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宴 第8章(1)

「你……」墨成宁蹙起秀眉,看向女子,又看了一眼鬼清,近乎自语道:「这怎么可能?」

女子也不顾荀非就在一旁,翻起左边袖口,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腕,腕上戴著一枚玦状玉环,以澄澈碧绿为底的蓝田玉,上头交杂著烟雾般的墨绿色,恰似融了一片山水于玉玦中,上头刻了个「李」字。

墨成宁再无怀疑,袁长桑曾说李玦腕上配戴了一枚玉玦,如环而有缺。

那玉玦自李玦有记忆便已存在,除非以利器击碎,否则终生皆脱不了手;李家男子世世代代皆配戴「李」字的环状蓝田玉佩,女子则戴有一枚蓝田玉环,只是制作李玦玉环时,不慎裂了条痕,便将就著磨成了玉玦。

「大哥要我交给你一样东西。」墨成宁取来银针挑破襦内缝合的暗袋,取出一木芙蓉刻纹的银簪。

「还记得吧?」她小心翼翼递出。

李玦只觉天旋地转,恍若隔世。取饼银簪,细细端详,确是当年她赠予他的定情之物。

她又信又疑,道:「袁大哥不是早死了吗?」

「大哥正在疗伤,他当年托了封信给鬼掌门,你……没收到吗?」墨成宁瞄一眼鬼清,却看不出其表情。

李玦倏地转身,对著鬼清叫道:「师哥!」她眼睫颤动,一张丽容血色全无。

「你不是说袁大哥死了吗?」

虽只是刹那的事,鬼清冷峻目光中竟闪过一丝惊惶。他闭目不语,半晌,才道:「我不愿你去找那登徒子。」

「师哥你……」许是气过头,李玦才叫了几个字,便不省人事,仰头晕了过去。立在李玦跟前的墨成宁急忙伸臂过去,才刚触到她柔若无骨的背,就见一道白影晃过,李玦已然在鬼清怀里。

