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昨晚跟那个李成发约会了?」班贝关起门,劈头就问我个一清二楚.「怎么回事?你当真啊?」
她不知打哪儿听得这档事,昏黑天巴巴地特地将我找到她任职的出版社,关起门来逼拷问.
毕业后,我继续翻译的工作;她则进入出版社,才两年,就当上编辑的总管,平常有甚么十万火急的稿件,她尽塞给我,搅和久了,两个人的交情越陈越旧,有许多体己事,倒也可以念念说说.
「没错.你消息很灵通嘛!」我漫不在意.
反正无所谓,认不认真都一样.
我祇想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家,不再漂泊.
班贝蹙蹙眉,忧心忡忡.她审慎地看著我,想看出我话里言里态度里的认真有几分.
认识了那么多年,她多少了解我.但有太多我未曾对人说的心事与情意,她即使想读,也无从解构起.
她常挂在嘴巴里说我像一团谜,雾面的玻璃,遮遮掩掩地故意惹人好奇.她哪知,我仅是,许多的心事无从寄.
「唷!若水!」她说:「你真的觉得那样好吗?李成发那个人那么乏味,没一点幽默感,说来说去就是那两档子事,听了就叫人不耐烦,光是跟他说话就累死人了,甭提相处一起,何况是交往──喂,你不会是玩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我说:「班贝,你不是一直担心我变成老处女吗?现在我总算找到一个不错的对象,你倒又挺挑剔罗嗦的.」
「我这是为你,好旁观者清,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跟那个李成发不适合.你们兴趣差那么多,价值观也不同──」
「我相信我可以跟他相处得很好的!」我提高声音打断班贝的话,站起来说:「你找我来就为了这件事?我很忙,没有其他的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等等!」她比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听我把话说完.我不知道你在固执甚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神经地挑上李成发那个乏味木头,我们好歹同学了那么多年,听我一句真心话,若水,你跟李成发真的不适合!」
我叹口气,坐下来.
「他不听音乐,不读诗,没甚么不良嗜好,看起来又老实可靠,有甚么不好?」
「我没说他不好,而是说‘不适合’.」
「哪点不适合了?」我瞪著班贝.
她回瞪我,狡猾的眼光在探窥我的内心.
「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吧!」口气试探,态度却很武断.
我狠狠再瞪她一眼,抿紧了嘴不说话.
「你不必这样瞪我,我剖心掏肺,对你仁至义尽,你当真不听话,以后后悔的人是你自己.」
烦死了!我又站起来,不耐地丢给她一句:「你真罗嗦耶!我要回去了.」
「等等!反正我快下班了,你再坐会,我们一起吃晚饭.」她将我拉住,打定主意想烦死我.
「班贝,你饶了我行不行?」我知道她真的是一片好意,也相信她所谓的「旁观者清」,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坚持了.巫山云实在太遥迢了;地球与月球,永远隔著那三十八万四千公里遥.
「别摆出一张苦瓜脸,我甚么都不罗嗦,行了吧?」班贝悻然白我一眼,拉我走出办公室.
经过编辑部,几个女孩散坐著.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报纸,尽耗著等下班,班贝不小心踫到桌上折放的报纸,报纸摊落下来,碍到我眼前.我将报纸捡起来放好,无心一瞥,恍恍似乎看到了宋佳琪的名字.
猛然顿住脚步,回身抓起报纸.艺文版上方正刊著宋佳琪巧笑倩兮的照片,美丽的笑颜傍偎著一个高鼻梁,深眼的外国人.标题赫然写著:钢琴师的情人.小标题上说明,旅居欧洲知名钢琴家宋佳琪,偕德藉新婚夫婿返国.
德藉新婚夫婿?怎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江潮远呢?
我抓著报纸的手,不禁在颤抖.
对于我的颤抖,报纸上没有任何回应.整段叙述祇短短说明新郎是宋佳琪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学习时所认识,是德国知名的音乐家;和宋佳琪此次返国将停留多久及演奏会的演出日期,时间等等.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我喃喃地.
