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若犹红 第二章

我不晓得秦阿姨为什么要选「水竹林」。

台北的日本料理店很多,出色的也不少,北原、吉园、松竹、古亭……

任何一家都可以,就不该是水竹林。

那是我和慕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我们是经由相亲认识的,一个再老式也没有的传统经过,但是我喜欢,也爱屋及乌的喜欢了水竹林。

「你好像感触很深?」在玄关换过鞋了,踏上榻榻米时,慕尘忽然说。

「是吗?」我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这么深的感情。我当然有感触,慕竹去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紫间」的门拉开了,里面一式紫色的装饰,连早到的秦阿姨都穿了淡紫小花的衣裳。

她似乎——太明显了……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她曾在这个房间,把她的大儿子介绍给我,现在,是另一个。

我并不生她的气。

我只是难过。

难过命运为何要有如此荒唐的安排。

慕尘倒是高高兴兴地点了螃蟹火锅和清酒,中午就这样大吃大喝真让人受不了。

「江枫,你要不要也来一点酒?」秦阿姨问。

「不了,我下午开会。」

「江枫是个忙人。」秦阿姨颇感得意地对慕尘说,「她在全国最具规模的景观公司上班,巳经升上了设计部主任。」

「副主任。」我纠正。

「你在设计新高尔夫球场?」慕尘问。

「不!那是美国H‧B‧A公司的整体规划,我们只是负责营建工程。」

「你喜欢打高尔夫球?」

「在这之前,从没打过。」我把羊羹旁边的柏树枝拿掉。

「哦?」

「江枫现在是高手。」秦阿姨说,「上次你姑姑从美国来,我们陪她到球场去,她就对江枫的球技赞不绝口。」

「那好极了!我也喜欢高尔夫,枫姊有空的话是不是可以带我去台湾的球场见识见识?」

「对不起,我最近很忙。」我一口回绝了他,「不过我可以请田蜜陪你去,她打得很好。」

「田蜜?你的助理?」秦阿姨有些不以为然地问。

「是啊!她和慕尘很合得来。」

「他们见过?」秦阿姨更惊奇了。

「刚才我去接江枫时遇见的。」

「她年纪太轻了。」秦阿姨摇了摇头。

「年纪轻?不年轻了,她已经大学毕业,当枫姊的助理都两年了。」慕尘傻笑,一点也不明白他母亲的苦心。

「田蜜虽然20多岁,又有工作,但实际上还是个小孩,上次我去看江枫,她居然在看漫画书,看著看著还咭咯咭咯的笑,不是孩子是什么?」秦阿姨说。

「我觉得那也没什么,她很纯洁很可爱。」慕尘还理直气壮地跟母亲唱反调。

「现在是20世纪80年代,什么都不懂的傻女孩,已经不流行了。」秦阿姨皱眉。我发现慕尘是个笨儿子,他固执己见,一点也不懂得母亲的心意,比起他,慕竹就体贴得多。

「田蜜虽然不谙世故,但也不至于傻得什么都不懂。」慕尘辩白,直到女侍把火锅端来了,在纸门外行礼才住口。

看情形谈高尔夫球也不是什么安全问题,还是谈音乐吧!

慕尘对他的经纪人很是抱怨。

「我真受不了Ann,她每天四点钟就起来叫我练琴,记者们都叫她Ann妈妈,她自己也不在乎。我想去玩玩高尔夫球都得看她脸色,她更不肯答应我去踢足球,我又不是小孩,还真会跌断腿不成。结果她赶来球场,居然破口大骂,骂得人家都不肯跟我踢。天哪!她真以为我才三岁。」

