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浩浩荡荡地走了两个月,终于在京城落第一场冬雪时分返抵京城,大军暂且进驻了西山大营。
这天,阮清风进皇宫去了,向来鲁直好相处的苏小刀则是在西山大营和军眷村混得如鱼得水,不亦快哉,还听了不少热腾腾的京城闲话家长里短。
近日京城最大最火红的八卦就是……萧国公府平北大将军宠妾灭妻,狠逼贤妻傅良辰下堂自休求去!
「娘的!这种负心汉良心都给狗嚼了不成?」听得苏小刀热血沸腾,气愤填膺。
「这年头是怎么啦?官越大越不是人,一个两个听见小妾两字骨头都轻了,还有没有天良了?」
「咳,小刀妹子,你、你快别气恼了,那是旁人,咱大将军便不是那样的人。」猛九因奉大将军密令,留在西山大营盯著苏小刀,顺道找机会替爷歌功颂德,一听见这话自然是急忙解释。
「好歹平北大将军是宠一个妾,咱大将军还有‘两个’呢!」苏小刀不是滋味地酸溜溜道。
「咳咳咳!」猛九一口气呛进气管里,霎时也蔫了。
哎,爷,您这交的都是什么苦差事?属下可成了里外不是人的猪八戒了。
「行了行了,反正那是上官们的事,同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咱们在这儿费什么心呢?」若是她语气不那么咬牙切齿,可能说服力会再更大一些。
「九子哥,你自便,我去河边走走,顺道看看能不能叉两条鱼回来打打牙祭,你就别跟来了。」
猛九尴尬地抓了抓头,只得乖乖闭上嘴巴一旁晾著去。
苏小刀嘴上说得潇洒爽快,可心下还是不免有些嘟嘟囔囔的不甚痛快。
西山大营三里外的大河奔腾,又因隆冬,河上头凝结著的碎冰挤得卡卡作响,她正犹豫著这时候鱼儿该不会都躲寒去了,眼角余光瞥见河面上一个浮啊沉沉的身影,登时大惊!
苏小刀想也不想地踢掉鞋子跳下去救人,冰冷的河水一触肌肤,冻得她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可一想到救人,又是勇气蛮力倍增,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袖就往岸上拖。
原来是个中箭昏迷的姑娘,小脸惨然青白,气息微弱……
她心一紧,二话不说扛了那瘦弱单薄得像是风吹就刮跑了的姑娘,拔腿就往军眷村方向跑。
西山大营军令严明,寻常女子是严禁入内的,但军眷村可以,而且大将军特意帮她在军眷村留了个干净的小屋子,现下安置这受伤甚重的姑娘正好。
拔箭、撒药、止血、治伤、包扎,换上温暖的干衣裳,在好一通折腾后,总算稍稍妥当了些,苏小刀还没能露出放松的笑,却见那姑娘颤抖了起来,小脸烧得通红。
糟了!
她赶紧又是煮姜汤又是找大夫熬汤药的,整整忙和了三天,总算那姑娘的烧退了下去。
这天早晨,苏小刀倚著床边打瞌睡,忽然听见床上隐约传来轻微的申吟声,没过多久,那苍白樵悴的姑娘缓缓地睁开了眼。
「醒啦?」她松了一口气,咧嘴笑道:「哎哟,大妹子,你可险险吓死我啦,你整整烧了三日,又昏迷了好几天,我还以为你必死无疑,都差点要去帮你挖坑了……还好,幸好你终于活过来了。」
「姑娘,是你……救了我?」她喉头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对了对了,你一定很渴了吧?来,先喝口水再说。」苏小刀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倒了一大碗的水,跑回她床边单手扶起了她。「来,喝。」
「……谢谢姑娘。」那清瘦的姑娘看得有些怔忡,不过确实也渴了,低头慢慢喝完了那碗清凉甘甜的水。
「大妹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又是中箭又是受伤又是落水的?被仇家追杀呀?」她兴致勃勃地问。
但见那清瘦的姑娘沉默了半晌,眸底隐带黯然痛楚之色,苏小刀不禁有些内疚了起来。
「呃,我就是问问,如果不方便……」
「我……」清瘦姑娘深吸一口气,努力对她挤出了一抹感激的微笑。「我叫苏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的锦瑟。」
