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山寨一别,已有数月不曾见面,瞧各位过得还挺好的,」冷二笑道。
「冷二?」无赦眯起眼,让众醒轻靠在他肩上休息,「你跟踪我们?」
「不,只是巧合。青慈,接下来的事你们不适听,还是出去吧。对了,以后别叫我冷二了。」缓步走进,拐了张凳子坐下。「现在就叫我冷豫天吧。」
「冷二爷,这是你的本名吗?」青慈好奇道,头一遭听见冷二的本名。
「非也非也。姓名不过是一个人的代称,叫我什么都好,只是这几个月,我让人叫惯了这个名字,使用了起来。」他摆了摆手,示意青慈一干闲杂人出去。
「你能入众醒梦里?」
「那不是梦,而是事实。可别忘了我既懂卜卦,也略知一点小小法术。」冷豫天面不改色的说道:「地府之中,孙姑娘的本命灯早灭了,换言之,她是早该死去。当日破庙里她已死过一回,我助她一把回魂,今晚是第二次了。」
无赦一惊,俊雅的脸庞沉下。「你在胡扯。」不由自主的抓紧她的肩。
众醒虽疲累万分,但也勉强向他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我已经没事了。」
「现下是没事。」冷豫天泼了冷水,温吞吞的笑道:「无赦,你可记得我曾经说过你的身体是万恶罪孽之身,连牛头马面也不敢近你?这三个月来想必你是日日夜夜守在孙姑娘身边,否则她的魂魄早已归西,怎能还活到现下。」
无赦目不转瞬的瞧著他。这个男人绝非常人,气度泱泱不说,眼眸间总有一股与众醒神似的静默安详气质,然而众醒浑身较多了慈悲之色……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吗?
众醒的呼吸细碎紊乱,他的心一抽,连再自然不过的呼吸她都显得难以承受,她还能活多久?他还能护她多久?
「你来,是来救人?」无赦试探地问,身躯已显僵硬,待等他回答之后,他便要决定下一步。姓冷的若是来救人,也就罢了,若是来带走她,也就不要怪他痛下杀手了。
一个绝望的男人还能奢求他有什么理智!
「无赦,不要。」众醒低语。浑身像在受焚烧之苦。是死期到了吧?已经接不下去了。
冷豫天微笑。「我来,当然是来救人。」
「你能救?」无赦大喜过望。
「正是。」他将语气拖拉得长长,似要吊胃口。「我啊,当日也往西方而行,正是希望能尽绵薄之力救孙姑娘,虽然机会微乎其微,不过,好歹也让我谋上一线生机……」
「闲话少说,你要怎么救?」
「这么凶?」冷豫天温吞吞的说道:「这岂是对待恩人的态度。罢了,为免成你刀下冤魂,我还是直说吧。不过好歹我也辛辛苦苦的流浪在外,四处寻找救命之道,你也该谢我一声……」见无赦眼里杀气已起,他连忙归回正题,问:「你可曾听过借寿。」
「借寿?」无赦怀疑的注视他。「借寿之说,从未有人证实过,你懂吗?」是料到他非普通人,但也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诡异奇能。
「多少懂这么一点。」
「好,那就快将我的寿命借给众醒。」
冷豫天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容易,说借就借吗?你是凡人,如何借寿。」
「你在耍我?」怒眉横生,若不是让众醒紧紧抓住,早就让他一掌毙命。
「不,我怎敢耍你。借寿要天时地利人和相配:天时地利易找,但被借寿之人可不能随便找个普通人啊。」