他口中的Ann,像白雪公主中无恶不作的巫婆后母,但我倒很想会会她,能这样对付慕尘的人,必是个有原则的女子。

秦阿姨倒是边听边笑,我想她一定很了解她这个宝贝儿子。

「你啊!如果不是你哥哥在你小时侯天天逼你练琴,哪会有今天。」秦阿姨又对我说,「你一定不晓得,慕尘的琴是慕竹教的。

「哥哥如果不去研究鱼,他必是音乐大师。」慕尘凝视著手中的筷子,「他有完全音感,诠释音乐的能力更强。」

「吃火锅吧!」我把菊花瓣洒进了火锅中。我不想跟任何人谈慕竹,即使是他的母亲、弟弟也不例外。

空气就这样冷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顿火锅我吃得很不舒服。一回办公室就打开抽屉找胃药。

「你这么块就回来了?」田蜜在打瞌睡,听我开抽屉,急忙坐起。

「饭吃过了,当然回来,下午还要开会。」我倒了水把药吞下去。

「真可惜。」

「你嘀嘀咕咕什么?」

「我是说,沙慕尘请你出去,就该好好吃他一顿才是。这么急著回来做什么?」

「难道开会不重要?」

「如果他能约我出去,我才不管开会不开会!」她双手合在胸前,做陶醉状。

「跟人家约好的事就要遵守,开会时大家都来了,你好意思要那么多人空等?」

「爱说教。」

「难怪慕尘说你好可爱。」我瞪她一眼。

「他——真的这么说?」一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当然。」

「他还说什么?」

「说你纯真可爱,还不够?」我摇头,「田蜜,你的福气好,长到23岁,一切顺顺利利,没经过磨难,好好保有这分心境,人不必太急著长大,长大后痛苦太多。」

「什么?枫姊说我还没长大?」

「你不服气?」

「哼!我总有一天教你刮目相看。」她皱鼻子,「看你还说不说我是小孩!」

「我倒希望有人说我是小孩。那很幸福。」我坐上制图桌,打开灯。

「啧啧啧!难怪你有胃病,吃过饭就工作,拜托别这么卖力好不好?我都不敢打瞌睡了。」

「那你就别打瞌睡吧!」

「你不怕我疲劳过度生皱纹?」

「你不是想成熟吗?皱纹代表智慧啊!」我拍拍她,去把上回挖来的土拿来,马上要用。」

「不是已经去化验过了吗?」

「球场的董事会要求再寄到美国去化验分析。他们对这块黄砂土还有存疑。」。

田蜜把土分装进透明压克力盒中,好半天才又迟疑地开口:「枫姊——」

「啊?我咬住铅笔,也许门口的广场上可以种「加那内」海棠。

「你就预备这样——过一辈子?」

「什么是‘这样过一辈子’?」

「我是说,你不考虑沙慕尘?」

「干吗考虑他?公司也不缺设计师,他那双手既不会画图,也不能施工,有什么用?」我打开印台,把灌木图章重重地盖了下去。

「你看,还逞强,章都盖歪了。」田蜜一下子跳了过来,「我才不信你对沙慕尘一点感觉都没有!」

「胡说八道。」我对田蜜的瞎起哄啼笑旨非。

「沙慕尘——」

「你被沙慕尘迷住了,左一句沙慕尘,右一句沙慕尘,田蜜——」我放下图,看看她,「你今年23了,都怪我管你太严,工作又重,让你没办法交朋友。这样吧!明天我放你假,出去走走。」

「你——」田蜜跺跺脚,羞得满脸通红,情窦初开的模样可爱极了。

说实话,我真羡慕她,她的青春、她的梦都是我没有的。

「过来!饼来!」我喊她。

「不要。」

「露一手绝技给你瞧,学不学在你。」我笑著看她。她想过来却又跺脚。

「不来呀?漏学了别怪我!」我拿起了章,她果然立刻过来。我举起圆形的灌木章,在原先盖歪的地方量了量,再盖了下去。

「咦!真奇怪,一点也不歪了。」她歪著头。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把图放在灯下烘干,「晒三份,另一份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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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秦阿姨晚上跟我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只不过她用另一种方式说出来。