他抱著李玦,眼里尽是疼惜,走了几步,冷冷道:「两位这边请。」

荀非与墨成宁心中犹豫,不知这鬼魅一般的绝响谷谷主会不会突然翻脸,互望了一眼,皆无动作。

「师妹的客人,我不会动。」鬼清丢下一句话,便飘然离去。

墨成宁见著鬼清对李玦的态度,心中凉了半截。看来那入谷的重重障碍,不只是为了保护谷中人,更参有鬼清的私心。

一行人前后进入一栋石屋,这石屋由大理石岩砌成,一入屋便消去了大半溽暑带来的不适。踏人前厅,便听得隔壁饭厅一群僮仆来来去去,正准备著晚饭。

门外山茱萸树干旁,探出一颗小脑袋,一名约莫十岁的男孩见到鬼清背影,欢喜地蹦跳进门。

「老——大!你可回来……咦?牛牛姐姐怎么了?」

表清看了小孩儿一眼,下颔微往饭厅的方向撇了下,淡声道:「有客人,晦儿你招待一下,我带她进去歇歇。」

男孩乖巧地应了声,又抬头望向鬼清,巴巴地道:「那今日说好要教我武功……」

「今儿恐怕不行了。」语毕,便要往内室走去。

「鬼掌门,这是安神补身的药方,我曾向袁长桑习医,不嫌弃的话,请用。」

墨成宁递上墨迹未干的药单子。

表清睨了她一眼,正想拒绝,思及她得到袁长桑真传,备著有益无害,便腾出两指夹过药方,淡淡谢过,大步离厅。

随后,两人由那名男孩引人饭厅。

「客人哥哥、客人姐姐,怎么称呼?」男孩第一次待客,显得有些兴奋。

「我姓荀,她姓墨。」面对这精力旺盛的男孩,两人历经方才的心惊胆颤,这时才觉得劫后余生,心情顿感放松。

男孩喔了一声,道:「荀哥哥、墨姐姐,我叫张晦,可以叫我晦儿。弓长张,晦是……」他想了一下,笑得开怀。「晦代表著即将迎来新的一月,新的开始。」

张晦顿了顿,又认真道:「月之终曰晦,晦暗晦暗,这我也是知道的,可我偏不这样想。」

墨成宁看著张晦笑咪咪的脸庞,心想:这解释,大抵是哪个人疼惜他,为他开解,那人倒是有心。

思及此,墨成宁脸上不禁泛起柔和神色,她身子微弯,笑道:「我叫成宁,我幼时不长进,老教我爹生气,所以我都说自己是成事不足、心神不宁。」

张晦一听,只觉得眼前这陌生姐姐和自己同病相怜,皆不为旁人所喜,更加有了亲近之意,便拉著她的手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墨成宁行医乡野间时,只要袁长桑惹得孩童哇哇大哭,总由她来安抚、收拾善后。也因过去的她十分内向,与孩童交谈却无压力,于是两人一来一往,笑语连连。

荀非站在一旁,见她美目透露怜惜,唇畔酒窝清浅,瞧著她温婉侧影,益发入迷,一时竟看得呆了。

一大一小说了会话,墨成宁怕冷落了苟非,想著要拉他一块儿聊,才抬头,便见荀非痴愣愣瞧著自己,心不觉咚地一跳。

「荀……荀公子?」

荀非反应过来,讷讷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定会深受儿女喜爱,是个好母亲。」话才出口,他便后悔。

丙然,墨成宁闻言大窘,他那语气……就像是在说两人未来的儿女。她回过头去,岔开话题,结结巴巴地问了张晦菜色。

「先前不知道有客人,所以只有几道野味,明天就会丰盛许多,包准你吃到撑!」张晦不懂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热情洋溢地嚷著,恰巧缓和了尴尬。

一望,桌上虽只三道菜,但皆散发著诱人香气。张晦凑近两人,逐一介绍山珍野味。

「这是我们山谷特有的樱鳟,肉质鲜甜爽口,待会儿我去拿壶山抛子酒给哥哥姐姐配。」他指著一盘炙烤七分熟的鲜红鱼片。樱鳟在上石板烧烤前,抹上了薄薄一层玫瑰盐及胡椒,上头洒上了薄荷粉末,一旁放了几片粉嫩嫩的续骨木花瓣,摆盘精美,煞是好看。

「这窑熏山鸡,我今早猎的!」张晦骄傲地挺胸道,瞧了两人一眼,获得了预期中的赞赏眼神后,满足地继续道:「最后这一道,是毛竹笋,因为春夏时采收口感较苦硬,所以制成笋干。」

