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平蓦地转正面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气在眉宇间、在淡淡抿住且似扬非扬的嘴角上,或者仍觉困惑惊慌,那样的心绪并未流泻出来。
年岁较她还小呢,身体羸弱、头又带伤,怎么对峙起来,她却觉矮上半截?
苦笑叹气,她整了整面容,道:「那我也没话好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本来就是赌。
赌他心正,强要他允诺。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诺又悔诺,她一祥拿他没辙。
他又用那种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双目犹然不能视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浅,她坐在榻边,似颓丧垂下颈项……唔,好吧,「颓丧」一词是他自个儿添想的,映在眼中,榻边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头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张鹅蛋脸,猜想此际的她,偏娃儿相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说的话——
他问错人了,他问咱……还不如问你……
问她。
他启唇欲问,轩外却掀起一阵骚动,就听景顺在外头扬声道——
「咱们家三爷身子骨矜贵,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仅想跟咱们三爷说上几句,问他乏不乏,你们干么这祥防人?跟前跟后的,是怎样吗?」
「嘿,还真不让人省心了!你这小丫头哭啥哭?现下是你欺负咱,难道是我欺负你了?你、你你……别以为死死挡著,咱就不敢动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仆,机巧灵动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顺定是嗅出些不对劲儿,这才壮起胆、鼓噪著来寻他。
陆世平听那骚乱,绿袖抽泣声大到她已能听见,还有三位年纪一大把的老师傅也帮忙挡著,她心中一凛,不禁看向苗沃萌。他此时神态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轩,像等著瞧她怎么办。
景顺大呼小叫的嚷嚷再次传进……
「哟喔!道不是‘幽篁馆’的少馆主吗?原来您一直在这儿呀!那好那好,总算有个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馆主,咱们家三爷听说跟著您爹杜馆主进琴轩了,您瞧能不能……」
景顺后头的话,陆世平已无心神再听。
她见榻上的人忽有动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虽隔著衣袖,仍可明显感觉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他俊眉陡挑,长目眯了眯,唇瓣才动,陆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过去。
她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出声,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时,她手中残留的辛辣药味窜进鼻腔。
他思头欲挣脱,她力道下得更猛,几把他的头颅压在枕子上。
细眯的长目突然瞠开,他瞧不清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胧黑影。
他举袖挥掉嘴上的手,修长五指大张,抓住女儿家细腕。
岂知她甚是灵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过来扣紧他五指,狠压在榻上。
此一时际,他双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视,至少还能出声,但、但……她……
他朱唇方动,话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扑来,忽觉一股热气逼到面前。
她的脸离他极近,他感觉到她轻且略促的气息,热热喷在他脸肤和唇瓣上。
他登时怔住,微掀双唇,话凝结在嘴边。
陆世平同祥被自个儿的举动吓得不轻。
她原是想拦住他、堵他的嘴,让她求好他后再放人。
她两手已用来压制他双腕,他张嘴要喊,她已腾不出手去捂,想也没想脸便挨过去,想堵住他的声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压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显一愣,她才蓦然惊住,唇离他仅差毫厘。
老天!她在干什么?满脑子想啥呢?
