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采欢便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大小酒馆走了一圈,幸而秦羽的通缉画像并未被四处张贴。
经过一处客栈外,一个跑堂的小二忽然跑过来拦住她,「姑娘里面请!」
采欢一抬头,看见采宁和海格正坐在二楼栏杆边的位子向她招手。
她上了楼,望著他们俩,羡慕的说:「新婚燕尔,不好好享受你们的两人世界,叫我上来做什么?」
「还说呢!」采宁睨了她一眼,吸著嘴说:「还不都是为了我的好妹子,我跟海格这会儿,才刚从古北口回来呢!」
「你们去了古北口?」采欢怪道。
「可不是,」采宁看著她说,「为了你,四哥要我们去查查秦羽的底!」
「他的底?」这对采欢而言,一直是个谜。
「秦羽是秦怀胜将军的公子。」
采欢诧异的瞪大眼,「他是秦将军的儿子?!」
看了她一眼,海格沉吟,「我和采宁这趟去古北口,还知道一个消息……」
采欢等著他们的「消息」。
从袖口里拿出一只青翠的玉手环和一条沾了血迹的手绢,采宁道:「这是秦夫人的遗物。」
「遗物?」采欢接过玉手环和手绢,只见手绢上写著——
羽儿:勿忘家仇血恨。
她狠狠的打了一个寒颤,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结了,「怎么会这样呢?秦夫人不是被年羹尧囚禁了吗?」
海格解释,三个月前,他们被年家军押解入关,路经古北口的时候,遇见了马贼,老老少少,被砍死在张家厝子里,无一幸免。」
「那这只玉手环?」
「衙门里的县老爷跟秦将军有点交情,所以特别重视这个案子,玉手环是件作从秦夫人身上拿下来的,听古北口的县太爷说,这只玉手环,当年还是你阿玛跟额娘赏给秦夫人的。」采宁对著采欢说。
海格在意到采欢神色凝重,因此劝道:「我和采宁这次出京,走访了几个地方,我想那些原本对年羹尧寄予厚望的人,现在知道密函曝了光,应该也信心动摇了。」
采欢的脑子一片昏乱,她根本无法意会海格对她说这些话的用意。
握住采欢的手,采宁语重心长地开口,「听姐姐一句,如果你真的喜欢秦羽,就别让他一错再错,越陷越深……」
「原来你们是替四哥当说客来的。」采欢沉下脸。
「我们是想救他!」海格定定的注视著她。
采宁强调,「也是救你!」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采欢摇摇头,「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会往哪里去。」
叹了口气,采宁不再逼她,「我们千里迢迢从古北口把秦夫人的遗物带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理,就由著你了!」
采欢静默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采欢回到府里的第一件事,便抓著春喜问:「之前替秦羽送信来的那只鸽子在哪儿?」
「我拿了一个大鸟笼,把它养在后花园里。」
「快替我把那只鸽子带进来。」
春喜好奇地问:「格格打算在房里逗鸟儿啊?」
「我让它替我去找秦羽,你快把它带进来。」她让春喜去把鸽子带过来,自己则研了墨,匆匆写了一张字条。
春喜把鸽子带进书房后,一边替采欢把字条系在鸽子的脚上,一边担忧的对她说:「格格有事,找珞贝勒帮忙不行吗?何必非得找那个秦公子呢?」
采欢横了她一眼,「我是你主子,为什么你胳臂肘却向著珞贝勒?」
「人家都说,格格被那个秦公子利用了。」春喜呐呐地低声道。
「人家是谁啊?是宝亲王?还是珞贝勒?」采欢将鸽子从窗口放走,没好气的瞪她,「我现在出门,不管天皇老子来问你什么,总之你只要一问三不知就对了。」
春喜无奈地看著她,「奴婢遵命。」
半子从采欢的府里直飞秦羽落脚的宅院,鸽子停在秦羽的窗前,他拆下字条,上头写著——要事相告,日暮时分,画舫见。
拿了字条在烛火上烧尽,叶霜这时敲了门进来。
「年公子打算在太后万寿节的晚宴之前,让咱们牛刀小试一下,探探宫里究竟有多少兵力。」
「又要我们进宫?」
「是啊,反正你身上有那个丫头的腰牌,进宫去又怎么样?」叶霜瞅了他一眼,「也许还能见到你的心上人呢!」
「那块腰牌我已经扔了。」秦羽不想再牵扯上采欢。
「你把腰牌扔了?!」她惊叫。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可没料到事到如今,自己依然还是年富的傀儡。」
