人找到咱们,自然也就不用管什么《太平约》啦!」
疯师父和二师傅没答话,倒是一边的楚青苦笑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躲又能躲到何处?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恶争端,由不得你不选。」
「那,咱们就去没人的地方好啦!」薛飞一拍巴掌,可刚高兴片刻又垮下脸来,「可没有人的地方,那就没肉吃了啊……疯师父喜欢的二锅头也没得喝了……」
「呆子!没有酒你不会自己酿啊!」此时此刻,楚芳星完全忘却身为「说客」的职责,专心挑起薛飞的语病来。
「对哦!酒可以自己酿!」薛飞的眼楮顿时亮了起来。
「衣呢?」二师傅忽然发话。
「自己做!」
「何来布?」
「自己织!」
「何来针?」
「自己磨!」
「何来线?」
「自己捻!」
「何来剪?」
「自己做!」
「怎么做?」
「我自己挖铁自己烧火自己打铁自己做剪刀……呃,好像有点麻烦,不太好打……那个,我能不能申请用手撕?」想了想,薛飞挠头添上一句,「用牙咬也行。」
二师傅不说话了,只是低眉静坐。
薛飞愣了愣,呆了半晌,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对哦,好像有些东西真正搞不定。离了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就是疯师父这种喜欢在山顶摆酷装先天的疯人,每个月还得下山买菜给二师傅你做饭呢……」
「闭嘴!」吴子风一记眼刀丢过去。
瞪得薛飞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