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四点了,明娟却迟迟不见人影.她临时约我见面,也不说清楚是甚么事,过了约定的时间又迟迟不出现,叫我空等,去留都不是.
我赶著回学校交一份报告,彼德森那老头铁得很,报告只收到五点,逾期不侯,迟交了,等著重修.况且,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他们那些外国人就爱这一套,系上一大半的外国老师,都赶著去过圣诞节;平常迟到个小时就会演出一小场文化冲突,更别提圣诞节这种时侯.更何况,又是彼德森那老头,报告若迟了,铁没商量的余地.
我在花店前走来走去.空站了半个小时,连身后那些花,都被我焦急的气息催老了.四十分.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等老.
正打算走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见是明娟,正颓垮下脸想埋怨,她冲著我满脸笑说:「等很久了吗?」
「够久了,都快变成化石了.」我嗔她一眼,迭声抱怨.「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迟才来!」
「对不起嘛!临时突然有点事,一时走不开,所以才迟到.」她憨笑著,笑得无辜.跟著,身子一侧,略略朝后,说:「看看我带了谁来!」
她身后不远,站著我梦里念都渴盼见著,江边潮远的那个人.夜魅深邃的眼楮正含著笑.
「江……潮远先生!」我太惊讶了.想到他刚才许是听到了我对明娟那迭声的埋怨,不由得微红脸.
「我正走出校门的时候,踫巧遇到江大哥也要离开,就厚著脸皮请他顺便送我过来.」江潮远虽然跟宋佳琪结婚,是明娟的表姐夫,明娟却还是习惯从前对他的旧称.
「江大哥.」她转向江潮远.「你还记得若水吧?四年前,你应邀回国开演奏会,还送过我们两张入场卷;若水因为要考试,所以不能出席.」
「我记得.她──你们都长大了.几年前看见你们时,还是个小女孩.」江潮远的表情和语气,总是像幽淡缈远的潮声,像暮色里一江平远的潮水.
他没提起那日的相遇,我也不提.
「明娟.」江潮远的忽现,一时叫我忘记报告的事.这时蓦然想起,说道:「你临时约我见面有甚么事?我还要赶著回学校交报告,不能待太久.」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匆忙?」明娟嗔怪一声,埋怨说:「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怕在电话中你会找借口推托,所以才特别约你出来的──」
「到底甚么事?」我想不透她有甚么事非找我出来不可.
「舞会啊!」明娟又嗔我一眼.「今天晚上我妈要在家里举办舞会,你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能不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找一大堆借口,干脆先将你找出来,打鸭子上架!」
「不行!」我立刻摇头.「我没有时间,我得回学校交报告.再说──」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我穿这样,怎么去参加舞会!」
「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就帮你准备好了.」明娟挽住我的手,拉著我往花店里走.「你先陪我挑些花束,再跟我去取礼服,然后一起到我家.」
「不行啦!明娟.我真的没有时间──」我停在门口,挣扎著.「我必须在五点以前赶回学校交报告才可以,去迟了,教授就会拒绝收报告──」
明娟放开手,嘟著嘴瞪著我.
「那么十分钟总行吧?」她说:「至少陪我挑看一些花束.就待十分钟,你还来得及赶到学校!」
我想拒绝,她又抢著开口说:「不过,待会可以先放了你,但等你交了报告后,可要立刻到我家来──不许摇头,不许说不,不许抵赖或找任何借口!」她看我想说话,立刻摇头堵住我的话.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花店里,然后回头对江潮远说:江大哥,不好意思喔,把你也拖进来.晚上请你也来家里参加舞会好吗?阿姨他们也都会来.你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不如大家一起聚聚,比较热闹.
江潮远笑笑地,对明娟突然的邀请婉言推拖说:「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晚上我还有点事,不便前往.请你代我向你父母致意.」
「江大哥不能来实在太可惜了.」明娟嘴角略垂,口气挺失望的.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看江潮远,还是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几次目光不经意交会,我都先惊了心.
「若水,你看这些玫瑰好不好看?」明娟拉著我,弯身在一簇簇美丽的花朵前.
