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房里十分宁静,门窗紧闭,不让任何人打扰,与屋外熙熙攘攘的景象简直天壤之别。
绿柳堡上下皆翘首以待,凝神屏息,期待未知的结果。
早有管家勒令围观者不得大声喧哗,以免影响屋内三位小姐,就算是纷纷私语也要克制。
令狐南坐在廊檐下,喝著清茶,品著果饼,同所有人一样耐心等待,只是,他的模样看上去那般悠闲自在。
一旁的牛二,伸著脖子往绣房方向张望,眼珠子都快紧张得迸出来了,令狐南忍不住唤他。
「牛二哥,你也坐下歇歇吧,再著急也没用。」
「表少爷,我好像看到几位小姐的影子了……」他踮脚道:「从窗纸上透出来的。」
「什么影子?」令狐南不禁失笑,「依我看,这结果没出来,你们都快急出病了。早知如此,杨老爷就该不让你们围观。」
「不让围观,那才真会出人命!」闻言一惊,「要知道这府里未来的命运,全在今朝。昨儿个我们在厨房还议论,该把宝押在哪位小姐身上才是。押错了,这辈子都甭想过舒坦日子了。」
「别人我不知道,你牛二哥肯定押三小姐赢,对吧?」他笃定道:「依你看,她有几分胜算?」
「这可难说……」牛二蹙紧眉,「若说这刺绣的手艺,三位小姐各有千秋。」
「哦?说来听听。」
「我们大小姐元慧擅长各种刺绣针法,什么错针绣、乱针绣、锁丝、纳丝、平金、影金、铺绒、刮绒、戳纱、洒线、挑花,只要这世上有的,她无一不精。二小姐元茵,针法最快捷,别人需要三天,她大约只需要半天。至于三小姐嘛,众所周知,针脚最最缜密平整,一万针能纫得跟一针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用织布机织的呢,堪称绿柳堡一绝。」
「那么今天考的是什么呢?」令狐南听了,也著实赞叹称奇。
「按理,就是考这三样:针法多寡、速度快慢以及针脚平整,不过既然三位小姐各有所长,胜负也就难辨了。」
「嗯……」令狐南颔首,俊颜虽然平和,但越听,心跳越发加速。
他不禁自嘲,笑自己说一套做一套,昨天还劝慰杨元敏,要她不必计较得失,然而,做为一个旁人却忍不住替她悬心。
「出来了、出来了!」
正说著,忽然听到有人低呼。果然,只见绣房前面开了一条缝,似有裙摆在其间微动。
「是二小姐吧……」牛二猜测道:「她速度最快,肯定是她最先出来。」
然而,当门扉微启,露出来者的容颜,四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杨元敏整了整衣裙,款步而出,屋外强烈的阳光让她的眼楮有片刻不适,她抬起手,以袖遮住额间,忽然看到令狐南就坐在不远处,她微微一笑,向他走来。
「元敏小姐辛苦了,」他并不急于问究竟,只起身亲自替她斟了一盏茶,「这里有美食美景,请坐。」
「元敏小姐……元敏小姐……」牛二激动得都语无伦次了,「你……第一个出来……」
「怎么,都以为会是二姊?」杨元敏莞尔道。
「赢了……赢了……这一次,肯定赢了……」牛二兴奋得快要晕过去。
「你们也不问问我,为什么第一个出来?就瞎高兴!」她摇头叹了口气。
「只要不是主动弃赛。」令狐南轻声答。
「昨儿个我答应过表哥你,无论如何也要平常心对待,当然不会主动弃赛。」她顿了一顿,终于扬晓,「只是,我绣的图案比较简单。」
「哦,图案不一样吗?」
「爹爹选了三幅图样供我们姊妹抽签,大姊抽中的是‘春日牡丹’,二姊抽中的是‘鸳鸯如锦’,我是‘雨后清兰’。」
「‘雨后清兰’?的确应该简单清丽些。」令狐南评了句,「不过,这款图样倒是很适合你。」
正所谓气质如兰,蕙质兰心,世上一切以兰喻人的词藻,皆可用在她身上。
「既然是抽签决定的,哪里分什么简单复杂?」牛二执意道:「只要绣得快,绣得好,就该拿第一!」
「牛二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杨元敏连忙解释,「其实,我……」
她话没落音,忽然见绣房之门大敞,杨元慧和杨元茵相继而出,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骚动,不复方才的寂静。
「比赛结束,封绣房,供老爷评判!」婆子立在台阶上,朗声宣布道。
爱中各派势力纷纷上前,簇拥著各自的主子,在廊檐下找位置歇坐,管家亦早派了奴婢备好热水膏药,供三位小姐浸手涂抹,舒筋活络。
「元敏小姐,你快说吧,其实你怎么著?」牛二从旁催问。