「江枫,你今年多大了?」

「比慕竹小两岁。」我放下报纸,我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但我没兴趣听,用慕竹来提醒她,我爱慕竹,也永远忘不了他。

「唉!那你跟慕尘同庚。」秦阿姨点了点头。

人的记忆力是最坏的!我真不相信,秦阿姨经过了那么大的打击会如此容易忘怀。

「大概是吧!」我又用报纸遮住了脸。

「江枫!把报纸放下,我有话跟你谈!」秦阿姨笑眯眯地把我的报纸移开。

我正苦无脱身之计,绿碧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并且不断用爪子抓著纱门。

「阿唐,阿唐!把狗带走。」秦阿姨叫。

「不!让我来,它好些天都没出去了,该有人遛遛它,不然阿唐天天把它喂得这样胖,一身的肥油,会得心脏病。」我自说自话地把纱门打开,绿碧兴奋地扑到我身上,用它的大舌头拼命舌忝我脸。

「江枫——」秦阿姨叫我,可是我装作没听见,解开绿碧的链子,一溜烟地跑了。

山里在黄昏时起了雾,到处都迷迷蒙蒙的,但我喜欢这样的雾,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草坪上走,用不著担心踫上谁,更用不到跟谁打招呼。

绿碧欢喜得似乎要疯掉。它虽然已经五岁了,但实际上还是个狗婴儿,喜欢撒娇作痴,又贪吃好玩,可怜的是自从慕竹去后,再也没人好好疼它。

想到慕竹我心里一阵酸,他的运气真不好,才34岁就离开了。

他应该多看看这个世界,多享受一了人生,多为他所爱的生态保护工作尽一分力量……

可是他没有,命运把他的一切都剥夺了。

也剥夺了我的人生。

绿碧一点也没感染到我的情绪,它死命地往前跑著,等到我发现它正猛然地向公路冲去时,我赶紧叫它,但它玩得太开心,根本不听我的,而一部汽车正巧在这时由公路下方驶了上来。

眼看就要撞上了,我却无能为力,只有捂住了眼楮。

可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除了车子急煞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及橡胶臭味外,并没有惨叫声。

我移开了手掌。

绿碧躺在车底下,但当我走过去时,它突然一个翻身,挣扎著从车底下窜了出来,挟著尾巴哀号著逃得远远。

「它受惊了。」车里的人走了出来。雾很浓,我看不清楚他,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太让我心跳。

「慕竹——」我浑身一颤。

「我是慕尘。」

我回转过身。

「江枫,我送你回去。」他赶了上来,我没敢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

他停在原地,不久之后,我听到了发动的车声,而后又渐渐消失。

一个温热的庞然大物悄悄靠了过来,我吃了一惊,直到它的喉咙发出讨好的低唔声,我才醒悟过来。

「绿碧,你这个坏东西!」我一边骂,一边打,它也不敢跑,乖乖地挨我的打,打到我哭著抱紧它为止。

哭了好一会儿,我突然难为情起来、难道这一点小事也会让我觉得挫折,甚至崩溃?

把绿碧带回去,客厅的灯仍然亮著,但秦阿姨的摇椅上是空的。

阿唐正在整理凌乱的书报。

「秦阿姨睡了?」

「她说不舒服。」阿唐关上柜门,里面乱得很,我敢打赌地毯下一定也都是灰。她就是这样大而化之的人,总以为把脏、乱藏起来就没事了,不过,她也有可爱之处,那就是对秦阿姨的忠心。

「哪里不舒服?」

「她说腿痛,吃了药就教我扶她去睡。」

「慕尘呢?」

「还在她房里,他回来后说了好些笑话给她听,那些笑话也不知哪里听来的,笑得我肚皮发痛。」

我皱起眉。张大夫说过,秦阿姨病得很重,癌细胞正在蚕食她的生命,她不能受太大的刺激,大喜大悲对她都没好处。

慕尘在这时从那边走廊过来,黯淡的灯光映著他年轻的脸,仍然是那么不经世故,活泼愉快。

难道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母亲担心?