「不能普通人?那……孙众善?她便行了吧?」
冷豫天哈哈一笑。「你当一般人寿命多少?你又想借多少?借个十年、二十年,转眼便老,谁会出借?何况孙众善不过是一般人,怎能向她借?」
「我管向谁借!旁人早死晚死干我何事!我只要众醒活下去!」哪怕死了难以计数的人,他都无谓。
「无赦。」众醒蹙起细致的眉,低叱道:「别这样说。」
冷豫天眨了眨眼,说道:「其实呢,我已有人选,她的寿命绵绵又非凡人,只要我开口。她必会借寿。」
「那还不快做!」
冷豫天缓缓摇了摇头。「要借寿也要孙小姐同意。她原就命数已尽,早该回归属于她的地方,借寿是违背天道,就算活了下来,也不会是个健健康康的孙众醒。」
无赦闻言一震!病痛缠身对她已是相当痛苦的事了,若要缠上一辈子……他是自私,宁愿她活下来陪著他,也不愿她离去。
「众醒。」他深切的低喊,轻摇她的肩。「我会穷极一生爱你、护你……」真要她留下吗?她是这般的痛苦,连他也能感受那样的心痛,可是舍不掉,就算砍了他的四肢、杀了他的人,要她的心永远舍不得放。
「你留下吧。」他在她耳畔低喃:「即使留下你,让你终日受病痛折磨,即使我因此而心如刀割,我还是要你留下,我要你陪著我一生一世。」
「死亡并不代表最终。」冷豫天的声音响起,「你走这一遭,熬过了,回去你该属的地方,从此以后不再有七情六欲之苦。」
无赦攸地转头瞪他,冷豫天耸了耸屑。「我得让她分清楚留下性命与死亡之间的差别。她生性淡泊,现下虽有情爱缠身,但只要她挥刀割舍,终究这人世间的事对她来说不过是过往云烟。」
众醒呆了呆,恍憾里梦中无数的无赦与她之后的归依之处闪过脑际。死了,她不再痛苦,永远安详自在。
「众醒!」无赦紧抱住她,凌乱的几撮过长发丝垂在她脸上,他怒言:「我不放手!我绝不放手!就算你呕血将血呕尽了,就算我立时死去,我也不再放手了!放了手,我一辈子也不原谅我自己!」他忽地软言软语:「众醒,我承认我是个恶人,你不是想要改变我、守著我不再让我为恶吗?要花短时间改变我,并非易事,你留下来吧,留下来花一辈子的时间改变我吧,好不好?我爱你啊!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移不开视线了!众醒!我不管你是否一辈子都得躺在病床上,我就只要你了!没有你,我宁一生永堕罪海!」
他在颤抖了……也许是她在抖。她泪流不止,浑身极端的难受,先前走回这躯壳中,已费尽千万气力。如果说,真有借寿之说,而她也借来了寿命,却得饱受这样的痛苦……一想起将来得日日夜夜受此苦,心头就忍不住的害怕,可是……可是……
「我……我……」细瘦的手臂举起,他急忙抓住。脑海中每个朝代的无赦鲜明的烙在脑中久久不去。那是每个转世间的无赦,如果她走了,今生的无赦又会变得如何?
她注视著他,轻声许下承诺:「我不离开,我绝不离开。」他的温柔只对她,如果她走了,他要如何自处?
无赦欣喜若狂,狠狠的搂紧她,几乎压碎了她。「你不离开,就陪著我。我们隐居山林,没有旁人,就我们两个,一生一世。」
「嗯。」唇畔露出淡淡的笑花。「就我们两个,没有旁人的招惹,你也不再伤人,好吗?」
「我不伤人,我绝不再伤人,众醒,众醒。」他低喃,合上激睁,眼眸里是淡淡的湿润。只要她能留下,只要能相伴一生,就算别人拿刀砍他,他都心甘情愿。众醒微微轻叹,身子如万针钻刺,她的视线落到了冷豫天的脸上。
他的眼像在问:这就是你要的吗?舍弃了那个无欲无求的天境?
