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后——
「……说起那把金刀啊,历代皇后中,只有那个唯一称之皇后陛下徐达才能拿起,但金刀带煞,她一生之中真正拿起来时只有三次,一次就是九重宫门之变,一次是北瑭探子谋刺大魏皇帝,最后一次则是与北瑭交战时。她的身边有少年将军秦琼玉,这人可是猛将,为大魏立下许多汗马功劳,同时也因他的出现,大魏盛世定要有的铁三角——帝,后,将,双王共政,神将辟土,在天德帝时期算是实践了。秦琼玉曾因西玄出身遭人非议,但在大殿上他只道:皇后陛下是哪里人,他便是哪里人,哪天皇后陛下想成为南临人,他自随了去。当下皇后只是笑笑,问著众臣道‘那,诸卿说徐皇后是哪儿人呢’,从此,再无人敢说秦琼玉出身。各位,瞧,这是金刀的画像,这把刀连少年点将秦琼玉,以及他师父乌桐生都拿不起来的。」说书的中年人有著两撇胡,为了让人身历其境,特地摊开备好的画轴。
这间酒楼共有三层,一楼场地颇宽,二、三楼中空成圆弧,雅客坐在圆弧旁的桌椅,居高临下往一楼那说故事的先生看去。
画轴上确实是一把金刀,而且还是一名女子拿著金刀。
这几百年前的事了,说书人常说,大伙也听得没什么新意了,难得见有人这么斩钉截铁拿出金刀图来,目光都不由得盯在那刀图上。
「咦,这个女人,若非是皇后陛下徐达?」有人好奇问。
「正是!」中年人笑咪咪地。「在朝政上的处置上,徐皇后较天德帝狠辣,便有天德帝扮白脸,徐皇后扮黑脸之说,故徐皇后也被人称之黑脸皇后。」
「看起来是个道地的大魏美人啊。」众人交头接耳。「就是肤色黑了些。」
「有这么黑吗?这简直跟黑炭没两样了啊,我记得没那么黑的,长得也不怎么像啊。」有人这么说著。
中年人闻言一怔,抬头看著这名说话的年轻姑娘——她蒙著面,但眉目秀丽洋溢著青春,眼角无皱,约莫十八,九岁,她穿著大魏女衫,站在画前负手偏头打量画。
他想起来了,这年轻姑娘是坐在一楼东边角落的那桌里。他不太高兴道:
「姑娘要砸场,可也要以真面貌示人,蒙著面算什么?」
她抬眼看他,诧笑道:「先生不知大魏女子出门都是蒙著面吗?」
那中年人避开这话,转而道:
「……这幅图是老天祖传下来,你说你皇后不是生得这样,你有证据吗?」
「有啊,我家里也有祖传下来的画像,却不是生得这样,唔……」她略略伸出手臂,让他看清楚。「约莫这么黑而已。」
酒楼里的人哗然,店小二连忙冲上来一把拉好她的袖子,急声道:
「姑娘是哪来的深闺千金?这在大魏是不能乱露,要不嫁不到好人家的。」
她哦一声,再看那张画像。人不怎么像,金刀也不像,八成是这人为了生计唬弄人的。她退回自己桌,抬眼迎向二楼某道视线,却见视线的主人背过身去。
有客倌大声道:
「那徐皇后的事迹听多了,不如你说说天德帝李容治吧。听说他一世英明,一生只有一个徐皇后,唯独有个癖好无法控制,是吧?」
中年说书人脑子满满都是方才那细腻可人的肌肤,吞了吞口水,勉强回过神,道:
「正是!天德帝李容治不怎么近,对美色也不甚看重,唯独对一事十分计较,册立的皇后须经鬼神加持,能从死人转而复活,这才能与他这个天之子匹配,适逢徐皇后一生之中有三次复活的经验……一次在四方馆中她大病而亡,棺木都要运走了,据说她破棺而出,将牛头马面一路打出四方馆,震慑四方,第二次则在得庆县山谷崩塌身亡半年后,附在小辟员身上上朝,得知天德帝只娶鬼神之女的诺言,这才揭露她正是徐达复生,因而强登凤位,第三次……蒙面姑娘,你有话要说?」中年汉子看见那角落高举的手。
「请问……那小辟员是个男子,徐达附在他上头,如何强登凤位?以男子之身么?」她实在很好奇。
「这……既然她能死而复活,当然就有那么点鬼神力,把这小辟员变成她的原貌也不意外啊!」