「让咱表弟妹先洗手吧,」令狐南却体贴道:「方才她的指甲都划花了。」
杨元敏双颊微微一红,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这等小事。
「不碍事,等会儿用凤仙花汁一抹,指甲又会变漂亮了。」忆起宫中嫔妃整天捣鼓的那些美颜秘法,从前他只觉得厌恶,但此刻因为心疼眼前人,却脱口而出。
「其实我不喜欢凤仙花汁,太红艳了。」她低头瞧向手指,「我只希望这指甲能明亮一些就好,可惜也找不到其他美甲的法子。」
「对了,从前我母亲有一种清香的甲蜡,薄薄在指甲上涂一层,没有颜色却很明亮。」令狐南忍不住一提,「我回去找一找,或许能找著送你。」
「真的?」杨元敏展眉一笑,「那我先多谢表哥了。」
在这试场紧张的气氛中,说些日常趣事,倒也能化解窒闷之气,她知道,他是故意提起这些的。
他的一言一语,她其实心底都著实感激。
「三小姐,老爷出来了!」牛二忽然哑声一喊。
呵,真正应该紧张的时刻终于来了,哪怕故作轻松,分散注意,终究还是逃不过。杨元敏察觉到四周立刻再度宁静,不,应该说,是死寂。
杨老爷身后跟著三个小厮,分别托著方才三姊妹刺绣的成品,彷佛为了公平起见似的,展示于众。
「今日大伙儿都瞧见了,几位堡里老资格的绣娘、棠州有名望的乡绅亦可做见证,」杨老爷肃然道:「论速度,最快属元敏。论针法多寡,冠者是元慧,她独得十一种针法,元茵其次,九种,元敏这幅比较简单,只用了六种。而论针脚,这些年来,别说咱们绿柳堡,就是全天下,恐怕也是元敏第一。因此,我宣布——今日赛事,元敏三则两胜,该她赢得头筹!」
此语一出,彷佛早在人们预料之中,私语之声虽然不少,却并无激昂反驳。
「且慢!」二小姐杨元茵猛然道:「爹爹,你偏心!」
「我偏心?」杨老爷眉一凝,「方才我说的,有何偏颇?」
「爹爹你在比赛前,曾把金线放在桌上,你说,今天无论是谁,无论绣哪幅,都需用到它。可是,元敏这幅,金线在哪里?」她高声指出不平之处,「我和大姊就因为要加入金线,手脚比元敏慢了几拍,这速度一则,我认为不该她赢!」
听了这话,杨老爷并未动怒,反而转向杨元敏笑问:「女儿啊,你来说说,为何没用金线?」
「因为……这兰花不需用金线就已足够,用了反失清雅。所以女儿擅自作主,舍之不用。」杨元敏从容道。
「只是如此?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杨老爷又问。
「我……」这一回,她咬了咬唇,犹豫不答。
「爹爹来代你说吧,因为当时金线被两个姊姊给抢光了,你只好让著她们俩,对吧?」
听闻此言,四下一片嗡嗡议论声起。
「爹爹,是她手脚慢,怨不著我和大姊啊!」杨元茵急忙反驳。
「住口!」杨老爷喝斥,「你以为爹爹老眼昏花,没看见你跟元慧使的眼色?明明金线是足够分配的,可你们俩不想让妹妹胜出,联手刁难她。比赛之前,我故意说一定要用金线,就是想试探你们俩,没想到……」
「爹爹,我们真的是无心的!」大小姐杨元慧亦立刻辩白。
「无心的?那么看到小妹没有金线,你们可曾想过,主动分给她一些?」
一语问得两个自私的女子无言以对。
「你们啊,凡事只顾自己,从不替他人著想,更别说顾全大局了。」杨老爷叹道:「教我如何放心把绿柳堡交给你们?今日这赛事结果,爹爹决定了,元敏就是未来绿柳堡的女主人!」
虽然众人已料到,但没想到杨老爷居然会这么快就当众宣布,一时间,心下接受的、不接受的,纷纷喧哗起来,人声鼎沸。
杨元慧愣在原地,愕然失措。杨元茵不顾颜面,一头扑进夫君怀里大哭起来。
「元敏,你不会拒绝吧?」杨老爷反而担心地望著三女儿,「从小到大,你一直让著两个姊姊,假如知道这样的结果,你会故意输吗?」
她会故意输吗?同样的话,昨夜,亦有人问过。
这瞬间,她忍不住侧眸,与那个随风而立的男子四目相对,只见他,正对她微笑。他的笑容,就像这秋日的阳光,在寒凉时给人暖意。
「不,我不会。」她听见自己答。
「方才,你是故意把金线让给两个姊姊的吗?」杨老爷再问。
「我没有刻意去争抢,只因为,我觉得兰花不必用金线。」
「若你抽中的是‘春日牡丹’或者‘鸳鸯如锦’呢?」
「那我一定会争。」杨元敏想也没想,如是说。
她答应过那个男子,不会惦记著赢,但是也不会故意输。他教她顺其自然的道理,她会铭记在心。
如此的结果,就叫「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