「这个呢?你觉得怎么样?紫色郁金香看起来满漂亮的.还有那边那些玛格丽特呢?你喜不喜欢?」
明娟是适合花的柔亮明丽女孩.我却一点也不懂得欣赏这些美如青春的灿烂花朵.笼统说:「我觉得都很漂亮.你看哪种喜欢就挑哪种吧!」眼光轻掠过那些美丽的花朵,特别多留恋了那些深紫色的玫瑰一眼.紫得近蓝的那颜色,蓝得那么像我仰天的宿命.相逢徒叹息.不忍再看,微偏抬头,遇见江潮远若思的眼神,我看他淡淡地望过那簇玫瑰.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要你帮忙挑选嘛!你这么说我不是白问了?」明娟捧起一簇粉艳的,不知是甚么品目的花朵,朝我嘟起嘴.「你这个人,真没情调!」转向江潮远,数落对我的微嗔不满.「江大哥,你不知道,若水她有多糟糕!从跟我认识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她捧过一束花,连杜鹃和牡丹都分不清!」
江潮远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痕,有一些无法言喻的意味.
我微窘红著脸,拉了拉明娟,她不睬我的困窘,继续说道:「而且,不只如此,她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或和人约会,总是忙忙忙,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甚么.女孩子最憧憬的美丽的花和青春的邀约,她全都视若无睹!」
明娟突然在江潮远面前提起这些,我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和窘迫.呐呐地说:「这也没办法啊……我……」
「的确是没办法.我就想不通,怎么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或者邀请你──」
「从来没有?」江潮远像是很意外.
「你很意外是吧?江大哥?」明娟似乎存心跟我过不去,滔滔又说:「我跟她认识了那么久,我更意外.我总说她不像是活在这个年代的女孩,该有的浪漫她都没有──」
「明娟!」我轻喊一声阻止她再滔滔不绝,急著寻借口逃脱这困窘.「我不能再陪你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她嘟嘟嘴,极是不情愿,又没办法.
我再看了江潮远一眼,转身要走,他出声喊住我说:「等等!我送你过去吧!你再到车站等车可能会来不及.」
「那太好了!江大哥,那若水就麻烦你了!」明娟抢先替我答应和道谢.她也担心我去迟了,给盖上个黑星记号.
她催著我的疑却不定.我没有时间再犹豫,低声说:「那就拜托你了,潮远先生.」
他把车开得飞快,却感不到速度的战栗感,平稳中偶尔颠簸,亦只是如两旁景物不及入眼的退却.
跋到学校时,正好五点.
「谢谢──」我匆匆向江潮远道谢一声,开了门飞奔出去,冲跑上楼.在彼德森研究室墙上挂的那只古老吊钟摆漾的钟弦漾响前,敲响了门.
进了门,五点正的钟声正好响起.
彼德森提了提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看我,接过我的报告.用他那口浓厚的英国腔英语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密斯沈.但下次,希望你不要再跟时间赛跑,对你没有好处.」
「是的,先生.」我恭敬地回答,退出研究室.
跋交上了报告,但觉一身轻爽,海阔天空,心情一下子清闲起来.却不知如何打发,随即无从起来.茫茫走到大门口,无意中,惊见江潮远依然在那里得著.
「江……」我又惊又喜,说不出话.
「赶上了?」他含笑问.
我轻轻点头,内心轻轻在颤抖.
「要回去了吗?我送你.」含笑又是一问.
我又是轻轻点头.
这次,他以平缓的速度开动著车子,车行的平稳无所觉,一如他惯带的远淡表情.我们默默,没有说话,偶尔目光相对,依然无言.
窗外天光早暗,眼前是车行探照的一条条流灿的光带.他没问我该往的方向,我也没有提醒,车子在马路上奔驰了很久,绕过了整座城市.
重新到车水马龙的闹区,他突然停不车.对我淡笑下,打开车门出去.我没动,甚么都不去想,怕破坏这小小的片刻幸福.
棒不久,他回到车上,看著,递给我一梗深紫色的玫瑰.黯淡的光照下,别有一股幽暗的美.
我不解地望著他,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淡远.
「送你一朵的玫瑰.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吗?沉若──」如江潮向我漫淹而来的声响.「明娟说,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朵、对你邀请,但我想不是没有,而是你不愿意.今晚,你愿意接受这朵玫瑰和邀请吗?」
我说不出话,简直不敢相信.