她、她……不!还不能放开!她要求他,他还没允诺,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喷出唇间的气音,似从齿缝挤压而出。
陆世平也顾不得什么了,压在他身上,冲著那张怒红了的玉面低声急语——
「三爷想问‘洑洄’的事,不是吗?你投帖拜访‘幽篁馆’,不就想弄明白那张琴?你问,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气避无可避地钻进他口鼻里,那气味不是寻常女儿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挟有木材略辛气味,朴实却能触动心弦。苗沃萌面庞发热,耳中亦烫,待听清楚她所说的,他长目一瞪,胸间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谤的凉气没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陆世平一怔,手劲陡松,随即被他挣脱了钳制。
他胡乱挥袖拨开她,偏过头,微蜷身躯直咳个不停。
长发散面,薄身轻颤,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没有多想,很快又靠过去,推他侧卧,跟著双掌平贴他的背,徐慢而且带些劲地道抚圈。
以他背央为中心,一圈圈往外抚,再一圈圈往内缩,不住地重复。
景顺在外边叫得更响——
「里边儿有人咳了呢!那咳声……那是咱三爷吧?」加倍地气急敢坏。「就说得有人跟著伺候,你们‘幽篁馆’的人是怎地?那是咱们家的爷,是咱要伺候,又用不著你们,干啥拦著不让进?爷——三爷——三爷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阵骚乱。
「好!好极了一定要硬著来是吗?三爷的护卫就在前厅呢,一个能打二十个,还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这就去招了来,瞧谁才是硬手!」
喀啦——
琴轩的两扇门忽地起了闩。拉开。
「三爷!」景顺大唤,重重吐出一口气,下一瞬喉头却又梗住。「三……三爷,您、您怎散了发?」脸色也不太对,白里透出古怪晕红,像遇到让人……嗯……害羞之类的事。
他踮脚,脑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后打量,但没看出什么端倪。
在眼中晃动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顺外,其余应该都是‘幽篁馆’的人。苗沃萌不动声色调息,依循声音,将脸转向景顺所站的位置。
「闹什么呢?净听你在嚷嚷!」他面沉如水,淡淡斥了句。
「三爷,他们……谁让他们拦著不让……咱也是担心您啊!瞧,都听您又咳了!」景顺有些委屈地嘟囔。
他缓下语气。「我没事。有人帮我推宫过血,胸肺一暖,咳症暂时能压下。」
喉结浮动,勉强抑住又要涌出的凉气,他调了息后又道:「今晚我会在‘幽篁馆’过夜,有人会打点好我的食宿,不用你跟在身边伺候,你与护卫暂回舫船,明儿一早再来接我。」
此话一出,他耳中听到几声惊疑轻呼。
‘幽篁馆’的人个个错愕,景顺也错愕得很,就不知主子口中的「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想都、都不可能是杜馆主啊!
但琴轩内除了杜作波还会有谁?而三爷这么散发粉红面,这、这……不能够啊不能够!景顺在脑袋瓜里已左右开弓、赏了自个儿好几巴掌,硬把龌龊想法打个烟消云散。
「三爷——」可怜兮兮哀喊了声,脚步上前,琴轩的门却又阖上了。
落闩声清脆响起。
轩室内,苗沃萌徐慢旋身,静伫了会儿,道:「今日在‘幽篁馆’里闹出的事,我不追究。脑勺上的瘀肿,是我今夜留宿时,没留神跌了一跤撞伤的,与馆内老少不相干。陆姑娘听到了吗?」
一直避在门后,此时又将门上闩的陆世平慢慢走到他面前。
「听到了。」她沉静答话。「多谢三爷。」
他长身伫立,阔袖宽袍,直黑的长发散肩垂背,玉般温雅的面庞,神采略黯的眼神,竟有种颓靡风华。
她飞快瞥了眼他左边唇角,那里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若没贴近,不容易察觉,那是她方才瞧见的。
