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玦见她双颊生晕,眼波流转,便瞧出了端倪,心下生了几分羡慕之意。
「我今年二十四,我看那荀公子和我差不多大,你也十九了,你们小两口莫不是为了寻我而耽搁了婚事吧?」
墨成宁小脸胀红,头手并用地狂摇。「大嫂你误会啦,我们不是……」
李玦还道她害羞,便贼贼一笑,道:「可我瞧他昨日对你可不一般,还拼著命护在你前面呢。当时我师兄拦著他,不许他救你,你没瞧见他那焦躁模样。」
墨成宁干巴巴一笑,道:「他有良配了,过些日子便要去提亲。」
李玦一怔,试探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墨成宁垂著眸,缓缓摇了摇头,淡淡道:「算是他自个儿选择的人生,他有他的目标、有他的责任。」
李玦若有所思,嘀咕道:「责任……啧啧,这玩意让人深受其害。」见墨成宁犹自盯著地上那截杏花枝条,她眼珠骨溜溜转一圈,随意道:「总有其它法子吧?要不你助他完成目标?是我就会这么做。」
墨成宁努力翘起嘴角,道:「我资质驽钝,万万不是那块料。」
据荀非说原先有其它法子,只是会伤害到他在意的人,她突然在意起那人是谁。该不会……是自己吧?可是苟家和杨烈的纠葛又怎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一只白玉纤掌轻轻拍了拍她脑门,只听得李玦柔声道:「又在想东想西。成宁,我只一句话给你:有机会抓住就不要放手。」
墨成宁扣住李玦手腕,笑道:「抓住啦,不放手了。」
李玦假装吃了一惊,笑骂:「跟你认真你却来唬弄我。」便伸出另一手,疾刺墨成宁右胁,墨成宁赶紧放手侧身避过,李玦趁机往她脑勺一模,轻轻松松取下她头上银簪。
墨成宁黑发如瀑直直落下,披散在白纱褙子上,益显乌黑亮丽。
李玦笑道:「看你还敢不敢偷袭本姑娘。」语毕,提一口气,纵上杏树。
墨成宁大为惊骇,当即跑到树下,可怜巴巴地求饶:「大嫂,我错了,宰相肚里能撑船,美人腹内有胸襟,您就大人大量,将簪子还给我吧。」
李玦嘻嘻一笑,悠闲地坐上树枝,舒服地靠著树干,调侃道:「成宁你这模样当真冶艳动人,你顶著这头乌溜溜的发丝去找你那荀公子,他一定被你迷得团团——」
话还没说完,墨成宁连忙打断。「大嫂别瞎说了!」她在杏树下跳来跳去,欲抓住李玦腰间半垂的腰带。
李玦突地扬声道:「公子好兴致,这么早起散步,怎么才来便要走?」
不远处的槐树下站著一名青衣青年,正傻傻地望向这边。
墨成宁身子一僵,不敢动弹。
青年尴尬一笑,顺著李玦的话应道:「早起到处走走,见两位正在叙话,不好打招呼。」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墨成宁下意识回过头去。
串串槐树花开得正繁盛,一阵微风拂过,黄白色花瓣恰如初雪飘落,荀非静静站在树下,彷佛自画中走出,只他脸上似有极力掩饰后的不自在。
墨成宁呆了一呆,随即耳根燥热,一溜烟躲到杏树后。
荀非打个哈哈,踏著晨曦悠悠走来,笑道:「李姑娘好眼力,才刚跨入这园子,什么都来不及看见,便给李姑娘叫住啦。」他绝不会承认是因他担心墨成宁住李玦这而打算来偷偷瞧一眼,确认她的安全,谁知绕到后院即见墨成宁披著一头青丝在杏树下跳来跳去。
李玦跳下杏树,交还银簪,笑道:「不闹你啦。」墨成宁迅速在树干后盘起乌发,才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荀公子……早。」她确定自己整张脸一定红透了。
荀非干咳一声,模了模微微发烫的后颈,回道:「早。」
李玦看了墨成宁一眼,又看向荀非,心想这两人脸皮未免也太薄。
「荀公子,明日寅时三刻在屋子前踫头,咱三个一起离开绝响谷。」