「怎么了?」班贝奇怪地回头.
我失神地看著她,缓缓摇头.
「对不起,班贝,我突然觉得不太舒服,想先回去──」身上的血液仿佛倒流,逆著经脉,导令我走火入魔般的失心与冰冷苍白.
「看你一脸苍白,好像真的不太舒服的样子,好吧!今天就算了.」班贝也不为难,担心地看著我.「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要不要我送你?」
我一直摇头,祇是摇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失魂落魄地飘荡出去.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那样?江潮远呢?江潮远在哪里?
为什么他甚么都不说?甚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茫然地在街上飘浮,喃喃地一直在问为什么.我想见他,亲口问他,问他为什么──茫然跌撞走到那幢房子时,整个天已经黑.灯光阒暗,黑夜祇有我在徘徊.我使劲地敲著门,门内始终死寂没有回应.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死心,一直一直拍著门,喃喃地问著为什么.
为什么他甚么都不说?相逢那时,为什么他甚么都不告诉我?他明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他;过尽千帆,我的心里一直祇有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不能爱我?
「为什么……」我喃喃流下泪.哀哀地,死寂的夜,始终回我一空沉默,也无言.
泪流尽了,心也跟著空了.我颓萎在门前台阶,悲不禁的相思苦涩.风不知道是从哪一个方向吹,吹得我满心凌散混乱,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毫无遮蔽依偎,而全世界同时都下著雨.淋过了我脸庞,下著雨的我的泪.
「回答我啊……为什么……为什么你甚么都不告诉我……」我仰起脸,无力地呐喊.夜的深沉,暗空的荒冥,毫无怜悯地把回音都吞噬.
我想见他,想亲口问他,颓萎在门前台阶,等著他的身影出现,等待到让自己成为化石.
夜色由浓转稠,夜气由凉变阴.更深露重,而夜,始终无言.
我觉得自己仿佛已死去,沉落在深沉哀怨的黑梦里.
漫漫的长夜,凝结著我如化石的等待.世界是一片暗晦的黑原,举目都是空.
夜就那样悄悄挪移;我颓萎依旧如化石.天际曚曚透出一丝亮,幽光里,朦胧地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江……」我跳起来,跟跄地朝他奔去.
是他!是他!终于让我等到──「小姐?」
我猛然煞住奔飞的脚步,摇头后退,直直盯著那望著我露出奇怪疑惑表情的陌生人.
「你在这里等人吗?」他看我一身宿露的风姿,一夜未眠的等待,说道:「这房子现在已经没人住,如果你是来找──」
「你说甚么?」我倏地抓住他,深怕自己听到的.
他斜睨我一眼,慢条斯理说:「我说这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我看你这样子,你是在等人吧?你找谁?」
「是的!是的!」我拚命点头,声音在颤抖,语无伦次.「我在等他──他呢?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住了?」
他饶有意味地又看我一眼,态度依然很从容,不慌不忙,慢慢说道:「如果你找的是江先生──江潮远先生,那就不必等了.江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了?」心处重重一个打击.一阵虚空.「你说他不在了?怎么会……他去了哪里?」
「江先生现在人在国外.他把房子托给我照料管理.」
「国外?」走了!走了!他又走了!「为甚么?他不是才刚回来吗?」
「我也不清楚.江先生离开得很突然匆忙,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上个月,也没有解释是甚么原因.」
为什么?为什么──我心中狂乱地呐喊,声声在问.
「他甚么时侯会回来?」我茫茫地.
「这个我也不清楚,江先生并没有交代.」
我茫然瞪著管理员,祇觉得荒凉虚空,步履虚浮,不再是自己,不再感到存在的真实和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他甚么都不说?最后他还是不能说爱我?
在哪里?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最后他还是不回头看看我.
我想见他,再看他一眼.但我该到哪里找他?天地这么大,我……我……神啊,我求求你!请你,请你,听听我的祈求──请让我再看他一眼,让我,不要再悲泣;请让他永远记得我们的过去──让我,再与他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