「哦,原来如此……」
「第三次,与北瑭交战最后一役得胜,她却中箭落马身亡。班师回朝之时,路经一地,有神人送出一女,说是此女与徐皇后有相同的体质,能穿阴返阳,不受阳世生死之限,正是天德帝李容治的最佳伴侣。」
坐在客栈里的客人大声插话:
「这事我听过。天德帝一生癖好就在此,他听了甚为欢喜,直召此女相见,要她躺入棺木一天一夜,大军愿扎营等候,此女首肯,要躺入棺木封棺之时,天德帝忽道:朕为金龙之身,万万容不得欺骗的,为防万一,砸了木棺,换上石棺吧。当下就派人将此女送进石棺之中。正在封棺时,竟有人满身是血泥,跌跌撞撞自天德帝帐中奔出来,,大声喝止,说:天德帝既喜鬼神之女,又只愿娶一后,徐达就是!徐达又回来了!她立时叫人开棺,与那女大斗法,斗得天昏地暗,最后那女子吃败,徐达这三度死而复生的人才又回到凤位。可怜那天德帝执著在鬼神之女,好不容易终于可以换另个鬼神之女,没料到又是旧人徐皇后,可怜他那个无法控制的癖性啊……」
角落里的年轻姑娘是目瞪口呆。
丙然家里人说得没错,大魏外传的跟她家里人的口耳传差别甚大。
明明第三次徐皇后中箭落马,全仗护她的乌桐生拖她退出战场,这才避开被马活活踩死的下场。当时徐皇后只是肩头中箭,根本没到性命垂危,是乌桐生同天德帝提及杀箭从大魏方向射出,分明有大魏人意图对她不利,如果不是徐达运气甚佳,恰恰调转了个马头,那箭就要活生生穿喉而过。
天德帝立即谎称她的死讯,将她强藏在大帐之中养伤。战胜回程中,遇上地方官员与骗术之女,天德帝一生里最忌有人等著徐皇后恶耗图谋后位,便差人强押此女入石棺,哪知徐皇后醒后得知消息,自帐中奔出阻止,跌了一跤,弄得浑身是泥血,被人误以为刚从九泉地下爬出来……当时她看见这段文字时捧腹大笑,古人古人,还真是迷信哪。
那石棺里的女人被救出来后,哪来的大斗法,她人都快断气了,一爬出来就是哭著跪地求饶。
到底是她家里人相传的事迹是假的?还是大魏流传下来的野史有问题?
她又听得这中年人道:
「没错没错,正如客倌所言,偏偏这第四次……徐皇后就一去不返了。西玄人寿命本就比大魏人短上一些。她老去后,天德帝阴邪入身,大病一场,但醒后棺木失踪,天德帝不悲反笑,说是徐皇后乃是鬼神之女,一生死而复活常有,等过一阵子她自会从黄泉归来。哪知,这一等就等了三年,这三年里也不见徐皇后归来,当时群臣联名上奏,后位不能空虚,便天德帝执意以鬼神之女为后,可天下已经没有第二个鬼神之女了。徐皇后不归,后位就空上一天,直到三年后,天德帝退位太上皇,由他与徐皇后的长子为新皇,再过一年,天德帝也跟著去了,可惜啊,他老人家死前也没见到徐皇后一面,不知徐皇后自黄泉归来后,这几百年到底上了哪里,怎忍心不见天德帝最后一面?」他叹道,下意识地望向角落那娇滴滴的大姑娘。
他一看就愣住。「姑娘,你落什么泪?」
她回神,抹去眼泪,很不好意思地回避大伙的眼神。她隐约感到二楼又有道视线望来,她也没理,只道:
「先生,每每我听人说到这段,总是会落泪。这段子跟我家里人口耳相传的相仿,但我总觉得不是如此。在第四次,天德帝就知道徐皇后是真的去了吧?他阴邪入身,只怕是忧心照顾徐皇后所致,棺木不见,说不得是先生隐去陵寝,他骗群臣徐皇后将自九泉时来,是因大魏有后位不得断的祖训,他在杜绝册立后妃的可能性啊。虽说依他年纪,已是老年之身,但历年帝王六,七十岁再纳年轻后妃的也不少,我瞧,他只是想一生一世不负徐皇后这妻子罢了。三年后新皇上位,没多久天德帝也去了,他走前笑道:此去心喜,再见故人,从此共葬,一生足矣。这话,正暗示徐皇后先入陵寝的计划正是他一手为之,陵寝之内的徐皇后正等著他,我是这么想著。」就是委屈了这个天德帝。每次一想到徐皇后去后的那几年,天德帝还要故作她随时会回来的欢喜样,她心头就是痛酸不已,忍不住抹抹又滑落的眼泪。
