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当大将军府门开启刹那,面容俊美气色苍白的阮清风便急匆匆地要出门,却没想到恰恰苞要上门的苏小刀撞了个正著。
「小刀?」他顾不得被撞得生疼的胸间伤口,惊喜万分地扶住了她险些被撞飞的小身子,「你……你来了?不……不生我气了吗?」
「大将军早!」但见苏小刀站稳了身子后,对著他精神抖擞地喊了一声,还不忘再行了个握拳当胸的军礼。
他凤眸眨了眨,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惊疑,喜的是她对自己笑得那般朝气蓬勃,灿烂得好生可爱,惊疑的是她面上再不见三天前的气恼醋意,却反倒像是想开了什么,抑或是把什么都放下了的坦然自在。
他心脏紧紧一抽,脸色微微变了。
「苏苏,我同姚黄魏紫两个什么事都没有,她们是我父侯给的侍妾,但我真的从没踫过她们一根寒毛,我是清白的呀!」阮清风一急,也顾不得光天化日大门口闲人众多,一把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生怕她又掉头就走。
「好妹妹你信我。」
苏小刀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极为同情体谅地连连点头。「我懂我懂,正妻还没娶,妾室不能踫,大将军守身如玉,情操感人,属下佩服佩服。」
他一口气呛住,俊脸又是红又是白。怪了,明明小刀说的就是他想解释的,可为什么自她口里说来,他就觉得很不是味儿呢?
小刀素来鲁直单纯,最是不谙迂回之术,所以说那番话定然不是在讽刺他,可就是这样才令他心头阵阵纠结郁闷生疼。
不捻酸不吃醋也就代表不在意,难道——难道小刀已经不在乎他了吗?
他的身子不由一晃,面色惨然如雪,苦涩难言。
「大将军,你脸色不大好啊,属下扶你回去休息吧。」她被他的脸色惊得心一跳,立刻搀扶住了他的臂肘。
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和紧张,刹那间又燃起了他心中的希望……阮清风暗暗一喜,身子越发软弱无力,脚下也虚浮不稳起来。
「大将军,你干嘛同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伤还没好就不要出来乱跑了,万一要有个什么不好,西境怎么办?阮家军又该怎么办?」她嘴里叨叨不绝,可听在他耳里却是满满欢喜甜蜜。
他面上疲惫虚弱,实则暗地乐不可支,毫无身为大男人和大将军的尊严和自觉,「柔弱无依」地靠在她身上,被她扶了进去。
重新回到床上后,他满眼柔情地看著她替自己拢整被褥的动作,看著她娇小的身子在屋里团团转著,一忽儿张罗湿帕子,一忽儿斟茶水,只觉心都融化成了一汪春水。
他喜孜孜地想著,或许待伤养好之后,就是上门提亲之时?
「两个大嫂子不在吗?」
没料想她无心的一句话,登时又刷黑了他一张俊脸。
「妹妹最爱误会我。」他再也抑不住地卖萌耍傲娇起来,气呼呼道,「明明就说了她们只是我名义上的侍妾,我对她们一点别样的心思也无,纯拿她们当后院里的两个花瓶摆设,怎么苏苏就是听不明白我的心?」
她被他一番话说得鸡皮疙瘩直掉,直有翻白眼的冲动,可不得不说男人长得俊美好看、英气飒爽就是有这个好处,就连无耻的耍娇卖萌时,还是很动人哪。
苏小刀心儿一个酥抖,立马又坚如铁石起来。
哼,老娘闭关三天的沉思可不是白过的,早就瞧清了局势,这大将军就是爱嘴上轻薄,她敢打赌那是军中没旁的女人了,要是有旁的女人,他桃花眼乱飘乱射的对象肯定不只有她。
再说了,他这大将军府里不是还有两个娇滴滴美人儿吗?说是有看没有吃,鬼才信哪!
