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了几天,舒晔终于决定要和舒意邗来作一番父子对谈。
趁著行磊在房里上网的时候,他把儿子叫到了后院的小温室。
「你知道你妈妈这些天来为什么一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吗?」一向寡言严肃的舒晔开口问。
一抹不好的预感浮现在舒意邗的心头。
「就是为了你和行磊,」父亲语气沉重地说:「她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事!在你受伤时,行磊对你……」
轰地一声闷雷在意邗脑海中响起。
他讲不出话来。
「你们两人已经逾越了兄弟情谊的界线了!」舒晔严厉地说。
「爸……」脸色涨成通红的意邗既羞又愧。
妈看到了行磊对他的「服务」?
对于儿子和少爷之间的错误,一丝不苟的舒晔心情是沉痛的,可是还不到绝望的地步。
因为,有些人在军中服役时,缺乏异性的接触,也常会发生假凤虚凰,彼此互相慰藉的同性恋假象,一退伍后就自然船过水无痕。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男生,自成一个小圈圈,在旁人无法加入的情形之下,做出的一些异常举动也是当不成真的!
舒晔决定在事态尚未扩大之前,阻断两人之间的相处。
「行磊是有些女孩子气,个性又比平常人孤僻,」舒晔语气有些激动:「他不喜欢接触陌生人,所以青梅竹马每天在一起的你,理所当然就成了他最亲近的人了,如果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不就变成了你趁人之危,利用行磊对你的信任去伤害他吗?」
「不是这样的……」羞惭交加的舒意邗嗫嚅道。
他该怎么开口对父亲说,他和行磊之间真的是情不自禁?
年龄、阅历比他们多太多的舒晔,将利害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可以喜欢行磊,可以爱他,就像爱自己的手足、父母、子女一样;可是,不能为了一时贪欢,把行磊带到万劫不复的不归路,你了解吗?」
「我……」舒意邗的心在动摇。
保守的台湾社会的确不容许同性恋光明正大地走出来。
「每个人都说你像我……」舒晔百感交集:「你也一直是我的骄傲……」
脸色疲倦的父亲出现了苍凉老态。
没有严厉的责备使得他更加愧疚。
这段父子之间的man\-stalk让开朗活泼的舒意邗毫无招架能力,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
「而且,我相信,你们两个不是真正的GAY,」舒哗缓缓分析:「这只是青春期的一时迷惘,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了!」
舒意邗默然。
「等你的手伤好了……」舒哗叹了一口气:「就离开台湾吧。」
***
敏感的行磊突然发现,晔叔和容姨明显地要区分意邗和他的主仆之分,坚持要意邗改口叫他少爷。
少爷?听到意邗照本宣科这样叫他时,他的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
拜托!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太空时代了,还有少爷?又不是在演古装连续剧!
行磊提出抗议,得到的答复是「礼不可废」。
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行磊不解。
敝异的气氛在期末考结束后,有了解答。
舒意邗在餐桌上宣布:「我要休学到大陆去习武。」
***
除了主仆、兄弟、朋友的关系之外,两个人之间还能有什么吗?
他能要求意邗不要走吗?又以什么样的资格提出要求?
只觉得全身浸在冰冷的寒意中,行磊的神情僵硬,漆黑的双眸更加深沉阴郁。
这是不成体统。
只有他走,才能让行磊恢复正常、找到幸福……
坐在夜晚的班机上,远眺万家灯火和流金车阵,落寞与唏嘘袭上了舒意邗心头,过个十年、二十年后,拥有娇妻乖儿的行磊,是否还会记得我们两人年少荒唐的时光?