「呃……这个……小泵娘真是……很有情怀啊……」真是可爱的小女人啊!哄哄她也好,中年人便道:「也许你说得对,大魏自开国以来,大魏后代子孙里就只有天德帝遵从祖训,让大魏恢复双王制,当时维持平衡的四国,竟在天德帝在位时期,让南临,北瑭大失国土,这其间徐皇后功不可没,天德帝自然极为看重她。徐皇后去后,那些群臣盼能再迎一后,以为就可跟徐皇后在位一般,大魏双王,盛世不绝,却不各,即使再来一后,也不能做得如徐皇后一般强。」他够讨好了吧。
她点头,满意了。「先生说得甚是真实。」
忽然间,二楼有男声传来。他道:
「九重宫门之变,兄弟残杀,天德帝能记取教训,他之后连著三代都不曾再发生相似的事情,这也算是他英明啊。」
她往上看,那道视线的主人还是背著她。她笑道:「正是。若然我活在几百年前,定要跟他说一声:陛下好英明。免去许多无辜的人为皇位之争而陪葬。」
那二楼的年轻男子笑著说:
「说起九重宫门之变,就不得不提及徐皇后身边的点将乌桐生,他一生未受大魏官职,出乎意料活得比徐皇后还长久,是以有人传道徐皇后只有西玄人的寿命,正是老天送她的最后一道顺遂之礼,让她早一步走,不用面对失去天德帝之痛。自第四次徐皇后去时,乌桐生没离去,就继续留在京师里,等到天德帝归天的那一夜,他就此消失。要依姑娘的说法,我瞧,他是配合天德帝作战,装作徐皇后迟早会归来,以成全天德帝的心愿。」
她眼儿发亮,颇具好感地看著这男子的背影。
这年轻男子又道:
「乌桐生消失之后,曾传出他定居在西玄与大魏交界的模糊地带乌卢山上,因他一世未婚,所以身边几个孩儿都是收养来的。天德帝走前曾下旨,将来乌桐生去哪儿,皆不得拦阻,天德帝后的子孙感念他为徐皇后的付出,下旨乌卢山属乌家之地,任何官员经乌卢山皆不得惊扰乌家人,甚至他们身著西玄服或大魏服都不得插手,久而久之,乌家自成一方之主,不受大魏所管。」
那中年说书人见众人的吸引力皆被二楼那青年勾去,尤其那蒙面姑娘两眼发光直看著那青年背影,他心里不悦,啐道:
「乌桐生一世不婚,未免古怪些。据传他相貌俊雅,身形高大,在西玄之中是一等一的人才,就连大魏也少有男子可以相比。他一生为徐皇后未婚,这其中莫不是对徐皇后有什么龌龊心思吧?」
她闻言大怒,拍桌而起。
二楼的年轻男子又笑道:
「先生说错了。乌桐生不是为徐皇后未婚,他是为自己不婚,一个人遭逢大难,求助无门,人在绝望之中心思本有偏颇,他是名门之后,其性定是高傲。劫难中只有这么一个徐达伸出援手,他感激她,一心为她,却再也没有办法去信任其他人,去爱任何人,只怕在他眼里,除去徐达外,世上任何人都会背弃他,既然如此,依他高傲的个性,他既不会去爱人,自然也不会为子嗣而婚照。可惜,他一手建立的乌家,就这么被一个不肖子弟毁了。」
中年男子眼角一颤,讶道:「公子何意?」
有客人忍不住插嘴:
「难道先生没有听说,近日大魏京师出现一名采花贼么?这名采花贼身著西玄服,自称是乌卢山的人,擅下药,专针对美丽少女下手,日前居然大胆到官员的府里闹事国。听说朝廷有官员打算进言剿尽乌卢山这些卑鄙无耻的山民呢。」
又有人要这中年人说野史故事,这中年人应了声,嘴里说著历代有趣的野史,目光却落在拎著包袱走出酒楼的蒙面姑娘。
就算不见其面,只见一双美目,身形就觉她生得必极美,尤其她穿著轻薄大魏绢丝衣,实在是……他忆起那细致肌肤里的手臂,吞了吞口水。明明一白遮三丑,但她那肤色实在好看至极。
他下意识地往二楼一瞄,不知何时,先前说话的那位公子已经离座,移到窗边……该不是也在看那姑娘的背影吧?