荀非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问道:「可有经鬼掌门同意?」
李玦目色一黯,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低叹一声。「师哥离开前,在我枕边放了这个。」
两人凑近一看,只见上头图文并茂,详叙出谷的机关如何操作。
「他这样,便是同意我离开。」李玦背过身,不让他们瞧见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墨成宁知道李玦难过,但基于袁长桑义妹的立场,却又无从安慰起,便朝苟非递了个眼色,要他说几句。荀非向墨成宁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李姑娘,我瞧张晦那孩子著实讨喜,昨日他领我去你二师兄住处,还嚷著要我教他功夫,他也师承迷蝶派吗?」
李玦一听到张晦,立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道:「别理他,如果他歪缠你教他功夫,尽避跟我说,我替你打发他。这小子什么都要学,偏偏没几人把他当一回事,也不肯入门派,说是以后出谷要去外地拜师。」
墨成宁奇道:「他不跟著他爹娘入迷蝶派吗?」她想张晦既在绝响谷中,父母总有一方与迷蝶派脱不了干系。
李玦沉默一阵,淡淡道:「这事不大光采,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抿了抿樱唇,娓娓道来:「以前我爹还在世时,有一名张总管,叫张辉。」荀、墨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见到诧异。
李玦续道:「张总管年轻时性喜渔色,但张夫人管得严,后来便和外头女子不了了之。岂知十年前,当时迷蝶派尚未遭劫,张夫人带来一名男婴,说是张辉又犯,可她不愿养那贱人生的孩子,便托给迷蝶派抚养。我爹看在张家历代皆对迷蝶派尽忠,便答应张夫人的请求。张辉的嫡生儿子现在也在迷蝶派作总管,为人圆融,到哪都吃得开,所以大家都亲近他,排斥张晦。」
墨成宁想起张晦那略厚的嘴唇,隐隐猜到那「贱人」是谁,却也觉得张晦委实无辜,被爹娘丢弃,还要因为上一代造的孽而遭他人冷眼相待。便道:「可是我瞧大嫂和鬼掌门对他挺好,他昨日直说著你们的好呢。」
李玦笑道:「我娘身子不佳,只生得我这么一个孩儿,突然多了一个小毛头认我作姊姊,我自然乐意,便也待他如亲弟。只是明日离谷,著实令我不舍。」
语罢唏嘘不已。
她走向后门,头也不回道:「我一身汗,进去梳洗沐浴,早饭我叫丫头摆饭厅,我就不招待了。你们随意逛逛,别去扰我大师哥就好。」
两人应了,李玦的头却又探进,笑吟吟道:「成宁,要不要我帮你保管簪子?」
墨成宁直发窘,急道:「不劳大嫂费心。」李玦哈哈大笑,这才转身离去。
墨成宁咬了咬下唇,下意识想溜,便干笑道:「那我也进去……」
荀非没拦她,只静静道:「你说张晦这孩子像谁?」
墨成宁被勾起了兴趣,踌躇一阵道:「马三娘?」
「八九不离十是马三娘,但他的生父恐怕另有其人。」
墨成宁低声道:「说实话,我也觉得不像张辉。我昨夜想了想,倒觉得张晦那眼鼻,和马三娘厅内卷轴上的华贵男子有七八分像。」
荀非扬眉道:「想不到墨姑娘也察觉了。那画中男子是迷蝶派前任掌门,也就是李玦的父亲,李微之。」
墨成宁倒无惊讶之色,她无法否认张晦和李玦确实有几分相像。
「苟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昨日李玦二师兄,也就是张晦提到的陈二哥,他领我去房间时,经过一条长廊,沿路悬挂掌门人画像,最后一张便是李微之。」
墨成宁叹一口气,道:「张辉这可冤枉了……」