两人走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刚坐定,便见僮仆奉上开胃茶。

「尝尝这茶,咱谷底的茶不一般,外头可喝不到!」张晦笑道,兴致勃勃地想瞧两人反应。

两人轻啜了一口,荀非只觉一股苦味儿直窜上来,却又不似那茶叶的苦,心中一奇,再饮一口,只觉味虽苦却极清凉解暑。

一旁嗜苦的墨成宁已张大了水亮眼眸,殷切切地盯著张晦求解。

张晦奇道:「哥哥姐姐不觉得难喝吗?」想当初第一次喝这茶时,他还皱著脸问李玦难道他就这么不得人缘,连喝的茶都被换成这难喝至极的苦茶。

他转头向一僮仆道:「不如姐姐来解释这茶的来历?」

那僮仆只是瞧他一眼,并不搭理,摆好碗筷便与其它僮仆一同离去;张晦见怪不怪,也没发脾气,只咧嘴一笑,道:「那便由我来解说吧。」

他挤至两人中间,神秘道:「山谷里没产茶叶,这是用一种青色果子泡的,咱们叫它癞葡萄,像癞头又像葡萄。」

墨成宁眼神一亮,看了荀非一眼,腼腆道:「这癞葡萄可是别称苦瓜?大约这般大、这般粗?」她轻轻比划著。

张晦挠了挠头,道:「不晓得。那果子是陈二哥发现的,墨姐姐明日可问问他。」

荀非这才想到,进绝响谷后,始终没有看见其它人。「晦儿,谷内其它人可住这附近?」

张晦点了点头,道:「叔叔伯伯大家都住一块儿,从后门往树林里头走一会儿就是了。这儿是牛牛姐姐的屋子,老大……我是说鬼哥哥,他住比较远,在东偏北的山壁那边。」

墨成宁脱口而出:「鬼掌门和李姑娘没有一起住?」方才见鬼清熟悉地往李玦房间走,还道……

她立时觉得这问题不妥,又生硬地补充:「……照料起来也较方便。」

张晦未察墨成宁原意,歪著头认真答道:「墨姐姐,姑娘家成亲前不能跟男子住同一个房间。」他拿起碗筷,盛饭夹菜,又补充:「不过牛牛姐姐将来肯定会跟老大成亲,到时候他们才可以一起睡觉。」

他盛了两碗饭菜,咧嘴笑道:「两位慢用,我送晚饭进去。等会再出来听你们说外头的故事给我听。」他盛得太满,只得小心翼翼地捧著碗出饭厅。

「想什么呢?」荀非见墨成宁微偏著头,若有所思。

「那孩子……总觉得似曾相识。」

荀非剑眉一挑,道:「你也觉得他面熟?」

她讶道:「苟公子也这般想?那就不是我多想了。」

「我们没时间去操心那孩子,现在只怕你那未过门的大嫂不肯跟我们走了。」

墨成宁闻言一叹,没想到袁长桑努力养身子,痴等九年,李玦倒在绝响谷过得逍遥。

「这也不能怪她,她以为大哥九年前就死了。」

荀非正想说,若是自己,即使是一辈子,他也不可能忘了她;但自己不久后便要去石家提亲,想想还真是讽刺,便温声道:「吃饭吧,菜都凉了。」

墨成宁瞄一眼他眉间淡淡的皱痕,想他明明奉命带自己回去医治皇储妃杨芙,如今却陪自己在这里耗,心下不禁歉疚,遂道:「荀公子知道那扬芙犯什么毛病吗?」

荀非手指一松,险些掉了筷子,却立时拿稳,神色自若。

「扬芙是杨烈掌上明珠,又是皇储妃,这事不是我能过问的。」

「御医也瞧不出端倪吗?我先前听余平说刚告老还乡的御医长是荀家人。」

荀非暗恼余平多嘴,只淡笑道:「前任御医长是我大伯,正是因为找不出病谤,这才引咎辞职。」

荀非怕她多想,便拣些练武时的趣事说与她听,顿时饭桌上笑语不绝,扬芙的事便暂搁一边。

翌日,拂晓时分,墨成宁坐起身,双目半垂地瞧著窗外山棱上的微光。

她一夜未眠,担心李玦不愿出谷,同时推敲著杨芙的病,推测是否和荀家有关联。若真有关联,他大可跟她说,难道他还信不过她?