呵!想必到时候,他一定是个事业有成、飞黄腾达的红顶商人吧?依他的聪明才智……想当然尔。
「要幸福喔……」潇洒豁达的他喃喃祝福著。
家,已在五百哩外。
***
七年后。
深夜,桃园中正国际机场
一架架远渡重洋的班机载来归乡的游子、也载走远行的旅人。
呵!终于回到家了。
穿著衬衫、牛仔裤,一件陈旧薄外套的舒意邗露出了轻快的微笑。
即使是不修边幅,脸颊下巴冒出了一大片青色胡渣,舒意邗还是一派潇洒自在。
轻装简行的他,穿著运动鞋背著一个大背包,俨然像是从哪个深山峻岭中登峰归来的独行客。
他遵守了跟老爸的约定,现在终于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渴望的事了。
行磊弟弟……我回来了!
同时间,在台北彼端!
这幢位于商业区的帷幕大厦,不同于白天车水马龙的汹涌人潮,夜晚的商业区只剩巍峨、尊贵的知名企业招牌傲然发光,就像一位卸下珠宝首饰准备休憩的贵妇人,虽然孤寂仍高不可攀。
在最高层,光线幽暗的宽敞空间内,传来「哒!哒!哒!」规律的敲打键盘声。
占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帷幕玻璃窗外,是闪烁璀璨的美丽灯光和迤逦绵延的无尽车龙;暗示著这个奢靡华丽的夜世界,完全被隔绝摒弃在这间充满商业气息的冰冷空间外。
充满了古典英国贵族式风味的书桌、书柜、沙发,散发出沉稳、尊贵的品味,奶油色的长毛地毯让人不敢轻易地践踏其上,墙上挂的是马谛斯的真迹画作和缪夏的月光星辰版画。
低温、洁净的空调设备总是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作,让鲜有访客的豪华室内更是干净冰凉得没有一丝人气。
唯一的男主人也像是屋内的装饰一样冰冷无言,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找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棒著大半个地球,以越洋视讯开完旧金山的早晨会报,一心二用地将澳洲的牧场经营和食品工厂的营运状况大致浏览一遍,他将视察行程输入备忘录中,秘书与助理自然会帮他安排进行事历中。
凌晨三点一到,他下了最后一个指令,离线、待机、盥洗、上床休息。
早上八点,起床沐浴、用餐看报、上班工作、午餐、工作、下班、晚餐、工作、睡眠……,夜以继日,齐行磊的生活规律得足以和报时器媲美。
日复一日,时间对于冰心冷情的齐行磊来说,反而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
齐园。
已经七年了啊!
荷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凌晨五点半,一向睡眠极浅的她意兴阑珊地起身为自己和老公准备早餐。
这几年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衰老与憔悴,儿子不在,少爷又搬出齐园,她顿失生活重心闲得发慌,这大概就是专家所谓的「空巢期」吧!
自从四年前,齐行磊获得了所有遗产的全部支配权后,他就开始了离群索居的隐士生活。
身为十几家知名股票上市公司最大股东的他,由原先的暗地操作改为正式入主,换掉了一些傀儡董事长,齐行磊擦亮了「齐氏投顾管理集团」的金字招牌,在一夕之间,「齐行磊」三个字成了众媒体追逐的焦点。
包围在「齐园」大门外的采访及SNG车,挤得宽敞的四线车道水泄不通,让齐行磊足足住了半个月饭店。
等到齐行磊留下集团分公司的「旭阳建设」,所兴建完工的办公大楼最顶层四层楼作为新公司与新居使用时,舒晔和荷蓉夫妇两人才惊觉到,行磊抛弃了「齐园」的一切。
没带走半件衣物、半样行李,齐行磊拒绝了任何人的接近,只透过了机要秘书博丹枫转达:「齐园」所有员工依旧留任,全部加薪百分之十的口讯。
起初,舒氏夫妇仍抱著一丝期望,以为行磊只是因为公事繁忙才留宿在公司里,等到有空自然就会回家,可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行磊却始终没有再踏进「齐园」半步。
「齐园」成了没有主人的城堡。
园丁、厨子、司机、保全……所有的仆佣都照领高薪,主人却不在,心里是有些不安的,厨子王伯首先发难,他向舒晔哭诉:「少爷不回家,我这个作厨子的,要煮饭给谁吃啊?」
「要嘛!就让我跟去公司给少爷煮饭!不然,就把我给辞了吧!」王伯年纪大、脾气也拗。
荷容无奈地透过秘书傅丹枫转达王伯和大家想为小主人工作的心愿。
得到的答复还是令人失望的——
暗丹枫面带歉意地转告齐行磊的回答:齐先生说:他很感谢过去众人对「齐园」所付出的心力,希望大家能够继续为「齐园」服务,但是如果,各位员工有退休的念头,他会从优发放退休金……」
一群老人家当场涕泗纵横,他们无法相信从小看到大的小主人居然只是把他们当成员工看待?
