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进了宫门,周秋霁的眼泪还在流。
她以为对江映城早已绝望,眼泪也早已流干,不曾想,心中仍有一丝温暖可以融化,盈眶而出。
「二小姐,你可回来了,」宫婢见了她,连忙道:「娘娘过了晌午就喊疼,现在羊水已经破了,太医和产婆都来了。」
她瞬间回过神来,瞪大眼楮。「大姊就要生了?」
「二小姐快进去吧」宫婢催促著,「皇上这会儿在与群臣议事,抽不开身,吩咐二小姐一定要陪著娘娘。」
她急匆匆往大姊的寝宫而去,这会儿一大群人正忙进忙出,大姊的申吟声更不时从烛光明亮的房间里传出来。
周秋霁快步入内,只见大姊面色苍白,躺在产帐中,汗水沿著她发鬓流下,宛如一朵憔悴的牡丹。
「大姊--」她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二妹,皇、皇上呢?」周夏潋气若游丝地问。
「皇上马上就来。」亏皇上此刻还有闲心议政!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这里,连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真抛得下?
呵,难怪说帝王薄情,总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她本来还指望可以恳求皇上放江映城一条生路,看来,此路决计不会通的。
周夏潋痛到极致,死命抓著二妹的手,申吟变成了惨叫,四周众人皆吓得惊慌失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伴随一声婴儿的啼哭,一切归于平静。
周秋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初生娃儿,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粉嫩,有些黑黑黄黄的,小脸儿皱成一团,像干掉的只果,可就算如此,还是觉得可爱,让人不禁想倾心所有去保护他,将他揉进心底。
「是个皇子!是个皇子」寝宫王丹欢呼,「快去告诉皇上,是个皇子--」
仿佛可以看到各宫欢庆的模样,却不知皇后那里会是怎样一番景况?今夜,肯定许多人不能成眠吧?
「二妹,你替我抱孩子去洗浴吧,」周夏潋微笑著,虽然精力耗尽,却一脸满足,「再给父母写一封信--」
「放心。」周秋霁将小外甥拥在怀中,肉嘟嘟的身体又软又暖,让她心中一片感动。
她出了门,披上斗蓬,与宫婢往温泉池而去。
孩子很乖巧,虽然方才刚出娘胎时洪亮地哭了好一阵,但此刻却安静得很,小眼楮忽开忽闭,五官像极了爹娘。
「二小姐,当心啊」宫牌看到前方的门坎,提醒道:「别摔著了。」
「呵,怎么会呢……」她就算摔了自己,也不会摔了这孩子啊。
不过,假如,这个孩子真摔了周秋霁心中忽然涌出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到底是什么邪灵附身,才教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她自认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但也不至于如此恶毒啊……
一阵冷风而过,她打了个寒颤。这些天,脑子混混沌沌的,这一刻,却全然清醒了。
她看著高高的宫墙,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说宫中鬼魅丛生,原来,身在这残酷的境地里,最最纯善的人,也能心生暗鬼……
「二小姐,」突然一个嬷嬷匆匆赶来,「皇上来了,要见小皇子,请先把皇子抱回去吧,等会儿再行沐浴。」
赵阙宇终于有暇顾及他的妻儿了吗?原来,朝堂之事,还是可以暂且搁下的。
周秋霁笑了笑,额首往回走。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当她跨进寝宫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倒让她万分意外。
睦帝赵阙宇正坐在产床前,轻轻握住大姊的手,与她低声细语,那副模样,不似帝王,倒像个寻常人家的丈夫。
大姊此刻已恢复了一些气力,浅浅地笑著,脸色虽然苍白,但双眸却如明星般莹亮。
产后的女子终归有些邋遢,但赵阙宇似乎毫不介意,亲自用热毛巾替她擦拭汗湿的额发,举手投足间,万分怜爱。
「来,让朕好好瞧瞧未来的太子--」看到她进来,赵阙宇兴奋道。
太子?周秋霁怔愣,而她大姊亦是感到意外。
「皇上别开玩笑了,」周夏潋道,「赶紧替咱们的孩子取蚌名字要紧。」
「朕没开玩笑!名字早就取好了,就叫展鸿,等他满月了,朕会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
「可臣妾废妃之身……」
周夏潋急道,赵阙宇手尖轻轻点住她的樱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什么废妃不废妃的,不是早说好了吗?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一切交给我来打理,你不必理会那些宫规俗例。」
「我」?「你」?周秋霁惊讶两人之间的称谓。难道不该是「朕」与「臣妾」吗?
她一直以为,赵阙宇只是宠爱大姊而已,没想到,居然深爱如斯,能为大姊抛弃身为帝王的尊严,甘心如寻常男子,实在是惊世骇俗。
「二妹,你也别累著了,」他忽然对她道,「朕会亲自替皇儿洗浴,你先下去休息吧。」
周秋霁难掩诧异地瞪大眼楮。
「别、别……」周夏潋连忙阻止,「哪有帝王亲自动手的道理?何况刚出生的娃儿本来就邋遢……」
「咱们的孩子,有什么关系?」赵阙宇温柔笑道,「方才你生产的时候,我没能陪著,现下就当补偿好了。」
此番言语,别说周夏潋了,就连周秋霁听了都动容。
忽然,她想,赵阙宇爱大姊至此,假如假如……她真的动了那个可怕的念头,应该不会央及家人吧?
