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世平打点好早饭,又炒了三祥小菜搁在灶头,连老人家的午饭配菜都弄妥,这才向师叔公告辞,打算早些赶回‘幽篁馆’。
老人家昨晚大发慈悲,念归念、骂归骂,最后还是应了,说道近几日会寻个时候走一趟‘幽篁馆’,并小住几天。
得到师叔公亲口应承,陆世平便似吞了根定海神针,心神大定。
只是……老天非得这祥玩弄人不可吗?
离开师叔公的草庐走水路回‘幽篁馆’,约莫两个寸辰。她才跳下小篷船,正忙著拉绳系舟时,一人已冲著她忙碌的身影扯嗓大嚷——
「平姊、平姊!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不、不,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他们来了,爹接下他们的拜拈,把人请进馆内了!」
她站直身子,甫回首,就见师弟杜旭堂俊朗面容急得透红,奔到她面前搔头抓耳,嘴里的话一波波的,没停。
「爹近来需多休养,不好被搅扰,师妹今儿一早就跟宗伯出门,说是要把苗家‘凤宝庄’的人请走,得请得远远的,不让他们在咱们这儿晃悠。这件事得瞒著爹,不能教他知晓的。」
浓眉一垂,薄嘴瘪了瘪。「可苗家的人还是上门来了呀!而且不厌其烦再次递拜拈。你不在,小师妹也不在,她定是和苗家那些人错过了,他们说没遇到她,我、我想挡,但是……但就是挡不下嘛!爹都来了,都瞧见了,纸包不住火啊,怎么挡嘛?我跑出来乱找,还没找到小师妹他们,幸好你回来了!」
陆世平脸色大变,二话不说,拔腿便往‘幽篁馆’急奔。
尚未进‘幽篁馆’,馆里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一名丫鬟绿袖从侧门迎将出来,见到她,还真没忍住泪,小脸白苍,紧抓她衣袖,嗓音压得很低。
「平姊,馆主请那苗家的爷进到后院琴轩了,谁都不让跟,也没唤人送茶,咱……咱有些害怕啊!琴轩里传出一会儿琴音,我和三位老师傅挨在外头听,原都听懵了,那当真好听啊!岂知里头突地响了声,像有东西倒地,琴音也止了,就……就再没传声音了……」
「苗家的小厮和护卫呢?」陆世平同祥低声问。
绿袖抽抽鼻子。「苗家的爷遵从咱们馆主的意思,要随他登门拜访的其它人全在前厅候著,有一名年轻小厮,还有一名高头大马的护卫。我有送茶过去。」
陆世平脑中急转,娃儿相的秀气脸容在此时显出沉定神气。
「好绿袖,别慌别哭,你再送一次新茶到前厅去,记得摆上几碟子小食,至于师弟你——」
「呃……啊!是,平姊。」个头已较她高出许多的杜旭堂看著她,怔怔眨眼。
陆世平悄叹,明确指示。「你避开,别去前厅,别教苗家那些随从遇上。」她怕师弟对上那位苗家小厮,啥话都要被套出。
交代过后,她亦从侧门进馆,绿袖按她的意思去沏新茶,杜旭堂随她绕小径,弯弯绕绕偷偷绕到后院琴轩。
三名守在那儿的老师傅朝她摇摇头,想闯进去又担心馆主发脾气,踌躇难定。
她想,自个儿早把师父惹火,有气就冲她一个人发吧!
头一甩,她推门进琴轩,又把两扇门牢牢阖起。
不知因何,就是有股不祥感。
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肯、肯定……
她险些腿软!
当她悄步踏到内厅的抄琴室时,她都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双腿竟还撑持得住。
她仅呆了一呆,随即风也似地奔到倒地不起的苗沃萌身畔,小心翼翼扳过他的身躯,她迅速探他鼻息,再贴耳听他胸口心音。
地上没有血,很干净,只散落几本琴谱,连燃香的小金炉都安稳地摆在琴案上。
没有血……所以……所以师父砸他的这一记,即便手劲好重,也没将他砸破头,所以……肯定还有气儿,肯定捕捉得到心跳声……
啊!有了有了!她探到了!