她但笑不语。梦中的天境永远在心中,并未舍弃过。她想要陪著无赦,不单只是他一身的罪孽,还因为其它理由啊。
那是一个诡谲邪魅的少女。
身穿粗衣,一头及地的黑发随意的束了起来,脸蛋是邪媚而冷然,眸子是银色的,正直视他而来。
对于这样妖媚花娇的少女,无赦未有兴趣,也不曾停下脚步,直接转身向冷豫天走去。
「你来了。」冷豫天瞥了他一眼。「屋内可安置好了?」
无赦应了声,瞧见供桌在庭中,三柱香烟枭枭,直线飘上天。月夜当空,看似平静,却带股阴森气息。
「若不成功,就算你是天人转世,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冷豫天看著他毫无表情的威胁,摇首叹息。「孙姑娘跟在你身边多月,仍然无变你骨子里天生的坏胚。你若再造杀孽,恐怕对孙姑娘有害……你要借多少寿十年?二十年?」
「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在生死薄上,我寿终正寝时,她也得跟著我走。」
「那可不少呢。」
他冷嗤了一声。「你大费周章,为众醒延续性命,绝不会没有代价,你打算要跟我讨什么?」
「这点你也猜到了?」冷豫天微笑。「你愿意给我什么呢?」
「随你。你要什么就拿去。」
「就算你眼瞎了、耳聋了、双手无用、双足不能行走,你也愿意?」
「随你拿,就算我眼楮看不见了、耳朵听不到了,没了双臂、没了双脚,我还是要她陪著我一生一世。」
冷豫天虽在笑,眼中却无感情,朝他比了比手势。「你跪下吧,向上苍祈求你的愿望。」点了一柱香交由他。
「上苍?真有上苍吗?」即使存疑,无赦仍旧撩开衫角,跪在地上,高举柱香,怒声而言:「倘若真有上苍,那么我要告诉你,你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以。」他的脸庞冷冷地,黑潭似的眼幢燃起一簇火焰,是绝望,也是仅存的希望。
「我可以不视人命为蝼蚁,我也可以去扶持那些卑贱的百姓,只要你让她活下去,只要你让她延长寿命,我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你要什么都可以拿去!」
「连让你一生无子续香火也可以?」冷豫天在旁询问,不对他的大放厥词有任何批评。
「我不爱孩子,要他做啥?」
「你果然无情。」冷豫天叹了口气,按著那一柱香插到香炉之中。「你连有没有孩子承续你的血脉你都不在意了,这一生怕也只有孙姑娘能让你向善了。」恶意的微笑在他嘴角掀起。「就算成了亲,你是她的夫,她是你的妻,你也永远踫不到她,这也行?」
无赦一愕,瞪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啊,我想你也发现了,你一接近孙姑娘,她不就受不了吗?你以为借寿之后又有何差别?我延长她的寿命,但那不表示她的身子就会换一个,你作恶太多,浑身充满血腥味,她本就不能忍受,你想要她,就得罔顾她的性命,你要或不要?」
「为什么?」无赦厉言道:「为什么我就踫不得她?我与她都是人,我要她当我的女人,为什么还不能踫她?」
「因为她亦非凡胎。」
楮天霹雳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脸上一白。
他的眼瞪著前方,双拳紧握。心里早有几分底了,但乍听之下,仍无法承受。良久,他咬牙道:「我管她是不是凡胎!我管她是不是女菩萨!我只要她活下来,一生无子也就算了,一辈子踫不得她我也认了,我还是要她陪著我,我要她一生一世,倘若真有轮回,我要追著她共赴轮回,生生世世的。」他撇开头跨步走离,走过那名少女,回到屋子里。
那少女睨了他一眼,走上前,冷然的银眸在看向冷豫天时,充满质疑。「你没告诉我你是要救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求?她是你喜欢的女人?如果你喜欢她,我不救。」
「不,她不是。」彷佛对少女的咄咄逼人习以为常。「她只是一个命数已尽的女人,原本她早该回归属于她的地方,他们之间的缘分只在十年前白马寺那场大火时便已用尽……」为何还会往十年后相遇?他始终未解。是因为无赦的心念所致,让他们两人的命盘乱了?「如今原本的命盘已乱,她留下来,一身已沾情爱,能不能让他这个大魔头向善是未知数……」他叹了口气。
少女忽从他身后用力环抱住他。
「挽泪。」
「她跟你是来自同一个鬼地方,是不?为什么她能为爱抛弃当神仙的机会,你却不能?」
「不要胡闹,挽泪。」他将她的双手硬拉开,一贯温和的说道:「该开始了,你收敛心神,跪于此地吧。」
幽幽怨恨流露在银眸里。「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你要我死,我也毫无怨由,但你却如此无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会吗?会吗?」
「会。」他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会想你。」
往往最具博爱之人,反倒更显无情。他的大爱也给了世人,却对爱他之人无情,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当真无愧。银眸眯了起,久久不再言语。
屋内,每一寸地都洒满了面粉,无赦跨进屋内,小心避开。
「众醒?」眼前一亮!