「你不喜欢吗?」他望望那朵玫瑰.表情更远淡.「还是你另外有事?已经有了其他的邀请?」
「不!我喜欢──」我猛摇头,脱口轻喊出来,接过那梗深紫的玫瑰.带一些难说出口的艰难,说:「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潮远先生……」
梦啊!那又凉又远的梦,我一直不敢奢求的梦……江潮远微淡一笑,印象那样凉凉远远……那些散乱四佚的往事,那久远以前的曾经,那说过要遗忘的心情,江潮一般,一波一波重新向我淹没而来.
***
「坐吧!不必拘束.」江潮远引我到火炉边,点起壁炉.整个屋子,弥漫著一股昏昏暖暖的感觉.
整栋房子看来是特别设计过,别异于一般钢筋水泥的冰冷现代化大楼和公寓,拥著温暖的壁火,独立遗世在市尘外.
窗外不远,我暗暗伫立过的角落在火光映照中闪烁.当年那些暗自流泪的叹息,随著十二月的冷风吹拂,似乎依在风中徘徊.
「要喝点甚么?」江潮远注意到我的视线,掠向窗外一眼.
「都好.」
「那么,喝点葡萄酒好吗?」
当然好.只要是他给我的,不管甚么,我都觉我好.
他给我一杯紫红色的葡萄酒,走到琴边,随手弹了几节和弦,往我笑来,问道:「要试试看吗?」
我摇头.退缩里有不可说的卑却寂寞.
他没有勉强.突然弹奏起来.琴声哀哀,是我初识的那曲悲凉.我走到琴边,幽幽的琴声伴著悠远的心情,不由得叹息.
「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为什么会那么无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时他说我还太小,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太苍凉.而今我不再是那时的女孩了,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听它辞句里的意思吧?」江潮远却以为我只是单纯地对英文辞句的了解.略略退身,让出空间,重又问说:「要试试看吗?」
我还是摇头.「我不行的.」
他静默半晌,突然说道:「那是也是像这样,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没来.隔几年,我再回国,演奏会上为你留著的位子也又空著,一直没能再见到你……」
我以为他已经遗忘,乍听见他提起,酸楚的泪蓦然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当年你还那么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凉.「没想到那个小小朋友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潮远先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小小朋友──」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
江潮远却还是微淡笑著.「不管怎么样,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你都是我的小小朋友.」
不!我不是!神啊!求求你!让他回头看看我!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潮远先生.」神啊,求求你,给我所有的勇气,倾听我藏在内心多年的告白.「我一直在看著你,从我十五岁开始,我就一直在看著你.我一直等你回头看看我,但你始终看不到我.潮远先生,请你看看我好吗?我一直在这里等著,等著你回头──」
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漫流下来,漫淹过我的眼,我的脸.
「沉若……」江潮远没有露出惊讶,却竟发出一声叹息.深远的情喟.
「我一直在看著你,但你却始终看不到我;我一直在心里惦记著你,我……我……」
「沉若……」他又轻叹.「初在街上偶遇你那时,你对我谈起那首曲子,毫不懂音乐和钢琴的你,却那般使我感到共鸣,感觉你仿佛感受到我的心.但是,我却没想到……我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大概……」他迟疑良久,仿佛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满目的泪模糊掉我的视线.无声的哀流潺潺著无奈的悲语.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去懂.
「沉若……」他轻轻替我拭眼泪.「你这又何必?」
「你还记得当年我问过你的,元微之的诗句吗?潮远先生?」我仰首望著他.
曾经沧海,却便一生一世.
他沉默了.眼底浮掠过一抹为难.
「请你回头看我好吗?潮远先生……只要一眼……」神啊呀求求你!癌听我的祈求.
「沉若……」他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那叹息直比我无声的流泪.
我想紧紧的拥抱住他,一辈子想念.
「我不能……沉若──」幽淡的眼露出与我相同寂寞憔悴的眼神.「我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是个有妇之夫──」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轻轻推开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伤痛.
「我不能!沉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泪双垂.哀声祈求:「请你回头看看我,潮远先生.我甚么都不在乎,甚么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对你的心情──」
「沉若──」他不忍我的泪潺,可怜我的楚楚,却无语对望,徒有空叹.