门轻轻地被打开,迅速地被合上了。
他立时张眼,手指已停在袖袋里的匕首。
房里乌漆抹黑地,有人来到床,幔,低声道:
「你莫怕,我不是采花贼,我要掀幔子了,别叫。」语毕,掀了床幔,说道:「醒了吗?」
「……嗯。」他低声应著。
来人是个女子,声音分明是——
她笑:「姐姐莫慌,床上借我一用。你进去点。」她见床上的人不动,使了点巧劲,轻轻将床上人推到床的内侧,随即上床拉过被子盖过。「别紧张,这间房本来是我订下的,哪知你这千金大小姐偏要重金订下这房,害得店家非退我银子不可。你跟我抢这房做什么?我走出酒楼时发现有人洒了少量的粉在我袖上,弄得我浑身带香,这粉,在乌卢山是哄小孩睡觉的,竟洒在我身上,我左思右想,原来京师的采花贼用的药物就是这个,你们大魏人真是,连点迷药也抗不住吗?」
「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从不用迷药,自然抗不住。」他答。
她臆了一声,住床的内侧看去。「是你?」
他笑:「是我。姑娘还是快起,以免坏你名节吧。」
她眨眨眼,笑道:
「我不怕。这名节我不放在眼里。公子为何要重金下订这房?」
「因为这里是你订下的房。」他注意到她果然不惊不惧,照样大方地躺在被里。
她寻思片刻,讶了声,身子转向他那头。「你察觉采花贼盯上我,便代我住在这间房?」
黑暗里她看不清楚,但也能感觉他正在微笑。
「公子下午提及乌桐生之事,我对你就已经十分具有好感了,现在我发现我对你的好感如丽河那般绵绵不绝呢。」她笑咪咪地。丽河在天德帝归天后,忽然又有了汹涌的河水。人人都说,当年丽河干涸,全是为让天德帝带著徐皇后逃回大魏,听起来很像是神话,但,她很喜欢这个神话。
他笑:「自我见姑娘以来,除为天德帝落泪外,你似乎笑口常开啊。」
「是是,我家人说我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两世的欢喜。」
「两世的欢喜?」
「嗯,大魏没这说法么?听说上辈子若是欢欢喜喜地过完,下辈子定是笑口常开之人。我家里人都说我上辈子走了狗屎运,前世心爱之人定待我极好,这一世我才生得这么好。」
他失笑,只觉得这姑娘由里到外都非常直率,没有什么心眼或阴暗的情绪。
她又叹道:
「公子今日为乌桐生说话,我真感到高兴。他是我的祖先,虽然只是名义上,毫无血脉可言,但,我对他也极具好感。如果不是他,徐皇后断然不会活到西玄人的年命,自然也轮不到天德帝爱徐皇后一世……公子,我说爱这个字,不打紧吧?」
「自然不打紧。」他笑。
「你们大魏人,听说大部分都已经不谈爱了吧?」
「唔……」
「不谈才好。每每我一想到天德帝为了掩饰徐皇后去了,还得强颜欢笑,我心里便想,何苦呢?我要是徐皇后,只盼他的余生活得好好,就算再立后再立妃都行。公子,你若是天德帝,也会哪他那般作法么?」
他闻言,沉吟一阵,温声道:
「天德帝一世只有一个皇后……我若只有一个女人,肯与她朝夕相处数十年,不曾有过其他女人,我想已非祖训所致,该会如同他那般……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她思索一会儿,点头。「你说得有理。」
「姑娘既然是乌桐生的后人,那就是乌卢山的人,想来此番专程是来逮那采花贼的?」