众醒原本坐著闭眼休息,闻言张开眼,怯怯的笑了,「方才要不是小埃一直陪著我聊天,我差点要睡了呢。」顿了顿,说:「无赦,不论今日是成是败,我想离开此镇时,将小埃留给众善或者让她回老家,好吗?」她怕她一死,无赦会祸及身边之人。
「你决定就好。」他走到床沿,迷恋的瞧著她一身红衣。「今晚,算是咱们的成亲日。」他低喃,轻轻让她躺下。他和衣睡在外侧,双臂圈住她的身子。
月色从窗外照进,显得诡异万分。外头是冷豫天在作法,屋内他要助他这罪孽之身护住她的神魂。
「成亲日?」她躺在床的内侧。大红衫子是临时买来的,有些褶,但仍添几分娇艳,一头长发披在身后,整个人卷缩在他怀里。
「是啊,我不是说要娶你为妻吗?」话虽在说,却耳听八方。「今晚的借寿若成功,就是你的重生日了,我要在你重生之时,让你成为我的妻子,众醒,从此不再分离。」
「嗯……这样好吗?」没有血色的唇轻吐:「这违背了天命、违背了自然法则。」
「你想要反悔?」
「不,我没有。就算违背了天命、违背了自然……我还是想守在你的身边。但是,若不成功,你得答应我,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难过。」她轻言道,似乎不抱多少希冀。
「胡说,怎会不成功呢。没人能从我手里带走你,连牛头马面也不能。」冷豫天提过,借寿之时,他必须在场。
他是一个连牛头马面也惧三份的恶人,有他护住众醒之身,会让阴曹地府的使者寻不到她。但愿那姓冷的说的是事实。
既然给了他希望,就不要让它破灭。他想要跟她一生一世厮守白首,这样的希望牢牢构筑在心头。倘若失败了……倘若失败了……他的本性会让他有怎生的泄恨方式,他是明白的。
「不要死。」他自言自语:「你若死,我必要大闹这世间。」怀中的人儿并未应声,似是坠落半梦半醒之间。
忽地,远方传来狗吠。他的心在狂跳,是来了吗?
真有牛头马面?
不自觉的将瘦弱的妻子拥得更紧,以身复住她大半的身子。
是他错听了吗?竟然由远而近传来了铁链之声。
迷蒙的夜里吹来丝丝凉意,他的额却滑下了冷汗,他的长刀就放在床下。如果她真被带走,管它是神是鬼,他第一个就不允。
屋子的门被吠开了,他的身后有人。
他的身躯攸地紧绷起来。不能回头,不该回头,他们看见众醒了吗?看见了吗?
这一回,清楚的听见铁链声来自于他身后,久久不离,像是在床畔来来去去好几次。
怀里的身子在轻颤,她也发现了吗?他的下巴紧紧抵住她的头,不让她抬起脸瞧,怕吓坏了她,也怕她被身后的鬼魂发现。
贴在他胸前的心手冰凉透彻,几乎湿了一片。她的眸子半垂,介于清醒与昏睡之间。
神魂彷佛似飘非飘,起先受困于无赦的束缚中,而后不由自主的飘离了自己的身躯,飘向不知名之处……她想要寻找他,眼前却出现了牛头马面。
她一惊,吓得不敢乱加动弹。以往是不怕死,是无牵无挂,如今她怕死,是为他。
牛头马面彷佛没有瞧见她在这里,不住地来回走著,像在找什么,却又一脸惊惧。
饼了会儿,一名少女出现在她梦里。隐约的,她明白了这是借寿给她的少女。看不清楚少女的容貌,只觉她的感觉很像邪气十足的无赦,却有些许不同……她为何会出现在梦里?
