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在医院外面的小吃摊上胡乱买了一碗云吞当晚饭。虽然连午饭也没吃过,但我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后来想到晚上还要陪床,总算勉强给栽进去了。吃完以后我没敢担搁,立刻赶回外三科的病房。
奶奶还在输液体,不过已经是换过另外一瓶了。
我正想问问她家里有什么事情要紧办,那个跟著张主任的实习医生又来了。她把手插在口袋里面,看看了奶奶的情况,又问了几句话,才简单地对我说道:「主任叫你过去一趟。」
这个时候又有什么事?
我心惊肉跳地跟著她进了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再没有其他的人了,张主任还是坐在正对门的那张桌子后面。
我照旧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张主任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烟,从鼻孔喷出来两道长长的烟雾,我给呛得差一点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强压住了。
真不明白这些医生是怎么回事,明明比我们普通人更懂得吸烟的害处,居然还这么能抽!
「这是──」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扁扁的塑料袋伸手递给我,「沈悦榕的X光片,你收好。」
我连忙接过来,抽出里面的片子看了一下,大腿骨下端那里有条很明显的裂缝。
「请你过来,主要是想交代一下病情,好让你们家属心里有个数。」张主任又吸了一口烟,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你看的片子上有条‘日光放射线’……」
「是这里吗?」我指著那条看起来很明显的裂缝问道。
「这是骨折线。」张主任伸手拿过X片,指著另外一个地方,「你看,这里的骨膜和骨干之间,出现了Codman三角,这里才是‘日光放射线’。」
我仔细地看了半天,还是不明其所以,问道:「张主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看看手里夹著的烟,吸了一口以后才慢吞吞的回答道:「一般说来,在医学上出现了Codman三角,基本上就可以确诊为骨肉瘤。」
「肉瘤?」是个瘤子吗?跟骨头有什么关系?奶奶只不过是骨折了而已呀……
「骨肉瘤是间叶组织恶性肿瘤的一种,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骨癌。」
张主任的声音虽然不大,我的头却「嗡」的一声大了!
鼻癌?
……
鼻癌!
……
不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
奶奶得的是癌症……
奶奶居然是癌症……
这不是真的……
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镇定、镇定、镇定下来……
我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勉强控制住心神,总算没有在医生面前失态。
「目前虽然可以从理论上初步确诊为骨肉瘤,但是,为了了解病情的进展情况,还要进一步完善各项检查,需要病人家属的配合。」
「这我知道,您放心吧。」往白了说就是要瞒住奶奶,不让她知道自己的病情。
能够瞒多久呢?
不知道。
饼一天算一天。
眼前只能这样了。
张主任把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面掐灭。「明天我们请内科会诊,这个还需要你签一下字。」他从一个小本子上扯下几张巴掌大的小纸片递给我。
烟雾缭绕中我只看清了那上面的几个红字:病危通知书。
「张主任,我想问一下,奶奶……的病……到底有多严重?」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需要进一步完善各项检查,具体的报告要明天才能出来。」
「那么,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凡事应该从最坏的地方打算,这是我的习惯。
「如果癌细胞没有转移的话,是可以通过放疗和药物控制住病情的;最坏的情况是……」张主任顿了一下,「你也知道,病人的年纪比较大了,如果癌细胞已经转移,并发感染引起肺炎的话……你们还是应该尽早做一下准备为好……」
我听明白了。
眼下奶奶生或死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十。
一半对一半。
我拿过那几张垫著复写纸的病危通知书打算签字,身上却没有带笔。旁边一直沉默的女实习生递过来一只圆珠笔,我道了谢接过来,工工整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医生办公室里面出来,我的腿立刻一软,几乎就要摔倒在地。还好反应快,及时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这才发现,那张病危通知书还在手里捏著。我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放进胸前的口袋,决定还是给仇飞打个电话,先不告诉他具体的病情,就说是骨折好了,其他事情,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再说。
放下给仇飞的电话,我征得了护士长的同意,在奶奶病房的空床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趁著出去买早点的机会打电话到图书馆请了几天假,说是家里面有点事情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打定主意留在医院照顾奶奶,即使被开除了也无所谓。
不单单是因为仇飞的缘故。
没想到鉴于我一贯的表现良好,头头居然很干脆的答应了给我几天假,为了表示上级对下级的关心,他还不痛不痒地安慰了我几句。
虽然这样的话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但是总比没有的好。
奶奶仍旧是一副乐天的样子,我提了早点进去的时候她正和旁边的病友聊得起劲。
「你真好福气哟,有这么个孝顺的孙子!」那个老太太说道。
「哪里,不是……」我想澄清事实。
「可不是嘛!我呀,还有个孙子在外边念书,可是半点也不听话!比这个差得远了!」奶奶说起来是面不改色。
我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你儿子呢?」旁边的老太太好奇地问道。
「咳!别提了!他们忙得很,哪有时间管我这个老太婆!」
「是啊是啊!人一老了,不中用了,就开始讨人嫌了。」旁边的老太太叹道。
「你家里有几个孩子啊?」
「别提了……」
两个老太太是越说越来劲,一直聊到早班护士开始做每天的例行检查(就是测测体温,量量血压什么的),然后专门的清洁工也开始打扫病房了。
八点半多一点,医生开始查房。张主任身后跟著一大群医生,浩浩荡荡地开进病房。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有几个看起来明显是实习生,另外的几个既不年轻也不太老,大概是一般的医生吧?