我不顾一切投入他怀中,紧紧拥抱他.他亲触著我的唇,亲吻我的酸楚.遥遥巫山,如是梦幻一场.
「沉若──对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开,频频摇首,痛苦扭曲的表情,仿佛陷在某种挣扎中.
沧海巫山,空自断肠.不管隔多少年,巫山云永远遥迢.但似那追日的夸父,终究渴累而死;而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徒留一声空哀叹.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语,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任泪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么祈求,他还是不能爱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模糊的眼中是他伤痛无奈的不能挽留.
我转身跑出去,擦肩而过一个辨不清的人影.
「沉若──」身后他的追唤,恰似海潮痛声的叹息.
像初识的那琴声琤琮,弹奏著一曲纯情哀伤的咏叹调.
***
新一年开始,阴雨就一直一断,假期最后的一天,更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镇日落著淹洪的大雨.
妈冒雨去开工,回来时,全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浑身湿透漉漉的.
「妈!你怎么淋得这么湿?」我赶紧拿条干毛巾给她,催她进去换洗.「你赶快进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
「没关系,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妈轻率不在意.
那件薄塑胶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我看她嘴唇都冻白了.
「你赶快去洗澡,以后不管你再怎么说,我都不许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里又惊又痛.她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说没甚么,你不必大惊小敝──」妈不以为然地摆个手,咳嗽了两声.「只是有点著凉,吃颗药就好──」
「请问……」门口有人轻声在探问.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宋佳琪.
「宋小姐?」我好惊讶.她甚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突然跑来找我?
「你朋友?」妈问道,又咳嗽一声.
「嗯.」我草草回答,催她进去.「你赶快进去洗澡,不然感冒了就不好!」
妈边咳边走进去.我有些不放心,但宋佳琪突然来访,一时乱了我方章,我也就将妈轻忽,没去注意太多.
「宋小姐,好久不见.请坐!」我招呼著宋佳琪.
她额首微笑,略略打量著阴暗简陋的屋子.我一派泰然,只混杂一些小小的不安.她一定是问了明娟我的住址;但她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
「对不起,突然冒昧来拜访你.」她的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样亲切美丽.含笑问侯我:「很久不见了,你可好?多年不见,你变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她微顿,凝目看著我.然后说:「变得疏淡美丽.」
我仅是微微一笑.仍然不确知她的来意.
「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我问说:「没听明娟提起,我还以为你人在欧洲呢!」
「圣诞节前就回来了.因为临时才决定,所以也没有通知阿姨他们.」她的笑容依旧,态度轻描淡写地.
我跟她并不算真正的认识,也没有交情,她为何会突然来找我?难道是因为江潮远吗?她突然回来,也是为江潮远吗?
「你突然来找我,有甚么事吗?」
她不再笑了,端敛起姿态,正视著我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圣诞夜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潮远的屋子里跑出去──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沉默不语,对她的询问.
她并没有非要回答不可,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喜欢潮远,对吧?」
我略低了头,仍然没有说话.
她看我几眼,继续说著,语气很温和.
「我想你大概听明娟说过,这几年我跟潮远相处得不很好;我们维持表面婚姻关系,私底下各过向的,同床异梦.尽避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我跟潮远的关系越来越淡,彼此的感情还是存在;我爱潮远,我会努力挽回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们结婚以后,一直过得很幸福,所以我相信,以后也一定会如此.」
她停顿一下,态度一直很平和,甚么委婉.
「我跟潮远,我们两个人一直很恩爱,虽然现在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有点疏远,但我们毕竟还是夫妻,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挽回我们的感情.」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对我严厉的要求.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们之间.」
「我──」
「我知道你喜欢潮远.但是,请你别忘了,他是我的丈夫.」这些真实,一字像一把刀,一刀一刀插进我心口.
「我没忘……」我低低说著.就是因为这个不能忘,所以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
「对不起,对你做了这么无理的要求.」宋佳琪低头对我道歉.大家闺秀良好的教养,使她一点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泼辣,反而温和委婉,倒像无理的是自己似.
「你不必对我抱歉.」我的声音很低,一种绝望的无力.