「原来你也姓苏?真巧,我也姓苏,我叫苏小刀,是我……」她看了看这位娟秀纤弱的苏大妹子,不禁放柔了声音,学著京城人的说法改口道:「我爹给起的,很豪快吧?」
「小刀姑娘的名字起得真好,」苏锦瑟的神情有说不出的温婉,目光柔和,轻声道:「简单俐落,笔画又好写,令尊一定很疼你。」
苏小刀虽是个五大三粗的性子,但不知怎的,对眼前这温婉和气的姑娘一见就喜欢,语气间也不由增添了七分的亲昵热烈。
「我爹没念过几个大字,没把我起成什么铜锤、铁枪的,我已经很感谢他了。不过大妹子你这名儿真美呀,锦瑟……嗳,我听过,呃……一个人念过的,什么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接下来是什么来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亿,只是当时已惘然……」苏锦瑟神情凄婉,低低念道。
「对对对,好像是这样说的。」苏小刀再是粗枝大叶,也察觉到好像有些异样,不禁迟疑地问:「大妹子,你还好吗?」
「我没事。」苏锦瑟抬眼强自微笑。「小刀姑娘,谢谢你救了我,救命之恩,锦瑟铭感五内,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
「说什么傻话,那是咱们有缘,才教我救了你的。」苏小刀哈哈大笑,差点忍不住要用力拍她的肩,后来一看她瘦骨伶丁的小身板,连忙忍住了。
「看你好像比我大些,那以后我便叫你锦瑟姐,你叫我小刀吧!」
「好。」苏锦瑟心一热,感动地低唤:「好妹妹,谢谢你。」
「姐姐,你还没有同我说,你是怎么被仇人追杀的?你的仇人是谁?要不要我帮你报仇?」苏小刀兴冲冲地挽起袖子,一脸兴奋地道:「我功夫还不赖哟!」
「我……」
「你千万别同我客气,我爹是定西大将军阮清风麾下的第一猛将苏铁头,一杆丈八蛇矛横扫千军,可厉害了。」苏小刀说起打架便是两眼放光。
「就算我爹不行,还有阮清风那个讨厌鬼……呃,他性子虽然很讨厌,但还算是嫉恶如仇的一条好汉子,尤其上次赌骰子的时候输我一把,欠了我一次,咱们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讨回来嘿!」
「你……你是定西大将军的人?」苏锦瑟有些惊讶。
「什么……什么啦,我才不是他的人!」苏小刀没来由双颊一红,尴尬地挥了挥手。
「谁要当那讨厌鬼的人了,成天哼哼唧唧的,还说是什么文武双全的儒将,都念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咳,我爹是他的人,我才不是。」
她只是他的「贴身亲兵」而已,旁的什么都还不是。
思及此,苏小刀忽然有些沮丧了起来。
苏锦瑟在军眷村养伤养了好些日子,苏小刀以前从未遇过像她这么温柔善良的姐姐,自然是分外依赖,连西山大营都顾不得去了。
反正大将军好像也是一进京就乐不思蜀,一连十多天都不回来。
「还有什么呢?」她心底有说不出的闷,每每想起就磨牙。「想必又去找他京城的妾室卿卿我我联络感情去了吧。」
幸亏她还有苏姐姐同她作伴,不然傻乎乎地跟著他上京,结果被他撂在一旁自挂东南枝……
她越想就越觉得脑发胀,眼发黑,胸发闷,反正全身都不对劲了。
可后来,就连苏锦瑟也走了,害她整整好几日愀然不乐,躲在小屋里对著星星月亮发大呆,做了一回她平生最厌恶的伤春悲秋、哼哼唧唧半死不活之举。
苏小刀最后还是打点起精神,去河里狠狠地打了好几十条鱼,还到林子里赤手空拳抓了好几只獐子,方觉胸口那口恶气出了大半,这才哼著山歌扛起猎物拎著两串鱼儿晃回了西山大营。
「苏苏,你到哪儿去了?」才刚踏进大营门口,就见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面带春色地对著她扑了过来,一把紧紧抱住了她。「你知这些天我可想煞你了?」
刹那间,她落入了那个宽厚温暖的臂弯里,止不住的幸福甜蜜欢喜,一瞬间在她心头漫溢了开来,十多日来的骚动,忐忑,烦躁,不安,登时化为了深深的安心感。
仿佛,他这就是一切的答案,满足和——归宿。
苏小刀霎时恍然大悟,真真正正明白了自己的心。
原来,她早就动心了,早就……挣不开拔不离抛不掉舍不下他了……
可是——可是——这怎么能行呢?