「秦阿姨睡了?」我站起身。

「嗯!」他点头,「要不要玩一局?」

「什么?」

「司诺克!」他用手指著楼上,「我敢打赌你一定好久没玩过了,我可是慕竹亲手教出来的!」

「你说得对,」我严肃地看著他,不知为何,他酷似慕竹的脸总使我感觉疲倦,「我好久没玩了。」

「如果你不想玩,也不要紧?」他让步似的耸耸肩。

「明天早上你有空吗?」

「有啊!」他似乎对我的问题很关心,「有什么节目?」

「有一个很重要的节目——我跟张大夫约好了,去他的医院,讨论秦阿姨的病。」

「他没有告诉你,我下午去看过他?」

「没有。」我愣了一下,也许,他并不如我所想像中那般幼稚。

「他跟我说了很多,江枫,这些日子谢谢你——照顾我妈妈。」

「这是应该的。」他回来这一天,总算讲了一句人话。

「沙家没有欠你这么多。」他微笑著说。

我瞧他一眼,我真讨厌他的笑脸,他似乎从不会难过、生气或是悲伤。

「我乐意。」我冷冷地说。

「这样不公平,慕竹——」

「不许你提慕竹,」我严厉地说。

「你——爱他很深。」

「那是我的事。」我僵硬地转过身,步向楼梯,「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房了,晚安。」

「江枫,等一等。」他抓住了梯首,一跃而上,挡住我的去路,「你跟我一样大,为什么老像个长辈似的教训人?」他委屈地说。

「你的经纪人应该好好管你。」

「好了,好了,又来一个江枫妈妈。」他捂住耳朵。

「我真不懂,慕竹以前怎么那样称赞你!我对他的儿童行为皱眉。」

「咦!你不是说不准提慕竹?」

「你挡住我的路干什么?」

「我要跟你讨论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他说著说著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红了,也结巴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蹙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想,我说……」他结巴了半天,「总而言之,嫁给我。」

对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想也不想,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多亏慕竹走了,要不然也会被他活活气死。

我奔回房间,倒在床上痛哭失声。我爱秦阿姨,愿意奉养她终生,但受到这种折辱,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也许,我该离开星辰居……但我能这么一走了之吗?

我正在想离开的理由时,沙慕尘却比我提前一步行动。

他走了,搬到山下去。

秦阿姨一夜之间老去。

慕尘回来那天,她容光焕发,像是年轻了好几岁,但慕尘又搬出星辰居后,她光彩尽失,连原先还仅存的一点青春,也像夕照般地消失了。

我很难过,很愧疚,可是我对这些无能为力。

秦阿姨的病包重了,她甚至不再说话,每天只是倚在窗前,往外面看。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只无力地笑笑。

慕尘每天中午来跟她共进午餐,饭后陪她闲坐,然后就像有默契似的,在我返家之前离开。

其实,该离开的是我。

「你跟少爷到底是每么回事?有一天,阿唐问我,你们都快把我搞疯了,你来他就走,他来你离开,你们有什么毛病?非要让太太看了伤心。」

「你不懂。」

「我是不懂!」阿唐指著自己鼻子,「不过好歹我也念过国中,识得两个字,懂得三分道理。你们如果是真孝顺,就别让太太在心理替你们难过。」

「她——」我一呆。

「太太又不是傻瓜,你们两个不痛快,少爷又搬了出去,她当然晓得有事。」

阿唐在翻白眼,她的皮肤黑,是黑里俏,身材又窃窕,就是老爱翻白眼的毛病不好。

「我知道了。」

「江小姐,」阿唐拉扯我的衣袖。

「什么?」

「我有句话想问你,如果我问得不好,你别骂我,把真相告诉我。」

「你要问什么?」

「太太的病——」

「太太很好。」

「你骗我。」阿唐有些哽咽,眼楮也红了,「太太如果很好,为什么你半夜要哭?」

「我没有。」

「告诉我,」阿唐摇我,「我在星辰居待了四年,我妈老要我回乡下嫁人,我舍不得走才留下,你如果看不起我的话就别告诉我太太生什么病。」

「阿唐——」

「我就知道你没把我当这家里的一分子看,我待在这里还有仟么意思,我明天就回家去。」

「阿唐,别闹!我不是一直把你当妹妹,老太太也喜欢你吗?