「年公子也想早点把事情作个了结,他告诉我,不会太久,就这段日子了。」她安抚著秦羽,「你别想太多,总之到时任务结束,你就可以跟你母亲共享天伦了,」
「年富打算要我们怎么做?」
「我也不清楚,总之到时候听命行事就对了。」
日暮时分,秦羽依约来到画舫,此时采欢已经在船上等了好一会儿。
「我真怕那只鸽子在鸟笼里关久了,路都不认得了!」
采欢见到秦羽,心里百感交集,见到他,可一解相思之苦;可是见了他,又得把他母亲与家人在古北口遇害的事说出来。
秦羽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我心里正惦著你,就看见鸽子停在我的窗口,送来你的讯儿。」
采欢靠在他温暖的胸膛,满肚子的话全梗在喉头。
抬起她的下巴,他怔怔的注视著她,「你怎么了?心跳得这么急?」
深吸一口气,采欢艰难地说:「我听见一个消息……是关于你母亲和你家人的。」
秦羽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已经猜到七、八分,但仍不免心中狂跳。
「你听见什么?年羹尧把我母亲怎么了?」
她鼓起勇气说:「你母亲和家人被年家军从关外带回来时,路经古北口,在张家厝子遇上了马贼……全遇难了!」
秦羽愣了半晌,脸上没半点表情,嘴上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采欢将秦夫人的玉手环和手绢交给他。
他紧紧握著这两件东西,豆大的眼泪答答地落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从哪里拿到这两样东西的?」他激动的抓住她的肩膀。
「东西是古北口的件作从你母亲身上取下来的。」她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秦羽颤抖著问。
「三个月前。」
他脸色惨白,像失了魂似的不言不语。
「秦羽……你母亲要你别忘了家仇血恨,无论如何,你也要节哀顺变。」她心痛地搂住他。
「我……忍辱负重,当年富的杀手,杀吕师傅,牵连了你……这一切的一切,为的不就是要我母亲和秦家十几口老小,平平安安的回到我身边吗?现在你竟然告诉我,我母亲丧命在古北口的马贼之手……」他崩溃地狂吼,「老天爷跟我开的是什么玩笑,他们全死了,就留下我一个?为什么还留下我一个……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心慌意乱地安抚他,「还有我,你还有我啊!」
秦羽推开她,泣血厉叱,狂奔而去。
采欢望著身心饱受摧残的他转眼消失在孤夜的芦苇丛中,她像一尊化石似的站在船上,静静守候……
叶霜走进悦宾小筑,今晚这个风花雪月、歌舞升平的场所,不知为何,却宁静得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你来了。」年富转过身,将手上的一封短笺递给她,「你看看。」
接过信,她飞快地看完,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烧了它。」
她忙将信笺拿到烛台上烧掉。
「秦羽的家人在古北口遇害的事,暂时不能让他知道。」年富蹙著眉头,「皇上对我们已经开始有所防范了,我们很需要他,一个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秦羽。」
叶霜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控制得住秦羽的理由没有了,年家还想要他怎么样?
年富看见她闷不作声,便问:「你同情他?」
她直言不讳的说:「秦羽和我不同,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要叶霜做什么,叶霜都心甘情愿,但秦羽却是被迫效命,现在他的家人死了,应该还他自由。」
「还他自由!」年富嘲弄的一笑,「他一出去,就是朝廷追捕的通缉要犯,他有什么自由可言?还不是亡命天涯、不见天日?但若他为我年家效力,将来富贵荣华少不了他!」
叶霜无话可说。
「这段日子,多在意秦羽的一举一动,我可不希望到时功亏一篑。」他叮嘱。
「属下明白。」她心中对秦羽产生无限的同情。
「明白就好,回去吧!」
她心烦意乱的退了出去。
回到宅院,屋里一片漆黑,叶霜思忖,秦羽黄昏时出去,到现在仍然没回来,他去了哪?又去见那丫头吗?