荀非沉吟片刻,推测道:「李微之重身分,他妻子唐氏又是当年京城最大镖局的千金,大抵是承受不起流言蜚语,便要张辉替其掩盖;但孩子长大了,只会越来越像父亲,众人心里也会渐渐明白过来。」
墨成宁莞尔道:「唐氏一定很美,瞧她女儿出落成这么一个标致人儿。」
荀非淡淡一笑,仰著头看向天边浮云。「可不是吗?当年京城双姝,可谓绝代,唐氏是其一。」
「另一位呢?」
「我母亲。」
墨成宁想起被大临厉帝抢进宫的阮氏,看著荀非带著冷意的侧影,不由得暗恨自己挑起这话题。
「荀公子,进屋用早饭吧。晚些要麻烦你陪我去找那陈二哥问苦瓜的事呢。」她倩然一笑。
「也是。你刚刚在树下折腾了好一会儿,大概也饿了。」他扬起一道眉,露出兴味的笑容。
「好啊!连你也笑话我!」她欲表现出愤愤不平,嘴角却不自觉翘起。
两人笑笑闹闹,进了屋子。
次日,天未拔白,三人顶著晓星残月,在光影中渐次前行。
「大嫂,你确定不跟鬼掌门道个别?」
「罢了,承受不住。」也不知她指的是鬼清还是自己。
行至湖畔前的那片树林,墨成宁回过头看绝响谷最后一眼,心中惋惜无限。
将李玦送至袁长桑身边后,她就要去医治杨芙,再来,便是和荀非分道扬镳了。
在夜色中,她紧紧盯著荀非模糊的身影,希望能在记忆里留住些什么。
树林稀疏,地上叶影交迭枯叶,教人分不清是影是叶。李玦面无表情地闷声快走,突听得「铮」一声轻响,便赫然停住脚步。荀非闻声,连忙回过头护住墨成宁。
四下寂然,方才的声响消逝在夜晚的山风中,荀非低声道:「加快脚步吧。」
李玦却像是被钉在原地,眯起美眸,轻声道:「师哥?」
墨成宁轻轻拉扯李玦衣袖,她回过神,叹了口长气。「走吧。」
才走没两步,乐音便铮铮响起。
荀非怕琴音暗藏玄机,便悄悄运起内力抵抗,静待一阵才讶然发觉琴音并无特别之处。
乐曲旋律如童谣般轻快,俏皮的音符自瑶琴音箱中鼓荡而出,却是声声掩抑,似朔风凄凉。墨成宁没听过这样的曲调,便看向荀非,只见荀非也带著相同疑惑的神情回望。
「小妞小妞别生气,陪你玩游戏,别再发脾气。看我大臀又红鼻,化作丑角……」李玦轻声哼唱著,鼻头一酸,泪水扑簌簌而下。
表清孩提时得罪李玦,幼年的李玦很是调皮,硬是要冷冰冰的大师兄唱这首「小妞小妞别生气」来赔罪。当时鬼清唱得心不甘情不愿,几乎唱不下去,但在这分别的夜晚,一根弦,一声响,却撩拨出了满谷的酸楚。
「师哥在向我赔礼呢。」李玦抹抹眼泪,撑起笑容。
她暗想:师哥,你当年何苦骗我?我若是知道他活著,会救他并告诉他我和他之间再无鸳盟。可如今他已为我苦等九年,教我如何拒绝他?
一直到出了树林,乐曲还反复回响,李玦强忍情绪,硬是不回头。
东方终于露出一丝鱼肚白,湖面闪著点点亮光,荀非拿著机关图,找到湖边一堆鹅卵状假石,拨开后果然见一铁板,奋力一拉,便听得轰然巨响,湖泊西边陷落,湖水皆被引至陷落处。
待得湖水流干,三人来到巨石前方,李玦掏出怀里的簪子,在巨石根部细孔用力一戳,启动机关,便退后数步,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巨石沉到地底。
三人快步越过机关,是时,耳畔已不闻乐声,徒留清风徐徐拂耳。
三人走远后,鬼清行至湖畔,取下面具,一双墨色眼珠如深潭,定定望著早已远去的身影,右足一踩,恢复了机关。
他迷茫地瞧著地上瑶琴,霍地抄剑斩断琴弦,随即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进入树林。
岩壁外,李玦凝视著碧岩上的词句。
「春雷绝响晴方艳,斩琴弦断丝未绝。这是我当时送给师哥的句子,不知道师哥会不会为了我斩琴呢?」她仰著头,漂亮的下巴抵著碧岩,感受著岩石传来的阵阵凉意。
墨成宁拍了拍她肩膀,只觉世事无常,她突然感到惶然,不晓得带走李玦是否正确。她有些悲凉地看著荀非,先前在心底酝酿的情绪逐渐渲染开来。
什么都不说,到头来会后悔吧!不试试又如何知道结局?