「那是假的,假的!」她哭了。

现在的小女孩子真不好对付,什么招数都有。

「你知道了,没有好处。」。

「我要什么好处?」她擦眼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楮亮晶晶的。」

「阿唐,你快20了吧?」

「嗯!」。

「回去嫁人吧!」

「你的意思是——」她抓著我的手在发抖,「太太她——」

「她的病很重,要开刀,但是开了刀也不能保证会好!」我哭著跑回房里。

不久之后,有人敲门,我惊惶起来。

「谁?」

「是我!」慕尘轻咳一声。

「有什么事?」

「可以进来吗?」

「进来。」我擦掉泪。

「对不起,在客厅说话不方便,你不会介意吧?」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我冷冷地说。

「至少我不会再那么冒失。江枫,那晚的事,对不起。」

他穿一身米色的西服,没打领带,里面一件淡蓝的T恤,十分的英挺。

「这身衣服有点眼熟?妈昨天翻柜子,哥哥的身材跟我差不多。」

「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这个的吧?」我凝视著他过于英俊的脸,冷冷地问。他老是假冒慕竹,应该受到责罚。

「不是。妈的病不能再拖了。张大夫也说该尽快让她住院。」

「她如果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会受不了。」

「她得了癌症,已经受不了。」他反驳我。

「开刀对她太危险,也不见得——一定有把握。」

「总比一天拖一天,拖到完全没希望的好。」

「我不想跟你争执!」我抱住头。

「我也不想。」他低,轻轻地说,「江枫,如果是你的母亲,你会怎么做?」

「出去!」我生气得都哽咽了。

「我又说错了什么?」他脸色惨白。

「你也敢说你是秦阿姨的儿子!」我叫,「我问你,秦阿姨搬家的时候你在哪里?秦阿姨住院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大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不是在欧洲就是在美国。你连到了香港都舍不得回家看看——」

「我——不得已。」他黯然地低下头,「你不明白,我的合约是在几年前就签下了,我这次毁约——」

「我不要听你的理由,在我眼中,你连阿唐都不如!」

「我真的——有那么坏吗?」他轻声地问,然后转身而去,在那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了他眼中有一抹泪光。

我想,那也许是我看错了。他是国际知名的大音乐家,怎会为了我的责备而流泪?

「江枫——」一个声音令我跳了起来。天哪!那竟是秦阿姨。

「你怎么不在床上躺著?张大夫说你该多睡。」我慌乱地过去扶她,她看起来真的很槽,一头发蓬松,皱纹满布,以前那个永远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得体的老夫人到哪里去了?我真笨,竟一直没发现她用脂粉、染发剂把自己日益恶劣的病况都隐瞒住了。

「我睡不著!」她不肯要我扶,慢慢地走了过来,坐到椅子上,含笑对我说:「过来,坐。」

我坐在她身边,不敢抬脸看她。我不忍心见她这么老,这么衰弱,我一直不承认她病得严重,但真相如此教人震惊。

「刚刚你跟慕尘说话,我都听见了。」她拍拍我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你……」我吓坏了,我太不小心,竟让她发现——天哪!我真该死。

「别难过!」她抚模我的头,「秦阿姨生了病自己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很怕——」我哭倒在她怀中。「秦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怎么做都错。」