「那么……」她站起身.「我告辞了.打扰你了.」
她对我再点个头,态度始终那么谦和亲切温柔.
我无力再微笑,神情空洞,心处被挖去一个窟窿,填满了痛;泪反而好像干了,再流不出来.就那样怔坐著,直到被浓稠的黑暗包围.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事.屋子内一片安静,静得太诡异,突地一阵寒冷麻上我心田,猛教我感到一阵战栗.
「妈!」我猛想起妈.她淋了一身湿透,我催她去洗澡,然后就把一切忘记.
我往她房间走去,一缕细微的喘气声由她房中传出来,牵引著我的神经.
「妈!」我快步奔过去.
妈躺在她床上,喘著一口口的热气,半陷入昏迷.
「妈!你怎么了?」我冲到床边.她的身体好汤,发著高烧.
「若水……若水……」发著高烧,半陷入昏迷的妈,口中不断呢喃叫著我.
「妈!」我慌了,哭叫起来:「你等等!我马上叫救护车──」随即到客厅,颤抖的手指却怎么也拨不动.好久,才撼动那条线路.
我冲进雨中,拚命拍叫著阿水婶家的门.
「阿水婶!你快起来!我妈她──阿水婶!」
我又拍又叫,隔一会,里面有了动静,阿水婶睁著惺忪的双眼来应门.
救护车呼啸而来.阿水婶和阿水伯也赶来,看到妈发烧昏迷不醒,叫说:「夭寿啊!今天在工地,看她咳个不停,早叫她休息回家算了,她说是不听,还淋了透天的雨,拚个要死做甚么?你妈她喔,就是歹命!」
救护人员急速将妈抬进救护车,阿水婶跟著我也上了救护车,一路跟到医院的急允遥
我在急允彝饨辜钡嘏腔玻?画鸺复我?业揭巫由献?嵝菹 ?抑荒??匾⊥罚?交嗽崩椿氐亟?觯?业男脑绞墙辜蹦哑剑?貌蝗菀鬃×烁龌啃】悖?鄙?实溃骸盎啃】悖?衣柙趺戳耍恳?灰?簦俊
「病人高烧不退,转成急性肺炎,目前医师正在全力抢救中.」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赶著走了.
我颓靠在墙上,无声祈求著上苍.
「若水,你别担心,你妈不会有事的!」阿水婶过来安慰我,但妈的身体情况本来就不好,她又没有好好休息过──「阿水婶!」我悲痛难抑,哭了出来.
上苍啊上苍,请你──请你──
但是,妈还是没挨过那天晚上.
***
出殡那天,我仿佛在远远、疏落的人群后,看到一身黑衣的江潮远.
阴雨霏霏,而我只茫茫.
百日后,听说他跟宋佳琪又一同赴了欧洲.
我没有再见过他.妈的死,让我心灰意冷,心死情疲,所有的爱都已经过去,所有的青春也都烟消云散.
我不再祈求上苍,我恨这片不语的天.
除夕前一天,连明彦蓦然出现眼前,也许感染了我的伤和痛,他的眼神也掩了一层落寞.
「我明天就要离开.清晨的班机,先来向你辞行.」我们从尘埃中走过,踏著斑驳的足迹.
「是吗?」我想笑,但笑不出来.「先祝你一路顺风.」
他看著我,欲言无从.叹一声,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我默然摇头.我没想到那么远的事.
他又看著我,问道:「你不想去见他吗?」
他?我愣了一下,又摇头.
「跟我已没有关系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所有的爱都已过去,终将会成为往事,然后,慢慢泛黄褪逝,越去越远,终至不留任何痕迹.
连明彦落寞的容颜叠穿我沉痛的眼神.默默与我相对,在做无言的告别,却又突然地开口,声音暗哑.
「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抬头望著他;缓缓垂下眼.
「你还是──」他低了低头,笑得落寞.抬望远方,再落下孤寂的眼神对著我.「他人在巴黎.」
然后转身背开,离去的背影在说,这一去就不再回头.天涯四方的那种寂寞.
苍天漠漠.我不再仰头.
饼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一张直飞巴的单程机票,透著天空蓝的封笺,上头没有落款.我怔望著那片蓝颜色,望著它化成一片苍穹,将我埋葬进里头.
我已经无力再仰对青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