「嗯,情况还不错,老人家放宽心,好好配合治疗。」张主任亲自动手,检查完以后这么说。
我相信医生对所有的病人都是这么说的。
晚上十点半,我依照昨天的约定给仇飞打电话。
事实虽然令人难以接受,但是逃避是没有用的。这个时候,我出奇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我相信仇飞他也决不会逃避事实。
「仇飞,你听好了,今天下午奶奶的主治医生把实情都跟我说了,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我知道。你说吧。」
「医生说,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情况非常不好,整个骨组织已经完全被癌细胞侵袭破坏了,所以奶奶才那么容易就骨折。目前虽然全身的加强CT没有发现其它异常,但是不排除癌细胞已经转移的可能性。」
仇飞沉默了一会,问道:「照你这么说,已经是到了晚期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道:「今天下午,我又签了一张病危通知书。医生说,发现的实在太晚了。」
奶奶以前有时候会轻轻地捶著自己的腿,那肯定是因为疾病造成的肿胀和疼痛──这么重要的信息却被我们完全给忽略了!
我不能原谅自己。
「那……医生……有没有说……奶奶……还能活多久?」
这么问著的时候,仇飞的声音有一点发抖,即使远隔著几千里,我也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就像今天下午我刚刚听到医生宣判的结果时一模一样。
这个事实,实在是太残酷了。
「具体不好说,但是……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那么……」仇飞的声音突然变得低哑,「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以后不是要上班吗?奶奶身边又不能没有人照顾,你看是不是先雇个人……」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说这种话?!
「仇飞你给听好了!即使奶奶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就冲她没有把我当外人的分上,我也得照顾她!」我不客气地对著话筒大吼,「这件事无论换了谁,都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医院不管!」
大概是我的态度太激烈了吧?仇飞在电话里半天都没吱声。
「喂!你……」
「你……」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算了,你先说吧。」
「……你这个人……真是……就不怕被炒鱿鱼?」
仇飞在电话那边小声咕哝著,我头一次听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真不习惯。
「这个……你用不著替我担心,我以前攒了好几天的假……」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回答他。
假的。
我骗他的。
心里居然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还有,仇飞,你要不要回来看看奶奶?」
他在那头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答道:「不行!」
「为什么?!她……」
「如果我现在突然这样回去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奇怪的!你要尽量瞒住奶奶,什么也别让她发觉!」
「我知道了。可是……」下面的话我不说他也猜得到。
「如果哪天──她真的不行了……你告诉我。」
仇飞这样要求。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我们都是男人,到了这种时刻,根本用不著再婆婆妈妈的废话什么了。
***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
据说这几天有一股俄罗斯过来的冷气团,所以天气一下子突然变冷了。气象预报不断提醒市民注意天气变化,外出时增加衣物预防感冒。
据说医院的门诊已经快被病人挤爆了。
奶奶从骨折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她的病情进展很快,开始咯血,外加高烧不退。这是骨折并发感染,引起了肺炎侵袭血管造成的──这几个星期以来,我几乎翻遍了图书馆里面所有相关的医学书籍,算不上专家,好歹也知道不少东西。
请假的时间已经太长,头头威胁说如果我再不去图书馆的话就算自动辞职──我只能乖乖回去上班,下了班连一秒钟都不担搁就往医院跑,比忙著回家给老公和儿子做饭的王姐还著急。同事们一起拿我寻开心,逼著问是不是新找了女朋友忙著去约会?我一律哼哼哈哈地混过去。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心思呢?