天色微亮时,秦羽回到画舫,一夜的悲恸,使他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
采欢静静地望著他,他向前一步,用尽全身的力量拥抱住她,良久后,才开口,「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对我的感情,依然不变吗?」
「我说过,我对你的爱,至死无悔。」她温柔的依偎在他怀中。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放开采欢。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秦羽悲痛地说。
她著急地拦住他,「别回去,年富已经没有理由再控制你了!」
秦羽深吸一口气说:「不管年富是不是有控制我的理由,现在的我,回不了头了。」
「怎么会呢?」她神色凝重地望著他。
「我现在一走了之,年府的杀手不会放过我,李卫想抢著立功,一样不会放过我。」他的双眼望向波光邻邻的江面。
「你想怎么做?」采欢惊骇地问他,「你认命了吗?你甘心继续受年富的摆布?」
「我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在采欢的额上印下一个别离的吻,喃喃自语的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
「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告诉我?」采欢无法理解。
他放开她,凄然地笑了笑,一纵身,便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秦羽!秦羽——」
「采欢对著一大片芦苇嘶吼秦羽的名字,然而,他却这样残忍的仍下她,独自离去。
她泫然欲泣地望著天际,只见片片雪花,缓缓地飘落下来……
秦羽调整了心情,压抑住悲伤的情绪,重新回到宅院里,此时年富和叶霜正在大厅等著他。
「你一天一夜没回来,年公子正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叶霜打量著他的神情。
秦羽掩饰的笑了笑说:「在一个小酒馆里多喝了两杯。」
年富不追究这一点,只道:「太后的万寿节就快到了,我打算让你们在御膳房下手,不伤及祝寿的王公大臣,但可收到一探虚实的目的。」
「办完了这件事,是不是就能见到我母亲?」秦羽盯著年富问。
「是。」年富毫不迟疑的回答。
「我母亲的身体还好吗?我昨晚梦见她,她……全身都是血……」他强行使自己不要太过激动。
年富拍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额娘的身体还好,就是不适宜像我们这样一天八百里加急的长途跋涉,我知道你挂心,特别带了一样东西给你。」
年富向叶霜使了一个眼色,叶霜立刻从一个锦盒里拿出一件月牙色的长袍。
「你母亲说你穿不惯铺子里做的衣服,这件袍子是她亲手替你缝制的。」叶霜心虚地把长袍递给他。
此刻,年富正目光凌厉的汪视著他的反应。
秦羽颤抖地接过长袍,心如万马奔腾、狂浪拍岸,然而所有的情绪,都只能转化成一个掩饰悲伤的笑容,他将脸深深地埋进衣服里,试图从中嗅出一丝母亲的气息与温暖。
年富和叶霜从大厅里走出来后,他低声对叶霜说:「如果他有异心,记住,格杀勿论!」
军机处里的大臣们都走了,只剩下弘历一个人在窗下看书。
采欢掀了帘子进来,低低的唤了一声,「四哥。」
「我在这儿等了你很久。」弘历放下手上的书,「肯来跟我谈谈秦羽的事了?」
「四哥有什么看法?」
「他现在……进退维谷。」他坦白地说。
「他没有错,他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的。」采欢为秦羽的处境感到忧心。
「叫他自首吧!做年富的杀手,最后也是难逃一死!」
采欢揣测著说:「他自首,是不是立刻就进了天牢?任人宰割?」
「刑部会审,会有公断。」
她急了,「我来找四哥,是要你法外开恩,给秦羽一条活路,他是被年羹尧父子逼的,这些四哥你都清楚,你让采宁和海格去过古北口,你见过吕隽,难道你还不清楚秦家所受的冤屈吗?」