苏小刀浑然不觉自己越想越是满心酸溜溜的。
没事躺在床上也中镖的阮清风作梦也想不到,他英明神武俊尔不凡的堂堂大将军、世子爷,在某个小人儿的心目中已经被贴上了「京城种马」、「风流大少」的万恶标签。
若是他知晓,恐怕哭也给哭死了。
「小刀,我是认真的。」虽然不知道小人儿心中念想为何,他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诚挚恳切地望著她。
「若是你不喜欢,我把她们打发了便是,省得你瞧见了心烦,也不会再时时误会我了。」
她眼楮一亮,可还未待心花怒放,随即又回复警戒地看著他,谨慎道:「大将军说这话可就折煞属下了,属下不过是大将军的贴身亲兵,实在不方便也无资格过问大将军后院的事。」
「小刀……」他心头一阵挫败。
就在此时,胡管家小心翼翼地来到门边,提起了好大的勇气才敢打扰两人。
「咳,京城圣旨到!」
圣旨?
苏小刀大惊,急急抽回手,一脸紧张万分。
阮清风却只是微蹙起眉,淡淡地道:「知道了,备香案。」
「是。」胡管家恭敬退下。
苏小刀又是惊奇又是忐忑又是慌乱,可回头一瞥,却见他慢条斯理地起身穿袍子,系腰带,姿态从容优闲,仿佛等会儿要去接的不是圣旨,而是随随便便的一份京城邸报。
这就叫世家豪门的气度气派吗?
她一时有些看呆了。
「发什么愣呢?」阮清风穿戴好之后,笑著轻点了下她的俏鼻头,随即温柔地牵起她的手。
「走吧,陪我去接圣旨。」
「我?我不行,我只不过是大将军的贴身……」她紧张得结巴起来。
「我说你行就行。」他阵底盛满柔软的笑意。
她心一跳,心口莫名地热了起来,不禁暗骂自己的不争气不镇定,只得硬著头皮装作冷静地点点头。
「属下随同大将军去便是了,但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
「不。」他嘴角笑意更深了,慢腾腾地道:「我觉得这样握著挺好。」
好什么好?这样十指紧扣的暧昧举动,岂不是活生生把她架在火上烤吗?要是给他那两个侍妾看到了——哼,她岂不是白白套上了个抢人相公的歹名声了吗?
「禀大将军,」她正色开口,小脸严肃到不行。「属下可是有思想有抱负的好兵,才不要被人误会是狐狸精。」
「狐狸精……」他一时忍俊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好苏苏,你怎么会这样想呢?那被唤作狐狸精的可都是千娇百媚身段丰美举止娉婷意态风流……」
阮清风掌心蓦然一空,凤眸愕然抬起,却见苏小刀已经怒气冲冲地走了。
「叫你嘴贱!我叫你嘴贱!」
刹那间他真有想把自己掐死的冲动,几想泪流满面。
「小人儿好不容易才稍稍待我亲近一咪咪——啊啊啊……」
自那日圣旨亲临,特召定西大将军回京述职并入宫参会春岁皇宴后,西境阮家军大营就起了一阵骚动。
这骚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简而言之就是大将军会点哪支人马随同他回京。京城繁华锦绣之地,有一辈子从未离过西境的,自然是想要亲眼去瞧上一瞧,感受一下个中的富贵热闹,还有原就是京城人氏——例如左先锋戴誉——也想趁此机会回京和家人过年团聚,所以一时间老副帅和军师长孙先生的帐营里挤满了前去说情讨好卖乖的人,就是希望他们两位在大将军面前最得用最器重的,能够稍微替自己打声招呼说个情。
而身为大将军最为「看重」的贴身亲兵苏小刀,自然也是大家锁定的重点对象。
苏小刀一大早才踏入大营就被「截胡」了,几个叔叔伯伯大哥亲亲热热殷殷勤勤地把她拉到大树下,有送暗器有送家传匕首有送银蜻甲,还有送鲨皮刀鞘的——人人都知苏小刀的喜好——就是希望她能在大将军面前说说好话。
「刘副将大叔,屠副将伯伯,李副将大哥,小刀不过是大将军的贴身亲兵,哪里能左右大将军要带谁回京的决定呢?」她受宠若惊之余,不免也深感无奈。
哎,她自己这几天都恨不能告病躲他躲远一点了,哪还敢凑近他面前跟他卖什么好讨什么情?