也不知脸红个啥劲儿?她真想狠敲自个儿几下。
蓦地,他轻举一只阔袖。
陆世平一开始不明就里,随即便意会过来。
她连忙扶住他的臂肘,带他走回内室。
一坐回临窗矮榻,他眉峰淡拢,禁不住又咳了。
庆幸的是,跟刚刚那阵剧咳相较,这一次症状已减轻许多。她才想再帮他抚背,他已缓下,仅气息仍粗嗄略急。
陆世平袖口一抓,想也未想便探去拭掉他额上薄汗。
他先是顿住,而后徐徐抬起脸,似示意她将整张面庞拭净。
见他神色似笑非笑,她倒是撤了手,局促了起来。
「身边无人,是要烦劳陆姑娘服侍了。」
她听不出他语气中是否挟带嘲弄,只闷声道:「应该尽快为三爷延医。」
「延医……哼,你若起了动静,让景顺听闻,他必然把事情往我家里报知,届时就算我这苦主不计较,‘凤宝庄’苗家的家主绝对要追究个水落石出。」薄红唇瓣微扯。「这可要违了陆姑娘心愿。」
玉面淡然,依然是一派斯文,但陆世平看在眼里,只觉眼前的他与昨日湖上的那人似又不同。
也是啊……到底是伤了他、拘著他又胁迫了他,任谁也要变脸啊……心里觉得涩然,她无声苦笑,两手相握绞紧。
苗沃萌轻咳几声,待平气下来,直击目的便问:「那张‘洑洄’出自你手中,是吗?」
陆世平迟滞地点了点头,才记起他现下目力不便,赶忙出声。「是……」
「你走了偏锋,偏离‘楚云流派’的制琴手法,杜馆主为此大怒伤神?」他心里清楚,越是重流派、重手法的大家,越难以容忍底下弟子偏离传统。
「……是。」硬著头皮挤出声音。
「然后‘洑洄’未毁之,竟还被携至苗家所办的‘试琴大会’,且落入我手,杜馆主知闻了,岂不怒极?」
「……是。」她越应越闷。
「因此我投帖来访,本在琴轩中与杜馆主聊得不错,还抚了琴相互切磋,但才提及‘洑洄’,他就突然失心疯魔,说来说去皆因一张琴?」
她咬了咬唇,吐出闷气般道:「是。」
「所以你是始作俑者,这一切皆是你的错?」
「是……是。」声里发颤,像要哭了,但硬是忍住。
原本沾沾自喜能制出合己之意的琴,骄傲自己的手艺,即便得跪在师父房门前求谅解,她都不悔的。
只是此时此刻,她悔了,她真的后悔了呀!万万没料到会将师父害成这祥,都是她的错……
苗沃萌忽地沉吟不语,臂肘无意间踫到榻上边角的一张矮脚长几,他于是曲肘靠上,掌心懒懒撑著脑袋瓜,任乌发在颊面与胸前流泉。
沉思好半响,他忽问:「是陆姑娘作主卖琴?」
「我没要卖的!」她本能地冲口而出。
「那是谁作的主?」
等了等,没等到答话,只听到姑娘家略沉的呼吸声,像不想再在这事上打转。
苗沃萌眨眨迷蒙双目,嘴角淡勾。「自得‘洑洄’后,对‘幽篁馆’的事多少上心了些,听说馆内的霍小师妹管事理帐的能耐远胜制琴,陆姑娘没要卖琴,杜馆主更不可能,那么作主此事的,想来就是那位师妹了。」
陆世平不知他提这些事用意何在,遂抿著唇不答话。
他再问:「在‘试琴大会’上如此张扬,之后又几番谈价,该料到迟早会闹出风波,为何仍要卖琴?」没等到她回答,他接续便说:「莫非‘幽篁馆’提襟见肘、寅支卯粮,如今已到难以撑持的地步了?」
她闭闭眸,尽力持平声嗓道:「地主想著赶人,所以亟需一笔银子买下这儿的地。师父以及打算在‘幽篁馆’终老的老师傅们,不能临了让他们失了巢。师妹虽背著我将琴卖出,但那样很好,她做得很好。」
「她做得好,而你做的皆错,是吗?」似讽似调侃。
「三爷不也说了,我是始作俑者。」她也有点来气了。
「哼!」
结果室中陡然静下,两人皆无语。
她端立在他面前,眸光原投向一旁,他忽而不语,她不禁去瞧他。
男子玉面雪白,眉峦略成,长睫淡敛,那模样似静静忍著后脑勺疼痛,亦像正暗暗调息压抑肺中寒凉。
她张唇欲唤,想问他是否不适?是否赶紧延医会稳妥些?然而一思及他那些随从说不准没回舫舟,而是守在馆外窥探,此时若有大夫进‘幽篁馆’,那位叫‘景顺’的小厮指不定又要闹起……想了想,她到底是有私心,是要对不住他、委屈他了。
咬著唇,她将话咽进肚里,心里益发难受。
而他,仿佛忍过那波不适,眉心舒解了,玉颚微扬,朝她所在之处眨了眨眸。
他朱唇泄语,恍然大悟道:「原来有这诸多因由,所以才仅卖了一张琴。」
闻言,她秀目微瞠,瞪住他,身子却往后小退一步。
他徐徐而笑,又道:「陆姑娘,你还藏著另一张琴吧?你不单单制了‘洑洄’,还依著‘洑洄’的琴音特性又制了另一张伴琴。‘洑洄’虽能独奏,然有伴琴相和,才能尽展琴音奥妙。」略顿,他直勾勾地‘看’著她——
「那张伴琴,陆姑娘能否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