弘历坚定的说:「所以要他出来自首,别到时候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他是一条汉子,我不要见他跟他父亲一样,一肚子的冤屈,一身的血债!」采欢为秦羽叫屈。
弘历冷笑,「他处处利用你,你还把他当成一条汉子?」
采欢见他丝毫没有法外开恩的意思,因此忿忿不平的质问:「如果秦将军当年追随的不是我阿玛,而是你皇阿玛或你们一挂儿的十三叔,你今天对秦羽还会这样就事论事,依法办理吗?」
弘历拧起眉头,一掌打碎身后的玉屏风,「宫里上上下下,能进出军机处的有几个?得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果让皇上听见,你不怕伤透他的心吗?」
「皇上把我阿玛软禁景山?就不怕伤了手足之情,不怕伤透太后的心?」采欢的新仇旧恨,一下子全给挑了起来。
没听见有下人通报,雍正却在这时候进来,他已经听见他们刚才的争执。
弘历和采欢愕了一下,采欢僵著脸见礼,「皇上吉祥。」
「叫朕四叔。」说完,雍正示意弘历先出去。
弘历离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自从你阿玛到景山后,你就没再喊过朕一声四叔。」
「采欢不敢。」采欢倔强地望著雍正。
「不敢?」雍正苦笑了一下,「为了秦羽,天花你不怕,跟弘历你也可以翻脸,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采欢昂著下巴说:「我的命是秦羽捡回来的,所以我也可以为了他而送命!」
「你跟你阿玛一模一样,性子就像火一样烈,人家要面子、要尊贵,你们可以什么都不要。」雍正顿了顿,说:「所以我让你阿玛留在景山,收收他的个性,不是想为难他,是为了他好。」
采欢不服,但又觉得多说无益。
雍正又开口,「知不知道朕为什么让你进军机处编纂上谕内阁?朕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你八叔口里那个残杀手足的暴君,宫里的诡谲人事,朕都摊开著让你去看,让你去琢磨,朕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好好的想想。秦羽可以将功抵过,秦家有冤,朕不会让他们含冤莫白。」
闻言,她跪下来,感激的说:「采欢谢谢四叔的承诺!」
秦羽在吕隽的坟前待了许久,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能让吕隽白死,不能让秦家几十口人死得这样冤枉,他母亲临死前用她的血,在手绢上写著勿忘家仇血恨,他是不能忘、不敢忘,也忘不了……
忽地,他听见林子里有动静,转过头,竟看见叶霜和采欢打了起来。
他急奔过去要把她们分开,「你们俩做什么?别打了!」
采欢不理,拿著宝剑对叶霜又劈又砍,「她三番两次暗算本格格,今天让我遇上了,可没那么容易了事!」
叶霜的功夫远在采欢之上,因此也不一招把她逼到底,尽是逗著她,「亏你阿玛是个大将军,却只教出你这样花拳绣腿的女儿来!」
采欢更气了,拚了命地砍杀过来,秦羽闪身介入她们之间,一把抓住采欢的手腕,一面对叶霜说:「够了,你回去吧!」
叶霜以胜利者之委对她笑了笑,然后窜上树梢,转眼间便消失了。
采欢索性把手上的长剑惯在地上。
秦羽替她把剑捡起来,「你也回去吧!」
「我帮你跟皇上求过情,皇上说,你秦家有冤,他不会让你们含冤莫白!」她找到吕隽的墓前来,为的就是跟秦羽说这个。
「我秦家的冤,不是靠皇上一句话就能平反的。」秦羽沉重地说。
「你……你非要让自己越陷越深不可吗?」
「若我失败了,不过就是年府里的一个杀手失了手,送了命,你大可把我忘了。」他一脸苦涩。
她心慌地问:「你在想什么?你要做什么?」
「如果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他感伤地回避著她的眼光。
两人之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采欢原以为有了雍正的承诺,就可以将他拉出不可自拔的泥沼,但似乎,他并不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