说也奇怪,她那日态度都表现得那般清楚了,为什么大将军这几天每每见著了她,就是拿一张俊美却幽怨的脸瞅著她,好似她是什么吃干抹净就拍拍走人的薄幸女?
想到这儿,她就觉得满肚子不是滋味……
「小刀,叔叔可是看著你长大的,你就帮叔叔这一回,等去了京城我一定帮你买最好吃好玩的回来啊!」刘副将向来铁血霸气,可这回为了替心爱媳妇儿买京城最时兴的锦缎和头面,也只得对著小佷女儿低声下气求道。
「小刘,你这话就错了,大将军要回京,小刀定是跟著随行的,有什么好吃好玩的,还用得著你买回来吗?」屠副将不愧是老资格老大哥,一下子便把刘副将给挤开了,眉开眼笑地对著苏小刀道:「好佷女儿,你也知道你武子哥也十九了,该订亲了,这西境城偏偏没他看对眼的姑娘,伯伯就想著还是到京城去替他相看一户好亲事妥当些,所以,嘿嘿,这次真要麻烦佷女儿说说情了。」
她脸上浮起一抹为难,却也忍不住有些心软意动。「武子哥的终身大事我也是很……」
「嗯咳!」一个低沉悦耳的咳声响起,可听在几名剽悍大将耳里却是机伶伶一颤,登时人人立正站好,个个噤若寒蝉。
阮清风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们几个,笑道:「几位副将好大的兴致,在这儿聊天呀?」
「回大将军,不、不是聊天……」几名副将一抖,冷汗都飙出来了,急忙表忠心。
「属下等人是向苏将官讨教军国大事来著,哈,哈。」
「讨教完了吗?」他凤眸轻飘飘一扫,却是看得几名大将脚都快软了。
「是是是。」
「那我的贴身亲兵可以还我了吗?」
「……」
「那本将军便不客气了。」他笑得好生欢然,大手再自然不过地牵起苏小刀的手,丝毫不理会她别扭的挣扎。
「小刀,走,换咱们回帐商量‘军国大事’。」
一群老兵胚、油条子,居然把脑筋动到他家小人儿头上来,显然是精力过剩,唔,不如晌午再举行个十八军大乱斗之类的体能操演好了。
「阮七,」他嘴角微勾,懒洋洋地唤道:「传令下去,正午十八军全员参加甲字操演,为期两个半时辰。」
看似尔雅实则凶残的阮大儒将清风世子爷,转念间便立时「坑杀大军无数」。
「是!」阮七领命,为此深深对十八军报以无限的同情。
咱家爷对小刀姑娘的独占欲已是强大到令人发指,不要命的才敢同爷的心头好攀谈交陪咧!
「大将军,我也要参加那个甲字操演。」偏偏有个傻大妞浑然不知,还兴致勃勃两眼放光地热切望向他。
「苏苏乖,那个甲字操演一点都不好玩,下次我再带你去玩更好玩的。」阮清风温柔笑语地哄劝道。
「才不要。」饶是苏小刀心志鲁钝,还是被眼前这美妖孽给惹得小脸通红,随即回过神来才旺道:「大将军每次都骗人,上次他们山林对战你也没允我去,还把我逮去打猎,害我连一点当兵的感觉都没有。」
「乖啦乖啦,可上回不是就让你打老虎了吗?」他好声好气地陪笑道。
「大将军,你这又是在哄小孩了?」她满眼怀疑地打量著他。
他闻言一怔,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天老爷,他阮清风是造了什么孽,怎就偏偏喜欢上了这样一枚蒸不烂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又点不明的小铜豆儿?