「非也非也,我非专程,只是顺便。我已经十九,家里人怕我找不到良人,特地找来未婚的乌家男子让我挑选,几个都成,平常我都视作兄长,弟弟的人,一朝竟然要成我枕边人,我吓都吓死了,连忙逃出乌卢山。要找男人嘛,我自己找,这也不是难事。」
他一阵沉默。
「公子?」
「乌卢山……一妻多夫?」
眼前这人吓到了吗?她咧嘴一笑。「不是,就我而已。乌桐生一生只敬徐达这个黑脸皇后,我运气特不好,出生时肤色偏黑了些,他们就把我硬生生排成这一代的第二个孩子,明明下头的都比我大,却要喊我一声二姑娘或二姐。」
「二姑娘……二姑娘……」他嘴里重复念著。
她脸红了红,只觉这人的大魏腔不难听,尤其从他嘴里念二姑娘,那真是……有那么点教她心动,如果今晚不是来抓采花贼,她就点了烛火看清楚这人面貌。
她抿抿嘴,灭掉这邪恶的念头。她道:
「总之,我一想到床上有这些兄长弟弟,我就头皮发麻,他们也头皮发麻,所以任我从他们眼皮下跑了。等我找著还顺眼的人,他们就不会再逼我了。」
「……你找著了吗?」
「一路来京师,瞧了三个还算顺眼的。我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他们未婚,也没有心爱的女子。眼下我有些犹豫不决,不知是先该找谁登门自我介绍?」
他先是被那‘数量’惊到,而后听到她自我介绍,不由得暗自失笑。「二姑娘以为登门自我介绍,就能将你心爱的人带回家了?」
她笑道:
「公子误会了,那都不是我心爱的人。我家人只盼我能经历一生所有的快乐,要不要成亲生子那无所谓,但一生中有许多快乐,其中以男欢女爱为人生极致的快乐,我年岁又到,他们就要我去男欢女爱一番。」
「……二姑娘,这种事要找心爱的人才好。若非心爱,这种事是女子吃亏些。」
她哈哈一笑:
「原来公子是硕果仅存谈爱的在魏人啊。无所谓,你认为我吃亏,其实我要享受到,也就不算吃亏。至于心爱与否,我还没经历过,就不当回事,如果耿耿于怀,非要找到心爱的人,那一生都找不到,我不就得痛苦一生?」说到此处,她软了声。「天德帝作为令我害怕,喜欢上一个人,到最后竟是要强颜欢笑掩她的生死,这有多痛苦啊,那还不如不要喜欢吧。」
「……你怎知他痛苦呢?人的性命就有长短之分,总要有一人先走的。说不得,他心甘情愿徐皇后先走以免她痛著送他,他心甘情愿筹划一切,这其间没人发现徐达已死,也许他因此感到欢欣呢。」
「唉……公子说得甚有道理……」她抹抹鼻子,免得又落泪了。如果能遇上心爱的人似乎也不赖,不过前提是要有人喜欢她。虽然这位公子很好心没说破,但,这一路来京,她所接触的人都觉得她的想法有些惊世骇俗。
也因此,她才发现到原来不是她怪,是乌卢山教出来的人都怪。这下可好,自家人她也不敢踫,但外人也不怎么可能会爱上她,那,她就找自然的一夜缘吧。
忽地,门 的一声。她立时警觉起来。
身边的男子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微地惊讶,紧跟著听他在她耳上轻声道:
「二姑娘,失礼了。」
他自她身上翻过,转到床的外侧。她被逼退到内侧,一双美目瞪著黑暗里那隐约的人形。
他在做什么?
他头也不转,轻轻把她的头压进被里。
她眨眨眼。这男子是在……保护她吗?