老实告诉你吧,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动机了。
一开始只不过是被仇飞独特的作风和气质吸引住了目光,直到接触了以后才发觉他其实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同时有著不一般的遭遇和其它数不完的优点……虽然明知道他绝不可能对我有任何回应,还是忍不住地越陷越深……陷得越深越痛苦……我已经在内心挣扎了无数次……不骗你……
但是,我这样照顾奶奶决不仅仅因为她是仇飞的奶奶。
我把她当做是自己的亲人一样。
真的。
奶奶最近消瘦得厉害,经常被疼痛折磨得无法入睡。无论是放疗还是化疗对于她身体内扩散的癌细胞都已经无济于事,只能每天在输液中加入一些止痛的药物而已。
我想奶奶对自己的病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但是她从来不向我询问有关的细节,神色坦然地接受所有治疗──面对疾病,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恐惧与不安。
每次进病房以前,我都会先透过房门的玻璃窗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眼看著奶奶一天比一天更加衰弱,心里面简直是说不出的难过。而且这些情况又不能和仇飞讲,即使他知道了也不过是白增加一个著急的人。
每次我都是在病房外面先调整好情绪,这才敢推门进去。
今天奶奶神情安详地躺在床上,正在睡觉。
我知道她刚刚打完止痛剂,一天之中也只有这点时间才能少遭受一些病痛的折磨,所以动作尽量小心,不弄出任何声响,以免吵醒她。
她的手上还插著输液的针头。
那只手已经瘦得跟骷髅上包著一层皮差不多了,除了骨头之外没有一丁点肉,只剩下一根一根突出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书上说这是恶病质──癌症晚期的必然表现之一。
我坐在奶奶床边的椅子上,不断地揉自己的鼻子和眼楮。
到了晚上九点钟,奶奶轻轻地咳嗽了几声,醒了过来。她一睁眼看见我,脸上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奶奶!」
「小林,我刚才正在想你怎么还不来呢──外面冷不冷啊?」
「不冷……」
她转过头去看了看病房外面的天色,「原来天都黑了……我居然睡了这么一大觉啊。」
「是啊,我看您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这样说著的时候,我看著她极度消瘦的脸和白色枕头上略微凌乱的银发,差一点连声音都变了。
还不到一年啊!从我第一次见到「老小孩」一样的奶奶,到今天为止还不到一年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
奶奶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小林……」
「奶奶您要什么?」
「我刚才一直在想……」她似乎是想要握住我的手,却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我连忙用双手握住她。
「您说,我听著。」
「你真是个好孩子。」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奶奶……」
「小飞他从来没有把朋友领到家里过……」
因为他没有。
「所以我看见你的那个时候特别高兴。」
我……
「何况你不仅懂事,还处处为别人著想──小飞能认识你这么个朋友真好。」
奶奶……
您什么都不知道!
仇飞……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好……
心里升起一股罪恶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的眼楮看著对面白色的墙壁,轻轻地说道:「小飞这个孩子……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自立一些……虽然我平时不怎么管他,但总是不能放心。」
「他……我觉得他挺有主见的。」
奶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脾气太倔了,认准了的事情,谁劝也不听。总是任著自己的性子,不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
「奶奶您放心好了,他很聪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时候奶奶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我立刻站起来拿痰盂,被她拦住了。
「没事……」
「奶奶,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千万别忍著,一定要跟我说啊!」
「真的没事。」她摇摇手,「你还坐这里吧,我想跟你说说话。这个医院里面除了医生就是护士,也没个人陪我聊聊天,闷得慌……」
我听了心里面又是一阵难受。
「对了,奶奶,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来以前给仇飞打过电话了,」我故意轻松地说道,「他说再有几天期末考试就结束了,他已经预定了火车票──过几天您就能看见他了!」
「是吗?」奶奶听了以后,微笑著出了一会神,忽然转过头问我:「小林,小飞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嗯,说过一次。」就是今年正月初三他过生日的那一天。
「哦。」
「奶奶?」
「他……其实以前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怪他爸爸妈妈,只是──」这句话没有说完,她忽然用力握紧我,紧接著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被什么卡住了。
「奶奶!奶奶您先别说话!」我急忙把她扶起来,排她的后背。
「你……你……以后……」奶奶的手松开了。
她已经咳出血来了。
我不敢耽搁,立刻跑到办公室去找医生。
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竟然是奶奶最后一次和我说话。
就像今年的春节,我第一次和仇飞还有奶奶一起庆祝的时候,当时也没有料到,那虽然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的一次。
奶奶陷入了持续的高烧昏迷中。
我坚决请假,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里,根本顾不上理会头头当时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结果,还是没有用。
她再也没有醒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