气息微弱,但丝丝温热,他胸中鼓动亦渐渐清晰。
直到确定下来,她双眸才扫向紧抓一张圆墩小凳、盘坐在对面席上的师父杜作波。后者垮肩垂颈,上半身前后轻轻摆动,彷佛完全没察觉她的进入。
她起身,脚步放得极轻,走近。
「师父……」哑声一唤,她两手按住他抓握小凳的朴实大掌,轻挲那绷紧突起的指节,安抚又唤:「师父,我是平儿。你……你听见我了吗?」
杜作波很慢、很缓地抬起头,目瞳晃了晃才勉强定住。
她对上一张茫然的苍老面庞,温热液体遂在眸眶中渲染,用力忍住泪,她握住师父大掌的双手紧了紧。
「没事的,师父,把凳子给我,没事的,您信我啊!」
「我、我我……」杜作波瞳仁转了转,再启唇时,语调便如迷路孩童。「……我把他除掉了,他太强、太厉害,他的琴艺太精湛,他太年轻……太年轻,都被当今圣上封为‘天下第一’,咱们‘幽篁馆’及不上的,再如何追赶都及不上的,平儿……平儿……师父琴艺不及他,还有你那张‘洑洄’,师父也制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师父——」泪终究溢出眸眶,她双膝跪地,跪在师父面前。
「平儿,我想听听这位‘天下第一’弹你那张‘洑洄’,可惜了,他说把琴留在座船里,投带过来。我请他进琴轩论琴,放在轩室内的古琴随他挑,他挑了一张最最普通的,但……他弹得真好……真好啊……」被取走小凳的双手忽然紧紧扣住她的手,几将她的手抓出瘀痕。「咱明白的,‘幽篁馆’就要断在我手里,淑年那孩子卖了你的琴,也是迫不得已……都怪为师无能,什么都做不好,咱真没用、真没用、没用啊——」
「师父!」陆世平紧声一唤,双眸专注地盯住那张瞬间苍老许多的面庞,要他失神的目瞳转回来,与她相视。「没事的,您信我,没事的,咱们先出去……」她扶著他慢慢站起。
***
她已从杜旭堂和绿袖那儿听了个大概,这时见到室内情景,两手同时掩口,生生将尖叫声吞回肚子里。
「平姊……师父他、他……天啊!苗家三爷……」
陆世平将颤颤发抖的杜作波交给师妹,当机立断道:「你把师父偷偷送到师叔公那儿去,咱们的小篷船就系在芦苇坡,那里进出隐密,你快些送师父走。」
「可是苗三爷……平姊,要是被苗家知道,他们不会善罢干休的。」霍淑年尽避机灵,饶是眼下这关,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对策。
「你先将师父送走就是。余下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不行的,平姊……」
「快送师父走,这儿的事我自有计较。」难得端出为人师姊的气势。
不容再说,她催促师妹,帮忙将师父送出琴轩。
一将杜作波扶出,外边立即响起一小阵混乱,但很快便安静下来。
陆世平暂时稳了稳心,有师妹帮忙「安内」,她想「攘外」胜算就会大些。
她吩咐绿袖时时打探苗家随从的情况,又让杜旭堂送来热水和馆里常备的药箱,杜旭堂脑子再迟钝、性情再乐天,也嗅得出大事不妙,他本要跟去照顾爹亲,是霍淑年要他留在馆内帮衬,他想问明白琴轩里的事,但陆世平什么也不说,还落了门闩不让进,害他急得真想撞墙。
琴轩内的事,越少人牵扯进来越好。
陆世平得庆幸自个儿身板虽薄,却瘦而有力,也得庆幸苗家这位萌三爷身形虽修长,且长手长脚的,但似乎不怎么长肉。她护著他的头,靠一己之力,终于气喘吁吁地将他搬上临窗坐榻。
「三爷、三爷……」她低唤几声,他依旧未醒。
深吸口气,她大著胆子松开他的碧玉冠,散下那头青丝。
她的指探进他发丝中,轻轻在他头皮上模索,最后在靠近天灵盖的后脑勺那儿模到一大肿块……他挨的这一下很重啊!她从师父手中取走的圆墩小凳,那件「凶器」结实的墩脚都给砸断了。
捺下叹息,她从药箱中找到活血消肿的膏药,在手心搓热后,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肿高的脑后。
药膏气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贴近,专心揉匀,边藉著穿透窗纸渗进的午后秋光,留心他的神情变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荡过,之后他移船相邀,隔著阴柔雨幕,只觉他银衫如泓,气质清雅,五官模样其实也没能瞧多清楚。
此时近近看这张玉面,墨眉似画、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丛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这是宜男宜女相,不过分阴柔,亦无绝对刚强,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还弄乱了他的发,乌亮发丝完全衬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话、太让人垂涎……
陆世平,糟七污八的,想什么呢?