她的银眸流泻浓浓的悲哀与怨恨,她的双手双脚似乎系著什么……啊,是那日错身而过的少女,她的怨好悲,流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浑身打颤。
彷佛过了好几时辰,窗外昏暗的天起了淡淡的雾气,身后的铁链声逐渐离开屋内,在外头打绕了好几次,终至消失不见。
「无赦……」微弱的声音从他怀里响起,
「嘘,不要说话。」他耳语,紧紧的拥紧她,
「走了……都走了……」
「他们走了?」无赦先是错愕,而后大喜,她还活著,那表示借寿之举成了?
「嗯……我方才像在梦里……」在他松了力量后,她抬起脸,充满迷惑。
「梦里?你瞧见了什么?」双手微颤的扶著她起身。她的身子依旧柔弱到几乎一吹就走,真是延长了她的寿命吗?他的眼瞥到洒了面粉的地上有极淡的脚印。他一震,脚印是两对,杂乱的踏著,却始终离床边有段小距离。
他的身体真能挡住地府之人?
众醒迷惑了会,轻声道:「我就站在那里好久。连动也不敢动,没人发觉我……有个银眸少女在快天亮的时候被带走了……」心有些凌乱。不对啊,不该是如此,即使是借寿,牛头马面也不至于将那少女带走啊。
当时她看著那少女像是故意取代她的身分,自愿走赴黄泉之路。她想要追上去救她,却双脚生了根,全身一颤,感觉到无赦紧紧抱住她不放。
「我……我想出去瞧瞧。」
无赦看了她一会儿,又迟疑半晌,确定屋外真的没有铁链声,便答道:「好,」一抄手将床底的长刀握在手中,小心抱起她住屋外走。
屋外除了供桌,空无一人。
无赦眯起眼。「冷豫天呢?为什么人不见了?」他在意的不是人在不在,而是他要肯定的答复。他低头看她依旧雪白的脸上仍有病容,没有姓冷的答复,他心难安。
「冷二爷是去追那少女了吧,但愿及时救回来才好……」
「借寿真的成了吗?」他问,目光停在已燃尽的香烛上,黄纸亦烧尽,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他放下她,细细观望她的印堂,已无黑气,她给他的感觉也没了死气,他略略松了口气,用力抱住她。
「众醒,你当真活下来了。」就算将来下地狱,要受刀山油锅之苦,他也不以为意,只要她活下来。
「嗯。」浅浅的弯眉笑著,暂时将那少女抛诸脑后,说道:「我活下来了,就陪著你一生一世,不管贫贱、不管你是否为恶,我只是要告诉你,倘若你为恶,我就会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的。」
「会有多难过?」他取笑道。
她想了一会儿,温和答道:「会像你为我的病痛难过一般。」
修长的睫毛半垂,轻轻在她额上印一个吻。「那可真是连千刀万别的痛也不及万分之一了。」顿了顿,忽而想到既有供桌,既是上苍救了众醒,那么干脆以天为凭、地为证,在今晚让她成为自己的妻,让她一生一世都烙了他的印。
拉了她跪在地上。「我这一辈子只向天跪这么两次。」
「无赦?」不明他意,仍跟著他跪下。
「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断指无赦今娶孙众醒为妻,从此以后,我就是她的夫,她是我的妻,我甘愿为她放下屠刀,不再为恶,我甘愿终生茹素,重新积下功德,只为孙众醒。」我管她是什么女菩萨,就算她是天上仙女转世,也不会放开她,就此生生世世两相依,他在心头补述了这一段。
先是孙众善,后有冷豫天,虽皆有点明,但也能猜出她这样的慈悲心肠岂是一般百姓所会有的。以住便隐约觉得她是个异常的好人,好到不可思议、无欲无求,让他害怕迟早她会看破红尘。所幸,她有几分的爱怜他,甘心待在他身边。不放手,再也不放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一生也不放手了。
她微微一笑,双眸充满柔情,合掌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孙众醒今嫁无赦为妻,从此以后,夫妻相扶相持,相守不分篱,但愿一生平凡,积功德偿还过去种种错,不再有血腥。」她忽地低喘了几口,身子倾靠向他。
「怎么啦?」他一惊,连忙将她抱住。
「没事,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
他暗呼了口气,挤出笑。「你折腾了大半夜,自然是累了。」对她延长寿命的事实,仍有不真实感。将她抱了起来,步往屋子。
赖在他的胸前,她虚弱的合上眼,低语:「无赦,但愿冷二爷能及时救回那姑娘。」
他无奈一笑。「你还是慈悲心肠。」就算成了亲,她还是有一颗善良过度的心。即使明知她是爱怜他的,但,在她心中,他究竟占了多少分量?比得过她那颗与生俱来的菩萨心吗?
