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颜宫正殿,奇石映辉,玉砌雕栏尽现奢华。玉莲灯盏里摇曳著明黄通亮的烛火,却是满室空旷的幽谧,徒剩款步踩在石阶上清冷的声音。
「要请我去潋水城?」郁漪池的语调蓦然一扬。
师折夕微微颔首,「折夕只是简单地传达城主的意思,去或不去皆看宫主的意愿。」他笑得轻描淡写。
「简单?」郁漪池斜睨了他一眼,眸中隐著讥诮的笑意,「果真如此,还需你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贤者来传达?」
「啧啧,果然是害人的传言将贤者虚夸了。」师折夕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宫主怎知,潋水城的贤者只负责为城主应付险恶蛮戾之人,而向来风光取宠的好差事是绝轮不到贤者出场的。」他眯眼笑得温柔无害。
郁漪池微勾起唇角,也是一抹妩媚动人的笑,「看来折夕公子积怨很深?」心下却是在冷嗤,狡猾的家伙,分明便是将她归为「险恶蛮戾之人」一类吧!
「所以才要趁著远赴大理之时消散些怨气啊。」师折夕毫不避讳地笑道,悠然踱步至前方玉莲灯盏前,手指轻捻了一下莲心里的烛火,「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果真让人觉得温暖啊……」他低眉轻轻地叹。摇曳的烛光倒映在他清湛的眸子里,一缕缕细碎的影,流光溢彩。
郁漪池远远地望著他,那明黄的光衬著他白皙的手指一层斑驳,丝丝曳曳的烛影,却是那样深那样沉的惆怅呵……便是这样安静地望著,她竟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莲影迷眼的那一瞬,好似光阴也凝然而止,回望著等她跟上步伐……
还是在许久许久之前呵,她还会拉著他修长的小指去逗弄那摇曳的烛火,不小心被灼痛了便吮著手指无辜地看他,望著他眼里的宠溺「格格」直笑。
可是怎么,怎么一晃眼便过了这么多年了,连那烛火也,再也烫不伤手指了啊?
「漪池。」他忽然温柔地唤了她一声,满眼的笑意皆融成了一潭秋水。
郁漪池的心又是一颤,这一声「漪池」,该死的,竟是这样分毫不差的语调,「我累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冷淡,而不等对方回过神来,如魅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空旷长廊之中。
捉不住那瞬间消散的暗香,师折夕的眼帘垂了下来,半开半闭的睫毛的重影遮住了眼里的失落。风乍起,烛影缭乱翩作舞,却为那如玉的容颜平添了一层落寞。良久的沉思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嗳,被讨厌了呢。」他的眼楮专注地盯著那朵碧青色的玉莲,指尖漫不经心地逗弄著莲蕊中盛放的烛火,忽然「啧」了一声,「好烫。」
抽手回身时,身后却已多了两名俏丽的少女,丫鬟的装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奉宫主之命伺候折夕公子回房歇息。」
不动声色地敛下满心波澜,师折夕重又笑得温文尔雅,「劳驾二位了。」
说罢款款朝两人走去,风姿俊逸若仙人,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忘凌空一弹——
「嗳呀——」
其中一位少女忽然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时恰被师折夕虚扶了一把,「可要当心啊。」他的言语里尽是关心。
少女颔首道了声:「让公子见笑了。」眉眼含笑,一字一句温和有礼,却少了该有的温度。
「哪里。」师折夕莞尔一笑,心下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果真又是一个傀儡娃娃!郁漪池,你这辞颜宫难道就没有活人了吗?
一声唏嘘扰得风也萧索,只是心疲不堪的人儿早已逃回自己的寝宫,听不见他的叹息。
初妩阁,纤细的身影背立在月华深处,蜷紧了颤抖著双手,却止不住身体的战栗。恨至极,蓦然一挥衣袖狠扫,便是一连串「 啷啷」的碎玉声,满室青灯也突地一暗,唯剩一地参差的碎片,投射著窗外月色清冷的光,凌乱得灼眼。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抢走他的一切?」她歇斯底里地喊,迷蒙的夜色笼著她的容颜,竟有一层诡异的扭曲,「容貌,声音,智慧……这该死的,一切的一切都分毫不差!」直到喊声将满心的忿怨宣泄而空,她忽然狼狈地蹲来,双手捂住眼楮,「竟连笑容……连笑容也……」她神色不堪地笑著,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怎么,怎么就哭了呢……」她忽然慌张地用手抹去眼泪,睁开眼的刹那,那一大片模糊颠转的留景重又将她带回了记忆,恍然如隔世。
「翎非……你以前都是这么笑的吧,你笑起来真好看……可是时间太久了……我,快忘记了呢……」
她的手指紧紧地绞著发丝,望著一地灿亮的玉片出了神。直到指尖被勒出了红色的印痕,却依旧像个孩子般痴痴傻傻地笑著,「我知道啊翎非,你一定是怕我忘了你是怎么笑的,才让他这样笑给我看的吧……呵呵……傻瓜……」
她颤颤巍巍地勾起唇角,眼里的温情却在瞬间消逝,化成锋利的杀意,割入空气里也染了三分阴寒,「可是我恨他!是他抢走了你的一切!他该死!他该死!」
她蓦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踉跄著跑到床头,从枕下翻出一个精致的玉人。是用白玉雕出的男子模样,一眉一眼竟与师折夕丝毫无异!