他堂堂大将军,拽到不行的侯府世子,身边还有两个侍妾,以及满脑子妻妾和乐的肮脏心思……
苏小刀一时间脸蛋又红又白又青,忽悲忽喜忽恼忽怨,好半晌僵在他怀里无法动弹,不能出声。
「苏苏?小刀?好妹妹,你、你怎么了?」阮清风忽觉不对,紧张地低头检视起她的神情,忐忑不安地问:「可是生我气了?对不住对不住,那日进宫参加完皇宴后,连著几日大朝,我都被缠住了,好不容易今儿才甩开了那些黏人的家伙,立马就火速赶回了西山大营……」
「大将军,你以前说的那些话,是说来笑笑还是同我认真的?」她仰起头,纯净的眼楮直勾勾地望著他,语气罕见地严肃。
苍天啊,难、难道她、她终于开窍了?
阮清风心一震,似有所觉若有所感,凤阵瞬间明亮了起来,谨慎万分地一字一句道:「清风钟情予汝,字字真心,天地可监。」
「咳。」她脸色有点红了,可仍是讨厌那种酸文入耳、有听不太懂的感觉哪。
「麻烦可以说直白一点吗?」
「是是。」他俊美脸庞也有三分赧然,忙清清喉咙道:「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喜欢小刀,喜欢到一定要把小刀娶回家当亲亲娘子,一生疼一世宠,这样够直白了吗?」
被够够,可——可甜死人了!
她这下子脸可算是红成了熟透只果了,破天荒羞人答答了起来。
「什、什么呀,都还没有求亲,谁、谁要嫁给你呀?」她忽想起一事,又转喜为嗔,瞪大了眼楮道:「而且还有你那两个妾侍呢?你预备怎么办?」
「既是你不喜欢姚黄魏紫,那我备下两份嫁妆,把她们嫁出去了便是。」他俊脸喜色盈盈,凤眸熠熠生光,漾动的尽是满满的欢喜。
「往后咱们成亲,一辈子甜甜蜜蜜的,通房侍妾什么的人选也都由你来决定,为夫半点不插手,好不?」
苏小刀的笑容瞬间僵住,心重重沉入了谷底。
「什么通房?什么侍妾?」
阮清风未曾察觉到她面色的异状,兀自沉浸在平生所愿终于一朝成真的巨大狂喜中,眉眼笑吟吟地道:「世族大家后院除却妻室,都会安置妾侍通房,若是你不喜妾侍,觉得看了心烦的话,那么便置下两名通房也就足够了。说到底,侯府闺内之事,只要面情上不错了大规矩也就成了,谁都不能挑你的错,我也会护著你的。」
怎么……他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笑容满面地要她「亲自」替他安排同他行房滚床的女人?还口口声声说是尊重她,任由她决定人选……还说这是在护著她?
苏小刀好不容易捂热了的心瞬间又一点一点地凉透了,羞涩欢喜的目光恢复冰冷清明,牢牢地注视著他。
阮清风心一震,这才感觉到不对劲。
「小刀,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看著我?」他心口一窒,呼吸有些莫名困难,隐隐的恐惧自胃底升起。
可他真不明白,刚刚明明都说得好好儿的,她到底是怎么生气了呢?
「我阿爸这一生只娶了我阿娘一个,没有通房没有妾侍。」她胸口阵阵刀割般的疼,可仍是努力维持镇定,认认真真地望著他,「大将军,我发觉我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我,那你能不能像我阿爸那样,一辈子只要一个女人?只有我,没有通房,没有妾侍,没有别的什么人。」
阮清风愕然地望著她,眸底满是疑惑茫然。
「可是,寻常男子皆有三妻四妾,我不是之人,心底也唯有你一人而已,但世情如此,尤其是京城名门望族子弟,谁没有两个妾侍或通房丫头?那也不过只是小猫小狈似的玩意儿,小刀根本不必将她们放在心上的。」
他回过神来,好声好气地道,抬起手要替她揉去眉心的蹙纹,却被她一掌挥开,霎时心神大惊。
「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