「没有想到,小少爷长大了会变得这么无情……呜!呜!呜!」梅姐也放声大哭。
脸色发白的荷容则难以置信地捂著嘴。
「晔……行磊他不会回来了!」荷蓉痛哭道:「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们……」
「荷蓉!」舒晔阻止了妻子未说完的话。
荷蓉毕竟没有被悲伤冲昏了理智,她吞回了不该出口的禁忌言语,伏在丈夫的胸膛前哀哀痛哭。
她……,她做错了吗?
她只是做了一个母亲会做的事情啊!
她只是希望她所爱的两个孩子能走回正途,她只是希望年老时能含饴弄孙,她只是期盼:行磊少爷能结婚生子,让齐氏血脉开枝散叶、绵延不绝。
结果逼走了儿子、也失去了行磊对他们的信任。
现在回想起来,行磊的改变早已有了征兆!
当他们说出要把意邗送出国去学习武艺时,行磊居然一反往常任性的脾气,既不吵也不闹。
意邗走了以后,行磊变得沉默寡言,往往一整天待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上网、玩期货、股票。
吃饭、睡觉,行磊的日常作息乍看之下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有在偶尔不经意的时候会流露出茫然空洞的眼神。
是漫长的等待,让时间一寸寸地扼杀了行磊那孩子一向深藏而激烈的情感吗?
让行磊不再相信、依赖任何人,包括了口口声声愿意为他牺牲性命的舒晔与荷容。
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悲伤啊!
如果早知如此……她还会坚持逼走儿子吗?荷容在心底自问。
她……不知道!
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荷容走到大门口拿早报。
「咦?」
早报还不见人影,倒是雕花铁门外怎么躺了一个高头大马的流浪汉?
荷容不满地雏眉嘀咕,只见那个流浪汉舒适地伸了个懒腰:「啊!」
「嗨!老妈早啊!」窝在门口打盹的舒意邗一跃而起,笑眯眯地说:「齐园的保全人员咧?怎么没有半个人巡夜啊?害我不敢按铃,怕吵到你们这些老人家,只好窝在门外等天亮。这是怎么回事啊?你可别告诉我说,大家全被行磊弟弟炒鱿鱼了哟!」
荷容张大了嘴巴,满脸惊喜的神情。
「呵!」舒意邗打了个呵欠:「老妈,我肚子好饿,有没有宵夜可以吃啊?」
他说的宵夜,指的是王伯每晚为齐行磊准备的各式美食,行磊的食量不大,剩下来的当然都是由舒意邗来解决——,爱惜食物咩!