沉睡到正午,他忽而惊醒。惊醒不是因人声,而是烟火味。他怀里尚躺著众醒,两人熬了一夜,和衣而眠。终于得到她的人,让他一时松懈,竟睡足好几个时辰。
他翻身而起,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烟火味微微薰鼻,有抹黑烟飘近,他一怔,「众醒,起来!」
疲累万分的众醒张开眼,撑起虚弱的身子,「怎么了……」
未等她说完,他搂抱她的腰,抄起长刀,疾步向外。外头,青慈、青仁及小埃迎面而来,吓叫道:
「爷,失火了。外头失火了,咱们快走吧,我怕再不走,火势延烧到这儿就来不及啦。」
「是哪儿失火?」飞步奔出屋外,外头不远黑烟浓飞。
「是寺庙!」众醒脱口惊道。黑眼目不转楮的瞧著那甚大的火势撩烧,火星四窜,百姓逃走。「庙里人都逃了吗?」
「怎么逃?突来大火,听说好几人在挣逃之时活活被踩死!爷,快走吧!」
大火吞噬了寺庙大部分,开始往四周延烧,人来人住,听见的是惨叫,混著生人与枉死之魂魄。
众醒不由自主的倒抽口气,掩嘴颤抖。
「众醒,你怎么了?」
「不能救吗?」她抬起脸,身子骨微寒,耳畔是人临死前的叫声,好惨。
「要怎么救?救不了了。」无赦冷言道,对这场大火并无任何感觉。
「可是,可是……」全身在抽搐,冷汗冒出。
「啊,孙姑娘的妹子住的地方也近寺庙,孙姑娘是担心他们吗?」
无赦的脸庞冷硬下来。瞧她迷悯的模样,压根没记得孙众善住在寺庙附近,那么她害怕担心什么?害怕担心众人?
「爷,快走吧……又是莲花香味,好浓……」青慈忽地道。
无赦一怔!鼻间仍只有浓烈烟味。看向众醒,她似是神智不清的往前走去,他拉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里?」
「火里也许还有生者啊……」她恍憾道,眼楮不由自主的瞧向大火。大火愈烧愈炽,扩张的速度十分快,附近浓烟愈发的呛鼻。
最忌看她又露菩萨心肠,他忽感心一凉,咬牙道:「我们得离开了,再过不久,连这里也遭灾。这也好,我们本来就要离开,另觅隐居之所,这里烧成灰烬,也不干咱们的事。」
「不不不……咱们怎能就这样放下呢?」众醒又痛又难过的环抱自己,低语:
「不救他们,我怎能离开?」她的身躯像火烧,耳畔惨叫不断。
「你要怎么救他们,众醒!」无赦抱住她的腰,想要拖她走,却发现她开始在挣开他的力道。
他的心攸地沉到谷底。这就是地无意间的表态?正因无意,所以真实。
「爷,得走了,不走来不及了!」
回忆过往总总,昨晚成亲时的甜蜜犹在心头,那时尚私许诺言,若是能相爱白首,永不再伤人。
相爱?他是爱她啊,爱得入骨、爱得心痛,这一辈子就只爱她了,天地之间再无比她更重要的人,甚至她的命都远胜于自己的,但她呢?
她的眼里再怎么有他,却仍抵不过千千万万的众生。这就是一个身为菩萨心的女人所无法割舍的?宁舍他,也要救这些愚民?