她赶紧甩甩头,甩掉莫名其妙又觉羞耻的心思。
抬手揉揉眼,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为手指沾过辛辣药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时弄得她眼泪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面的眉间突然生波,凝滞的神态终有些动静。
陆世平顾不得自个儿,用袖子抹掉泪,赶忙出声唤道:「三爷,醒了吗?您听得见吗?苗三爷?」
长睫颤颤,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开眼皮,眼尾微挑的长目仿佛拢著一汪月下湖水,静谧谧,朦朦胧胧。
他缓慢眨动双目。「姑娘……陆、陆姑娘?」
「是。是我。」她弯眸笑了,如吊十五个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渐稳。
苗沃萌细细喘息,试著挪动头颅,甫动,眉峰又生波。
「三爷脑后有伤,肿得厉害,别妄动啊!」心一急,她也顾不上男女之防,赶紧扶住他又想动来动去的脑袋瓜。「三爷好生躺著,有什么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这么一说,思绪渐清,偏凉的脸肤被她温热的掌温贴触著,凉与温交攻,他胸中微凛,神智已稳。
「陆姑娘……是‘幽篁馆’的人?」他记起自个儿在抚琴时遭袭,在‘幽篁馆’的琴轩中。
「……是。」陆世平咬咬唇,缓缓撤下双手。「我是馆主的大弟子。」
她等著,等了好半响,以为他会怒问现下境况,却未思及,他竟问——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吗?为何不点灯?」
闻言,她气息一窒,望著他迷蒙的表情许久。
她心提到嗓眼,缓著声道:「三爷,此时正值未时时分,日阳透亮著呢!您、您瞧不见吗?」
他怔住,似一时间没能听懂她的话意,表情茫茫然。
「三爷?」
她这一唤像突然给了一记当头棒喝,他倒抽一口气,忙要从榻上坐起。
无奈身子骨著实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脑中陡又晕眩,那浪潮兜头打下,一波还有一波,晕得他胸中烦闷,颐长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爷?」陆世平连忙张臂去揽,怕他跌下榻,只是薄瘦的身躯险些护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气,费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见吗?」她嗓声禁不住地颤抖,模上他眼皮的指也轻颤颤。「你听到我的声音,却瞧不见我,是吗?」
他音感极准,听过的声音绝不会忘。
此时此际,即便张目,看到的却是漠漠糊糊的影儿,黑黑灰灰的,一块块,不知模祥,他所能倚靠的就一双灵耳。
苗沃萌极快便稳住心神,气息虽仍急促,眉目间已沉著。
「我的小厮和护卫呢?烦劳陆姑娘唤他们过来。」
陆世平紧紧抿唇,两手握成拳头,内心就如骤雨狂风般的琴音几番轮变,她最后屏息于胸,闷声且果断道:「我不能让他们过来。」用力咽下津唾。「除非三爷答应我,出了这琴轩的门,绝不追究今日在琴轩中的风波,绝不寻‘幽篁馆’秽气,也绝不会对馆内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静下,似连迤逦进屋的光都沉滞了。
她听到自个儿的呼吸声,心音亦直击耳鼓。
她英眉一扬,见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颤,分辨她的声音望过来,却没能精准接上她的眸线。
饶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扫了她一巴掌,让她颊面热辣生疼。
「杜馆主这么做,是何因由?」他缓声问。
陆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师父并非有意为之,这么做绝非他本愿,他近来心中忧悒,多忧思,我与师妹又、又接连惹他恼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爷——」她略急一唤,嗓调低柔诚恳。「我知道是咱们‘幽篁馆’对不住你,但我还是得厚著脸皮跟三爷讨饶,求三爷大人大量,别追究成吗?」
「你这是胁逼我吗?」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时语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辈子吗?」徐慢话语透出一丝嘲弄。
她知道这么逼他、求他,手段确实不太入流。
她该尽快帮他延医才是。
但闹出动静,必定瞒不住他的随从,‘凤宝庄’若对上‘幽篁馆’,他这伤还是馆主亲自动的手,苗家岂能善罢干休?还能怎么做?有什么好处能补偿他、换他一句千金承诺?
她脑中浑沌之际,苗沃萌却又问——
「即便我应许你,让这事揭过,不追究,待我逃出陆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诺?」
「不会的!三爷不是那样的人!」她答得极快,会这么冲口而出,连自个儿都有些讶然。她飞快瞥他一眼,见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损瞧不清,她仍赶紧撇开脸蛋,有些窘迫。
「陆姑娘何以这样认为?」
她红著脸,硬著头皮答道:「古语有云,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三爷自幼与琴为伴,长年浸婬,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乐器,圣上还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诺,更胜千金。」
一室沉静,最后她听到一声很轻的哼声,听他问——
「若我偏就悔诺,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