「你没有错。」她像摇婴儿般的搂著我轻轻摇。「江枫!你一点也没错,你是个好孩子。这一切是天意,老天既然要我生病,一定有它的用意,也有它要我去的地方。」

第二天我不肯去上班,但是秦阿姨不准。

她说她要在家里好好考虑进医院开刀的事,我在会打扰她。这当然是托辞,没有人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会不害怕不担心,但她不愿拖累我。

我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上班了,一到公司我就和张医生通电话,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不料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是慕尘告诉他的。

「慕尘?」

「他说这些天你很烦恼,人整个瘦了一圈。」

「他是这样说的吗?」我很诧异他没有告我的状。

「他还说你很为难,这也令他惭愧,这么些年来,他没有为母亲做任何一件小事,却让你为他尽孝。」张大夫说。

「他弄错了,我不是为他,我爱秦阿姨,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好不容易有人肯疼我,我为什么不好好孝敬她。」

「江枫!」张大夫在电话中叹了一口气,「你秦阿姨说得对,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没能够做她的媳妇,是她今生最大的遗憾。」

「我是她的女儿。」我的鼻子发酸眼楮发热,握著话筒的手在发抖,但我倔强地咬住唇。

「你爱她就该劝她来住院开刀。」

「她说她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上天既然要她生病,一定有它的用意。」

一整天里,我都在不安中度过。慕尘说得对,我一直都处在不安状态,所以才会那么急躁、易怒。

快下班时,我正在开会,田蜜匆忙地冲进会议室,每个人都以责备的眼光望著她。

「对不起!」她似乎已经难过到不知害怕的地步,把我拉了出去。

「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我很不高兴,「我好不容易跟工务部沟通好,你一闯进来,害我又要重头来。」

「阿唐打电话来,说秦阿姨被送进医院去了。」田蜜被我一吼,脸都吓白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赶到医院时,慕尘早在那儿了。

「秦阿姨怎么样了?」

「情况不大好,医生在急救,不许我们进去。」

「怎么会突然——」我一下子哽咽了。

「她吃中饭时精神还很好,但是午睡起来就不舒服,要我扶她去露台上坐,结果才一站起来就倒了下去。」

「我该怎么办?」我喃喃自语,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江枫,不要泄气,你这个样子,妈妈如果知道了会有多难过。」

「别管我,让我静一静。」

「江枫!」

「走开好吗?」

他走开了,长廊中空无一人,又凄凉又冷清。我向四周看了看,这才想到:慕竹去了,秦阿姨病了,我再没有谁可以依附。

尽避说我这些年在秦阿姨膝前尽孝,安慰了她的晚年,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她在照顾我呢?

「我买了牛奶,你先喝一点。」慕尘不知何时怯怯地靠近我。

「我不饿。」

「江枫!」他清了清嗓子,「不管你饿不饿.最好吃点东西。」

我惊奇他突然变得那样凶,不禁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有著水雾,那水雾令我烦躁的心神为之一动。

「听我的话!」他把牛奶塞进我手中。「惟有我们健康,才能帮得上忙。」

我接过了牛奶。

阿唐在这时来了,两眼红肿,手里挽了个保温便当:「少爷、江小姐,我给你们送吃的。」

「你自己呢了」慕尘问。

「我吃了一点。阿唐把便当放下,「太太好些了吗?」

慕尘摇了摇头。

「她会好的。」我不知是向谁保证似的说,可是一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江小姐,不要哭。」阿唐握住了我的手,那双粗糙的、长年累月被肥皂粉、水、去污剂浸蚀得十分粗糙的手,竟带来一股温馨。

我们坐了下来,阿唐紧紧偎著我,想到还有另一个人这样关心秦阿姨,我哭得更厉害。

我一哭,阿唐也跟著哭。

慕尘没有来劝我们,拾起头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溜掉了。

他总是不在。

我又想起慕竹去的时侯……

在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是秦阿姨陪我度过的,而今后……谁来引导我、陪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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