「翎非……翎非……」她恋恋不舍地抚模著玉人的眉眼,指尖却比那玉身还要冰凉,「翎非啊……你是不是也觉得,就这样杀了他太便宜他了呢……」她眯起眼楮,苍白的脸颊竟赫然绽放开妖孽般诡异的笑靥,「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哈……」
她笑得狂肆笑得疯癫,似是要把心肝脾肺都笑裂了开来。月华清冷,流泻著突兀的诡艳。如同房里肆无忌惮的笑声,便连夜鬼哀号也不及它的凄厉秫人。清寒的闺阁腾起了雾状的妖异,渐蔓渐深,毒蟒一般啮噬了一地的叹息……
漪池,你这是何苦……
翌日清晨,涟下池畔。玉露凝翠花藏蕊,满池秀色春无边。熹微的晨光携著淡蒙蒙的烟雾笼著清池,眼界处一片幽雅凝泊。却有一抹孤影斯立翻飞,融入了朦胧的画境。
敛眉凝思,目色深沉。师折夕似乎太过专注,听不见骤然而滞的虫鸣,更不曾发觉身后那个愈走愈近的身影。
莲步蓦地一顿,郁漪池索性站住了不动,眯著眼不悦地盯著他的背影。明明武功不在她之下,却连这样破绽百出的偷袭都不曾发觉,分明是故意不睬她。
嗤。郁漪池倍觉无趣地耸耸肩,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凝在他及地的长发上。如墨的长发倾泻垂下,末端被一根蓝色的玉带松松地束著,仿佛海藻旖旎铺缀,美好得引人遐思。
手指似著了魔般,竟情不自禁地探出,想要扯下那根玉带——
「男女大防,非礼勿越。」随著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她的手腕已被师折夕擒住,「这次可又是你先逾的礼?」他回眸笑,同时不著痕迹地松开她的手。
「只是看那根带子不顺眼,想取下来。」郁漪池不以为然地走上前,揽了裙裾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贪睡的青草还沾著清凉的露,湿了裙裾。可她浑然不觉,依旧抱著双膝神情闲适地笑著,「我也是习惯了,嗯……有点情不自禁呢……」她将侧脸枕进臂弯里,神情温柔而眷恋,「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看男子散了长发的样子,觉得那样很好看……可惜看不了永远……早知如此,是不是当初就该将它留下来呢……」
她这样漫无边际地说著,师折夕也随著她坐下,单膝支起。
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捋了捋肩头的发丝,随即莞尔笑道:「那就散下来好了。」
说罢就要伸手去解发带,不料却被郁漪池拦住,「可我现在不想看了。」她笑得媚媚的,语气却是不沾笑意的清冷,「一点都不想。」
明知是被她戏弄,师折夕却始终是微笑,「又是为何?」
「我怕啊……」郁漪池低下眉幽柔地笑著,有什么异样的清辉落入她的眸子里,只一瞬,便倏忽敛去了。随后别过脸看池漪,浅淡的语气说:「我怕看见让我后悔的东西。」
片刻的讶然后,师折夕也是淡淡一笑,「那我可也怕了。」
「你怕什么?」郁漪池扬眉。
「我可怕得很呢,万一你一后悔一冲动便将我的头发剃了,本公子岂不是得出家坐禅?」师折夕敛著眉说得一本正经。郁漪池回眸看见了,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倾城一笑,便又是一池春水被吹皱。失神的人却止不住要怅然,是啊,也只有那一瞬,她的笑意是渗进眼里糅进心里的。春水融融不及她的潋滟动人,落英馥馥也不及她的清澈湛净。便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有著这样缱绻而醉人的笑啊……
直到清楚地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连那盈盈的笑意也变得刺眼起来,郁漪池蓦地避开他的目光,冷哼著啐了句:「谁稀罕。」
师折夕没有回话,只是定定地望著面前的池水出神。良久无言,似乎连虫鸣也吵躁不安起来。终是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有个问题。」
「嗯?」
「辞颜宫种著千万种奇花异草,为何偏偏少了莲?」师折夕道出心中的疑惑。说也稀奇,偌大的辞颜宫内皆是雕花玉莲,却不曾看见一朵吐蕊绽香的真莲花。
郁漪池回眸看他,细细定看了一眼,然后眯著眼笑,「嗳,是因为……」她的手垂按在地上,支起身缓缓欺近了他。娇媚的女子妖精般地笑著,垂眸花颜一点点地凑近,直至温热的呼吸已完全袭进他的颈项,她才轻飘飘地咬著他的耳朵道:「会……醉呢……」
微薄的日晕泻落雾色韶华,斜影重叠似在温情旖旎,却不知有人早已心急如焚。
辞颜宫偏殿,照悦斯阁。
「琴姑娘不必如此焦虑,宫主马上便会来偏殿。」望著始终坐立不安的琴姗若,一丫忍不住安抚她道,「折夕公子也一定会安然无事的。」
方才还在忐忑踱步的琴姗若蓦地顿住,似乎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忽又一阵风走至一丫面前,「你告诉我,你们的宫主是否便是当日那位公子?」
一丫诚实地点头,「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