她伸手扯了扯荀非衣袖,示意他一旁说话,荀非见她神情严肃,自是快步跟著她走到稍远的草地上。
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突然又发窘,不知该如何开口。
「墨姑娘,有事要商量吗?」荀非见她那副抱著必死决心般的表情,差点没笑出来。
「那个……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怎么突然说起道理来了?荀非瞧著她有些忸怩的模样,嘴角略略弯起。
「就是说人有仁义之心,所以君子能以德报怨,当然,我并非说荀公子该以德报怨……」她抬眼觑了眼荀非,见他微微变了脸色。
「上一代的仇恨造成现在的不幸,但荀公子可以选择不要延续这份不幸。」
「你是想劝我放弃复仇?」他的声音极冷,教墨成宁一颗心直打颤。
「你想想,放弃复仇,你可以不用处心积虑接近痛恨的人,不再需要娶连长相都记不住的女子,一身轻松,不必强迫自己当著不想当的官。我知道那种痛真的很痛……」
「你又晓得那种痛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带著冷硬:「我原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会说出这般话的人。你真的知道我的感受?你果真知道父母皆作为另一个男人的床上玩物的感受?」
墨成宁没有看过这样的荀非,一时之间傻住。
想起父母的遭遇,荀非闭起酸涩的眼,咬紧打颤的牙。他心中虽气愤难平,仍尽量将语气放柔,张眼瞅著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错!我不是为你好。」墨成宁打断他的话,心中不住说著对不住,接著逼著自己直视他带著些微怒意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楚说道:「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你抛下血海深仇,荀非,我想和你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荀非愣住。
他曾想过这可能性,但又自行否决。想不到,当这些话由她亲口说出时,他还是动摇了。
她捕捉到他刹那间的动摇,眼里不由得饱含著期待,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成宁,我……」
「先别回答我,过些天你想清楚后再告诉我。」她嫣然一笑,踮起脚尖,在他下巴轻轻一啄,若蜻蜓点水。
荀非怔愣在原地,只觉得有一丝暖意温柔地流淌过全身。
墨成宁左右张望一会,确定李玦还待在远处,笑道:「我去多采些紫花安魂草,荀公子,你唤乌骓马来吧。」语毕,即一脸赧然地扭头跑开。
待他反应过来,连忙以唇作哨,呼唤乌骓马。
他吹了几声,始见远方尘土飞扬,正是乌骓马听到主人呼唤,欢天喜地的跑过来。
李玦注意力马上被乌杂马吸引了过来,赞道:「好俊的马!」
「这么大只很吓人呢。瞧它这几天吃鲜草喝山泉水,似更加健康壮硕了。」
墨成宁跪坐草地上,拿著小钵,捣著紫花安魂草。
「成宁,这些份量已足够在噬魂森林撑十天半月啦,咱们走吧。」李玦笑道。
「遵命!大嫂。」她向李玦一笑,站起身,恰对上荀非灼灼的目光。
她脸一热,僵硬地把小钵塞到李玦手中,便要逃离现场,却惊觉哪儿都去不了,只好躲到乌骓马后面,微微喘著气。
荀非炙热的目光追随著墨成宁,笑道:「上马吧。」
李玦只觉两人之间似多了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却又无从说起。她无心管那么多,只在上马前悄悄回头,将碧岩及紫色花海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