哎,尽避己方大军热情澎湃实力坚强,却也受不住敌方脑门钝厚心志如钢啊!
「小刀……」他一咬牙,忽然生起「豁出去了,死就死吧」的念头,大声地宣布:「我觉得我真的爱上……」
就在此时,苏小刀肚子咕噜噜响亮地叫了起来,好死不死地打断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告白勇气。
苏小刀一脸尴尬,阮清风俊脸一僵,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静默呆滞大半晌。
「哎。」最终是他满心不舍,软化了下来,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道:「今早吃馒头配东坡肉、小米粥,还有你喜欢的豆浆,肚子可饿极了吧?走,咱们回帐去吃早饭。」
「谢谢大将军。」
她心儿悸动,小脸不自禁发烫了起来,难掩几分无措,只得假作模模小肚子,稍稍转移没来由又慌了臊了的心情。
「咳,属下确实是饿了,等等要多吃几颗馒头,多喝几大碗豆浆才好。」
他柔情满溢地凝视著她,又是欢喜又是心疼,真真恨不得将她紧紧揽入怀里、揉进骨里才好。
若是两人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那么他就不必一颗心忐忐忑忑,时时唯恐她退缩逃离自己身边了。
「果然真个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啊……」阮大将军仰天长叹。
苏小刀一头雾水地望著身畔又不知为何发神经抽风的大将军。
又来了又来了,上次才对著她念了一堆什么「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以及后面一大篇拉拉杂杂她听也听不懂的顼碎句儿,害她脑门子晕了好半天才恢复过来,结果今天他又犯病了。
她心底很是矛盾复杂地瞅著他,其实撇开油嘴滑舌花心风流……阮清风表示清白受损很冤枉——的毛病不谈,大将军真的是个很出色很迷人的男人,她又不是死人,多多少少也感觉得出那么一丁半点儿的评然心动。
可是旁的不提,光是他府中那两名侍妾,还有他那篇十分理所当然「正妻怎样怎样,妾室怎样怎样,嫡子庶子怎样怎样」的惊人言论,就让她很有狠狠炸毛抓狂的杀人冲动。
炳,所以结论是:他这个京城大将军和她这名西境贴身亲兵,注定就只能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他吃他的精脍,她嚼她的粗食——各不相干啦!
「所以苏小刀,你可千万千万得管好你自己那颗肉做的心,别再被人一撩拨就卜通卜通跳得欢啦,知道不?」她严正警告自己。
「给老娘捏紧卵蛋!硬气点!」若是阿花婶人在现场听见了,肯定又要泪流满面了。
老爷,您乱七八糟教的小姐这些都是什么呀?
最后阮清风还是点了「飒踏」军、「流星」军和「千里」军一同返京。
因大将军私人不能明言的原因,苏铁头被留在了大营里,帮忙老副帅主持军中诸多事宜,然后大将军继续公私两便地拐了人家的女儿就走……咳咳,是让他的「贴身亲兵」一路随行。
苏小刀虽然老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似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大将军贴身亲兵」的职务,她就觉得侍从大将军回京好像也是应该的。
在返京的路途上,苏小刀被安排坐他专属的大马车,不管她抗议几次、偷溜几次想到外头骑马看风景,都被他给打了回票。
最后见她有翻脸的迹象,阮清风只得拿掷骰子下暗棋……谁让苏小刀围棋教不懂,象棋学不会——等等玩意儿哄她,并且还大将军亲陪坐马车,这才算了事。
这年头,追妻不易啊……
他轻叹了一声,却是藏不住的笑如春风满面生欢,足证已是沉沦日深、甘之如饴啊。
苏小刀则是被他热烈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一颗心胡乱地鼓噪了起来,只得拚命暗捏自己的大腿……冷静!冷静!
于是乎,这辆氛围温馨中带著肃杀、甜蜜中隐含诡谲的马车,就这样一路向京城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