胸中有万分歉意,可她只得出此下策,只盼大姊能原谅她的险恶,人在穷途,迫不得已。
她还能背诵当初父亲留给她的地图,里面记载著宫中所有的快捷方式与密道,这本是拯救她们姊妹的后盾,没想到有一日,竟会成为她对付大姊的利器
事到如今,她唯有放手一搏,说她自私,也无所谓了。
因为,那就算不是她至爱男子的性命,也是一条人命。
周秋霁站在码头上,怀里抱著已经熟睡的娃儿,亦抱著她的满腹愧疚。
船已经备好,借著月色,一路顺流而下,可以到达南齐,她想,这是她能为那个人想到的最好结局。
此时此刻,宫里估计早就翻了天了吧,大姊如此信任她,接她入京侍产,可谁的目想过,她竟会背叛——几天之前,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她发现人都是自私的,事到临头,才能发现一个人可怕的真心,而平素,谁不会伪装呢?
夜晚的河水,有一种寂寞的声音,哗哗拍打著岸边,让人徒生悲凉。
「秋霁--」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骑著快马,在夜幕之中,犹如一支飞梭的箭。他满面焦急著,想必,也知道了宫中那个可怕的消息。
他跃下马背,来到她的面前,婴儿藏在她的斗蓬下,他暂时没有发现,只是看到眼前的船只,感到有些迷惑。
「深夜约我至此,究竟为何?」江映城连声问,「你此刻不是应该在宫中侍产吗?可知皇子失踪之事?」
「映城,」她微笑,静静答道:「赶快上船吧,我已经替你备好了钱粮,足够你到南齐生活好一阵子。」
「什么?」他凝眉,「秋霁,你--」
「皇上既然不肯放过你,你也只好逃了,趁著天色末亮,快走!」
「秋霁,别傻了,」他轻轻一叹,「我不是同你说过,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就要坐以待毙吗?」周秋霁焦急地嚷道,「为什么不放手一搏?!」
「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皇上并没有真正动手,他还是顾著我们的君臣之谊的……」
「万一他不顾了呢?害人之心虽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秋霁,人心虽狠,但也多情。」他依旧那般笃定。
周秋霁满心激愤起来,她为了他这般担心,这个人却还是石像一样,她该欣赏他的淡然,还是恨他的不知变通?
怀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强烈情绪,骤然惊醒,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江映城猛地听到哭声,骇然睦目,难以置信。
「秋霁……」他目睹她翻开斗蓬,露出那个身著黄续的初生男孩,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是你……原来是你……」
「没错,是我。」她不怕让他发现自己狠毒的一面,只要他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你不该……」江映城赫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双眸泛起泪花,「你不该为了我这般……」
「这都怪你自己,」周秋霁看著他湿润的眼楮,忽然发现,自己的视野里也是一片模糊,「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其实也爱慕我?为什么要赠我那套首饰?」
如果,他依旧对她那般狠心绝情,她绝不至于如此为他。
没想到,在绝境中逼出了他的真心话,也逼她下了这一步无可反悔的棋。
上苍待他俩,是幸,或不幸?
周秋霁正在思忖迷离之中,忽然四周灯火通明,马儿嘶呜,不知从哪里涌出千军万马,瞬间将码头包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弓箭手立在山石之上,利箭整齐一致地俯瞰,气势逼人。
赵阙宇驾著昂首的骏马,在士兵退让中,缓缓来到距他们咫尺之遥的地方。
「二妹,」他脸上布著冰寒的笑意,「怎么不在宫中好好待著,夜深露重,却跑到这儿来了?不为自己著想,也该为你家人多想想啊。
江映城旋即档在她面前,虽然这样的掩护毫无用处,但她却为他这微小的举动感激不已。
「皇上,」他朗声道,「都是微臣的错,是微臣指使秋霁这样做的,恳请皇上责罚微臣一人就好。」
周秋霁这时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爱错人,他的确值得……
「既然知错了,现在改还来得及,」赵阙宇道,「映城,我素来待你不薄,就算知道你隐瞒了自己真实籍贯,我也没有责备过你一句。的确,朝中是有人劝我除了你,可我尚未下定最后决心,想不到,你竟这样谋逆!」
「微臣知道,」江映城颤声答,「皇上一向待臣甚好,若非得遇皇上,微臣此刻还是一介流浪京城街头的布衣。」
的确,赵阙宇与江映城之间,有著属于他们男人之间的友谊,凡事应该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她突然好后悔来插手多管。
「你既然悔悟,就把小皇子抱过来吧--」赵阙宇道,「反正,你们也走不了了。」
「微臣本来根本没想过要走,但秋霁已经这样做,微臣就没有抛下她的道理,现在但求皇上放我俩一条生路,微臣保证,只要过了边境,一定会托人将皇子毫发无伤地送回。」
这并非是第一次,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但从前都是她为了他而牺牲,唯独这一次,他展开了羽翼,将她牢牢护在自己身下。
原来,这样的感动是真会让人生死相许的。周秋霁垂下头,默默地暇泣起来。
拚尽了全力,才换来这一点点小小的喜悦,仿佛看到荒芜的土地终于闻出一朵微小的花,谁也不会懂得她此刻的欣喜若狂。
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现在不想了,只愿这般站在他的身后,做一个支撑著他、却被他保护著的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