床幔被掀开了。「美人儿……」
她躲在被窝里,自靴中抽出匕首。
「我一想到你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心里便火热火热,一刻也不停……谁?」
他拿匕首抵著采花贼的劲子,慢慢下了床,逼他到角落里。
「先生,你在京师说故事这么多个月,还在用老招数,分明摆明要人来抓你啊。」
「你……你是……」
「还有我呢!」她翻身坐起,笑道:「先生说故事说到人家房里来了,正巧,我想跟你算算帐,你从乌卢山偷走迷药,假冒乌姓人,这份帐要怎么算才能还我们清白呢?」
「你——你们在同一张床上,已经……」那语气竟是说不出的悔恨,只恨自己没有再早一刻来。
她皱皱眉,听出他言语间的yinhui之处,下了床,站在这公子身后问道:
「你自谁手里偷走药的?还是谁送你的?你说个明白!」
「我若吐实,姑娘就愿让我踫上一踫吗?」
她还来不及恼儿,就听到他痛喊一声,鼻间出现血腥味,又听到这公子淡声道:「死不悔改,连口头上也想唐突地二姑娘吗?」
「二姑娘?你是二姑娘!」那中年汉子脱口:「我瞧过你!原来是她这般标致的美姑娘,你相貌分明是西玄女子——」
她觉得这采花贼声音高喊时有些耳熟,皱眉一想,即刻恍悟。几个月前,她家里人说捡来了一名重伤人,但那人只有二、三十岁,没多久那人就走了,她只记得这人曾远远看著她,大喊了些什么,她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太丑吓跑他了。
原来是这人偷了家里的迷药,再假扮中年人,让人查不出他这个采花贼来。
她感觉空气有异动,分明是平常家里人模黑在喂小孩迷药玩的细微洒药声。
「小心!」她叫,猛拉过眼前这公子,挡在他面前遮住迷药。
药粉洒了她满面都是。
「洒药要有点技巧,你洒在我面上,要塞住我呼吸,我憋死了你还当什么采花贼?」
那公子在她身后掩嘴咳了一声。
采花贼还来不及说话,她又道:
「技巧怎么做,我教你吧。」她袖子一挥,那采花贼立时倒地不起。
「二姑娘好厉害……」
「哎,别过来,这是三步昏。是给大人用的……」她连忙回头阻止他前进,这药就算闭气也没有用,哎哎……哎……她嘴巴半张,自己转得太快,那袖里暗袋还没封好,里头的迷药全洒了他满身。
「……」
她心知他撑不住,及时抱住他踉跄退后的身子。她脸微红,恼声道:「真是对不住,我一时忘了你不是我家里人,大魏人比较弱……」
「……姑娘是嘲笑我么?」他虚声道,极力撑著,慢慢将重量托到她身上。她身子比大魏女子还高些,似乎有点……有点丰满,确实像采花贼说的西玄人。他假装不知她边抱边扶他坐在床缘时,两人的肢体亲密地不住踫触,甚至还不小心踫到她的柔软处。
「实在对不起……」她懊恼,小心让他靠在床柱边,转身去取水。「我太粗心了,公子如此帮我,我却害到自己人。公子,这药对你们有点重,但要解却是简单,只要喝足一杯水,待会儿身子就能活动自如了。」
她手指轻轻踫触他的脸,模来模去,再模到他的嘴,小心翼翼喂他喝著水。她顺道替他撩好长发,耐心等他喝光水后,她笑道:
「好了,解药吃了,没问题了。」
「……二姑娘要如何处治他?」
她略略讶异此刻他还能条理分明地说话,不由得另眼相看。
「……二姑娘?」
她寻思片刻。「我本该将他送往官府,但我实在有所不便……」
「让我来吧。」
她笑:「多谢多谢。」
她见他没再说话,想他应是在闭目恢复精力。她搬个凳子坐在他面前,双臂环胸暂时权充他的门神,护他周全。
直到远言有亮色,这方还乌漆抹黑的,她想了想,自包袱里取出她的西玄深衣。她背著他,对著角落轻巧地解开腰带。
「……二姑娘,你在做什么?」
她有些惊异。「你还清醒?」
「二姑娘在换衣?」
她应了一声,坦白道:「我素来不喜大魏女装,尤其衣上已沾染药粉,要是行走时让旁人不小心中了,就是我的错了,所以我趁黑换衣,天亮方便离开。」