仰著头苦苦思索,墨成宁暗叹自己不擅谋略,这些事情在脑子里搅来搅去,都过了大半夜仍成不了一个形,只隐隐觉得和荀家原先计策有关。

听著窗外鸟鸣啁啾,她发现之中夹杂著长剑嗡嗡之声。

她起身著衣,梳理整齐,纳闷著是谁这么早就在练剑。推开后门一缝,只见一道黑影如行云流水般蹁躐飞舞,如蝶似柳,煞是曼妙好看。

那黑影正是李玦,见门开一缝,便停止舞剑,沉著脸问:「谁?」

墨成宁赶紧上前道早,向她说明昨日她晕倒后,张晦便将她安排在她家中客房,另外领著荀非至后头叔伯家中客房。

李玦喔了一声,笑道:「看来是我粗心了,竟没发现客房有人。不过姑娘你可得改掉这偷窥的坏习惯,不然我长剑不长眼楮,伤了你可不好。」

墨成宁知她是在揶揄自己昨日躲在树林间偷瞧他们弹琴唱歌,脸一红,讷讷赔不是。

「跟你开个玩笑呢。」李玦爽朗一笑,表示并不放在心上。「昨日师哥几时走的?」她瞧著远方山壁,忽地问道。

「……不清楚。」她还以为鬼清会彻夜守著李玦。

「这药单子是你写的吗?」李玦模出昨日她写的药方,「我醒来便见桌上一碗饭,还有抓好的药,这不是师哥的字,想必就是身为袁大哥义妹的你开的方子。」

「方子是我写的,但药不是我抓的……」她背后泌出一层冷汗,暗暗赞叹鬼清竟能进出自如,而她和荀非却丝毫未觉,万幸他无杀他二人之心,否则他俩早就扩手共赴黄泉路了。

李玦嫣然一笑,忽道:「几岁啦?」

墨成宁隐隐觉得她有将自己看作妹妹之意,心中一喜,道:「十九。」

李玦露出一丝微笑,淡淡道:「袁大哥教得好啊,有模有样的。」

墨成宁深吸了一口气,反正早晚都要问,趁著话题转到袁长桑,便扬声道:「李姑娘,你可愿意回大哥身边?」

李玦静默不语,行至杏树旁,挥剑砍下一枝花瓣所剩无几的枝条。她拾起枝条,漫不经心道:「师哥说得没错,杏花再美,也不过短短一季,早知道该听师哥的话种青竹,虽不那么美,倒也四季长青。」

墨成宁静静站在一旁,看她对著杏花枝条发怔,只觉她纤细婀娜的背影虽然挺直了腰杆,却有道不尽的苦楚。

「他真盼了我九年?」她慢悠悠地开口,嗓音已然喑哑。

「千真万确。大哥先前遭人暗算,现正在瑶国五灵山中疗伤。不过李姑娘莫担忧,明年此时已满十年,大哥想必能恢复先前功力。」

李玦想起自己父亲诬陷袁长桑盗走了藏宝图,才害得他遭人暗算身受重伤,不禁幽幽喟叹。

她抛开杏花枝条,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赶紧道:「墨成宁。」

李玦舒了口气,眉目含笑。「成宁,以后便唤我大嫂吧。」

墨成宁先是一愣,随即又惊又喜,欢然叫道:「大嫂!你要跟我们走?」

李玦应了一声,笑道:「跟你们走。」

墨成宁不解李玦为何会突然下定决心,但她不打算问,只要知道李玦心里到底有袁长桑,其它的,她不在意。思量著该让她好好和迷蝶派众人道别,却又怕她改变心意,墨成宁忖度了好一会儿,觉得一旬应是差不多。

她对上李玦宛若桃花的双眸,见她正毫不避讳地打量自己,当即讨好一笑。

「瞧你发怔的,在想些什么?」

「想和大嫂商量何时启程。依我看十日左右……」

李玦秀眉微竖。

墨成宁忙道:「怕是委屈了大嫂,若然十五日后……」

「明日一早便走。」

墨成宁正飞速运转著脑袋瓜,想让她答应早点随他们走,是以当听到李玦说明日就走,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只愣愣地看著她。

李玦看墨成宁疑惑尽写在脸上,不由得失笑。「成宁觉得太赶?」

她回过神。「不赶!不赶!」怎么会赶呢?虽然绝响谷甚美,但为恐夜长梦多,她巴不得早些出谷。

李玦笑笑,再没言语。她的目光落在东偏北的山壁处,洽面对著探出金边的旭日,初夏的晨光虽微弱,仍刺得她眯起眼,现在她一心只想在反悔前早些离谷。

「明日寅时三刻走。」

墨成宁立时应了,道:「那我等会通知苟公子,大嫂今天就不必招待我们了,我们随处逛逛就行。」

李玦疑道:「荀公子?」侧头一想,又道:「是了,你身边生得很俊的那位公子。」

墨成宁微红著脸,抿嘴一笑,并不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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