「对了!行磊弟弟还在睡吗?」
他说了一大串,只见荷容仍处在震惊状态。
「哈罗?老妈你还在吗?」舒意邗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晃动了几下,「老妈,回魂喔!」
「意邗……」荷容揉揉眼仍不敢相信。
「就是我咩!」舒意邗笑嘻嘻地说。
***
「我听博秘书说,晔叔你们想见我,有事吗?」齐行磊没多客套地直接问道。
气派的办公室里,有著最气派的装潼、最高级的办公家具和最先进的电脑设备。
看到了三、四年未见面的小主人,舒晔和荷容难掩心中激动。
「行磊……。荷容一阵鼻酸。
这孩子,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情绪波动,俊美瘦削的脸庞彷佛就像是冷酷的面具。
「我们……只是想……看看少爷你,」舒晔轻咳了一声,「顺便……告诉少爷,我们夫妇两人准备退休了。」
那种像是迷途小孩的茫然与脆弱在齐行磊的双眸中,一闪而过,荷容的心为之纠结。
「少爷……」
不过数秒,他又恢复成冷然淡漠的表情。
「也好,」齐行磊语气轻柔:「我会吩咐傅秘书将退休金汇人您的帐户里头,感谢你们多年来为‘齐园’付出的心力。」
他把视线调回电脑液晶萤幕,不再多说。
走了!都走了!
原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家人,时候到了自然也该离开。
在被遗弃之前,他先选择了疏离。
***
「哇!」一走出电梯,荷容终于忍不住决堤泪水。
「那孩子过得不好!」她说:「我感觉得到,他过得不好!」
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半点朝气与光彩,齐行磊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美丽人偶,冷冰冰地没有一丝人气。
坐拥名利财富、金山银海,可是那孩子却是显得那么孤单寂寞。
她实在不敢想像:这些年来,行磊一个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别哭了!」舒晔只能轻拍妻子的肩膀,「别哭了……」
事情演变成这种地步,是他们夫妻两人始料未及的。
「我们已经决定该放手了,剩下的就交给他们两人自己来面对吧!」舒晔似乎终于想通而温柔地说著。
「嗯……」荷容掏出手帕,胡乱抹著脸上不止的泪痕。
「儿孙自有儿孙福……」舒晔长叹了一声:「就算我们命中注定没有孙儿、孙女可以承欢膝下吧!」
万般皆是命呵!
***
日正当中。
舒意邗坐在一株小得可怜的行道树绿荫底下,嘴里忍不住直犯嘀咕:「行磊弟弟的个性越来越古怪了,要见他一面比见总统还难哩!」
没关系!山不转路转。
找不到老板,找助理总可以了吧?
「啧!开会?」舒意邗拿著手机不可思议地喊:「不会吧?拾疯子……呃,我是说,江拾风学长有那么忙吗?他不是只是老板的助理吗?为什么要开会?」
电话那头甜美有礼的答复,让他不得不保持礼貌。
「还要主持会议?钦,美丽的小姐,咱们打个商量好吗?我已经和你‘聊了好几天’了,身家、背景、学历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我保证我绝对不是啥暗杀部队或绑架集团……钦!钦!钦!你别笑啊!总而言之呢,我只是以学弟的身分拜访一下学长,当然啦!如果能顺利要到一份工作,那是最好……」
「……你说我很坦白?喔!谢谢,很多人都这样说,不止你一个……」舒意邗充分发挥「哈啦」功力。
罢刚开完一场要人命的马拉松会议,职称「总裁特别行政助理」的江拾风走回办公室,正好看到资深秘书王珍妮手执话筒,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
他为之扬眉。
「对不起,请您梢候。」一见到上司,她即刻恢复成秘书本色,毕恭毕敬地说:「江特助,线上有一通您的电话,他说他是您的高中学弟……」
「喔!真是够了!」汪拾风显得心烦不耐,「我实在受够了这一大群国中、高中、大学、幼稚园……一大串肉粽似的学弟、学妹、学长、学姊……」
他不顾形象地扯了扯领带,「不是要来募款、就是要来找工作……」
「呃!他说,他叫舒意邗……」
「……当我这里是便利商店吗?」江拾风忿忿不平。
等等!舒意邗?
「什么?」江拾风跳了起来。
「他叫舒意邗……」被吓一跳的王秘书嗫嚅重复。
「那个死王八羔子人在哪里?」江拾风低吼。
「呃,在……电话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