「……我虽可闭目保你清白,但,你还是上床换吧。把床幔放下,我就坐在外头床缘,不回头就是。」
真是个正人君子啊,她笑:「好。」她上了床,依言放下床幔,迅速脱下衣衫,换上她的深裙深衣。
当她爬出来时,远方的天色又更亮些,她看向坐在床头的他,这头虽还是暗的,但他衣著开始有雏形了。
她吞了吞口水。
「二姑娘?」他转头看向她。
她微微一笑:「公子贵姓?」
「在下姓钱。」
「钱?好姓!」她下了床,收拾包袱,来到他面前,道:「今晚多谢钱公子,此去一别,也不知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想想真有点遗憾。
「二姑娘住乌卢山,不是么?」
他这话有点玄机,她答:「我是住乌卢山,但眼下不能回去。虽然我那些兄长、弟弟放我出来,但也不是全部都同意我出来,我得在他们找到我之前,先欢爱欢爱一番才行,可惜……」可惜什么呢?她隐隐约约不舍,隐隐约约可惜,她听从本能,微地俯头往他嘴上踫触。
踫了又踫,她舌忝舌忝唇,有点意犹未尽,忍不住想深吻,但他嘴巴紧闭,她不得其门而入,只好叹息,人家不喜她,那她要是再强迫下去,她外号就可以改作采花贼了。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来吻人是这般滋味。钱公子就当被小狈咬了一口,等天亮后忘了就是。」
「……被小狈咬了一口?」他轻声道。
她自腰间取出一个小袋,放进他的手里。「这是乌卢山的迷药三步昏,我送你的。我想你是正人君子,断然不会做上采花贼这一行,要不,你方才早把我这朵花给采了。」
他暗自失笑,直盯著她近身时认真讲解的白面孔。
昏暗不明,但已隐约有个娇躯形体,脸上全是满满白粉,实在看不出她是不是美人来。
他见她眼睫上也沾著白粉,手指不由得动了动,最后还是克制自己的动作。
她没察觉,看他一眼,柔声道:
「告辞了,钱公子。」有点依依不舍,但还是整理一下心情,推门而出。
没过一会儿,他听见楼下马声,有人上马离去了。
他垂著目,现过片刻,身子终于能自由活动了。他立时起身,本该拎起这采花贼赶赴衙门,但他先回头看向那张昨晚两人共躺的床榻。
床上凌乱的暖被间有一物吸引他的目光,他捡起一看,是大魏已经不流行的同心结了。
他凑在鼻间闻,结上有她的香气,显然这结是她的,而且带在身上许久。他面容隐约有笑,将它小心收起,再走到窗边往远方街道看去。
天色已经大亮,一览无遗。
蓦然间,街的尽头有人策马回奔而来。
他目不转楮。
那骑士身著西玄暗色深衣,宽袖飞扬,腰间纤细,她一抬脸,寒凉的晨风拂来,让大半的长发复去她的面容,但掩不住她那双充满精神的璀璨美目。
当她看见窗边有人时,先是微地吃惊,接著看清他的面容后,她有点呆住。
「钱公子?」
他嘴角扬起,朗声道:「正是。」
她嘴角咕哝一声,他本该听不见,但他看见那唇形:原来比前三个还顺眼,这可麻烦了,顺序要怎么排才好?
他微笑了。
她又抬头看他,笑问:
「不知钱公子家中可有妻妾?」
「尚无。」
「心中可是已有心爱的女子?」
「尚无。」
「那好!我家住乌卢山,我暂时不能回去,我会在京师郊外租个宅子,公子若对我有兴起……」
她话还没说完,忽听得有人喊道:「二姑娘!」
「小二!总算找到你了!」
她惊讶回头一看。要命!是乌卢山的人,而且还是追人一把罩的兄长弟弟们。准是刚才她喊得太大声,被发现她隐身京师。
她咬咬牙,猛踢马腹,回头再看一眼他,叫道:
「公子有缘再见!我叫乌达生!我会回来找你的,这几个月你先别有爱人啊,我当你是第一个,其他人我可以不要了……」那身影已经消失在街头了。
他闻言,笑弯了眼,明知她已经听不见,但仍是轻声答道:
「好,你不来找我,我去找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