「众醒,你是不走?」他咬牙问。
「我……」死魂在呼唤她,她茫茫然的跨向大火一步,低语:「我怎能走?我怎能舍弃他们而一走了之?」
「就算成了亲,你依旧将众人摆在你心底最重要的那一处吗?」他的声音流露出心灰意冷,勾起了她的注意,恍憾的眼瞧向他。他在笑,却是苦涩的笑。「就算我为你付出性命,就算我将自己的心掏出,就算你甘愿延寿,但在你眼里,我还是比不过其他人……」
「无赦——」不,不是这样的。向他走了一步,他却寒心的住后退。
他的双目是绝望,他所有的爱、所有的期望被浇熄了。「就算我要到你的人、要到你的一生一世、要到你部分的心,那又有什么用?你的爱呢?你真的爱我吗?我是个恶人,不是吗?在你的心里,究竟是以女人爱我多点,或是菩萨心爱我多一点呢?」他的脸庞忽地愤恨起来,怒道:
「我要一颗菩萨心做什么?我还在执著什么?我还在奢求什么?」他又笑,哭得凄厉,眯起了眼注视著她,将她深深烙在他的心底。再启口的语气已平稳而无情许多。
「你要救人,我却舍不得你赴死;我要带你走,你也不肯离开,宁愿与旁人共死。好,我就代你救人,为你积下这最后的阴德。我只是一个恶人,也许死了对你最好……你放心,我的寿命本就绵绵长长,你不会恨著我死,这是我心甘情愿自赴死亡……我们相识在寺庙大火里,它终究……还是带走你的心……从此以后,你……照顾自己吧,」再瞅了她一眼,转身疾步走向大火。
「无赦,不要啊!」众醒枪跄跌的奔了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却被他狠狠的挥了开,惨跌在地,再要爬起追上,已见他走进大火之中。
她猛然抽口气。「无赦!」心碎成千千万万片。
「小姐!」小埃叫道。
「孙姑娘,你要做什么?你一进去必死无疑啊!」回过神的青慈连忙抓住她又爬起的身子。
泪水不知不觉的滑落。她看著大火焚烧了他的背影,心思乱成一团,纠结难受那样的痛苦比起徘徊生死间更让人难以忍受,犹如万箭穿心,他的赴死让她极欲发狂。
她怔忡的喃喃自言:「我若不爱你,又为何要跟你成亲?若不爱你,我又岂会与你长相厮守?」缓慢地,她转过身,一一瞧了青慈、青仁跟小埃一眼。「现下,我还要什么菩萨心」
她的唇畔溢起笑,泪流满面。「当年,如果在那场大火之后,我能跟著你一块走,今天你也不会成了这样的人;当年,我跟著你进大火里救人,抱的是慈悲心肠。而现在……那算什么呢?我要它还有什么用?我为了你,舍弃众人,不是慈悲而是我的自私。」要她独自活在世间,纵然能行善,对她却是万般的痛苦。他太狠心,难道不知道她心中的天秤早为他崩溃了吗?
破庙里,她要他逃命,罔顾了杀人偿命的道理,难道他不知为什么吗?再多的人,再多的寿命也抵不上他啊。过往云烟一一浮现。他待她的好、待她的爱,让她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他若死了,她还活著,世间一切又有何意义?上天要她走来这一遭,也许是为尽她所能普救众生,然而她却宁愿选择了和他生死与共。
人活相依,人死,魂亦然。
「孙姑娘,你……你要做什么?」青慈与青仁脱口问道,小埃早吓得无法动弹。
她起身,回头绽了个温暖的笑。「保重了。」如今不再难过,因为心意已定。众生比起他来,她宁舍众人。
而后,她转身投进大火之中,不曾再回过头。
大火焚烧了七天七夜,无数的生魂尽毁于此。几年后,有人传说寺庙有灵,烧死万恶的断指无赦,陪葬了诸多人命也值得。于是重建寺庙,大开香火,此后来往香客络绎不绝,每有恶人现世,乃来此拜佛以救众生。
「可笑愚民,不靠己,尽求佛。」青慈嗤道。从此以后,他与青仁路过寺庙而不进,见佛而不参拜。
漫漫岁月流转,人世间却少再有人闻到那股莲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