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以后,傅家那个据说病入膏肓,而且被传作妖邪的少爷夜夜流连青楼的消息,迅速在惠州城里传播了开来。
流言凶猛,最后,傅老爷连想装作不知也做不到了。
这天晚上,还是喝得醉醺醺的傅云苍踏进家门的时候,就看见大厅里灯火辉煌,上上下下都在等著他。
「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傅云苍醉眼朦胧地看著自己父亲,然后看了看天色,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天亮了,爹,你起得可真早。」
「这孩子!」他父亲的正妻李氏连忙让人端了醒酒汤过来:「可真是醉得厉害!」
「云苍!」傅老爷难得对他发了火:「我傅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爹,你这是说什么呢?」傅云苍喝著醒酒汤,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这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吗?」
「你身子才刚好些,生活就如此放荡。你知不知道外面是怎么传你的?」傅老爷捶胸顿足:「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
「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傅云苍放下了碗,用手指抹掉了唇边的残渍。
「不肖子!」傅老爷用手指指著他:「我不许你再这样放肆!你给我在家里待著,哪儿也不许去!」
「不。」傅云苍丢了一个字给他,慢条斯理地就要往后院走去。
「好!你要这样胡天胡地的瞎闹也行!」傅老爷咬牙切齿又拿他没有办法:「除非你给我娶个媳妇回来,给傅家留了香火,我就随你折腾去!」
暗云苍停了下来。
「娶妻?」他怔然反问。
「是啊!」李氏急忙走到了他的身边:「云苍,你也二十岁了,先前是因为你身子不好,又总是不肯娶妻冲喜,所以才一年一年地耽搁了下来。可现在你身子好转了,也该是时候考虑成家立室了。」
娶一个人,和她结缡相守,白头终老……
「不!」他就这么说了,完全是下意识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为什么?」傅老爷和李氏异口同声地问他。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
暗云苍环视著众人,目光无法控制地停在了屋里另一个没有说过话的人身上。
「要我娶妻?这提议好吗?」他看著这个人问。
「这是好事啊!」那个人回答:「值得恭喜。」
好事……这是好事……
「对,是好事!」他有些麻木地附和著:「你说是好事,就是好事吧!」
这话说出来,连傅老爷也开心起来。
「那你这是愿意了?」李氏喜滋滋地问他。
「你说,我可以成亲吗?」他还是去问那个人。
「你也到了该考虑成亲的年纪了吧!」那人笑著对他说:「放心吧!你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的!」
「好!」他点点头,目光中带著笑意:「既然你说我应该成亲,那我就成亲!」
说完,再也不顾其他人,就这么转身走了。
月已偏西,直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直到离开了大厅很远,他才捂著心口,扶著回廊的柱子停了下来。
不是发闷,是在绞痛。
痛得他弯下了腰。
痛得他指尖紧抓过柱子,在红漆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暗云苍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希望这一阵疼痛能快些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鞋子,一双淡绿色的鞋子。
「你怎么了?」
他被扶了起来,眼前正是那个刚刚在大厅里说著「好事,应该」的解青鳞。
「我没事。」他推开了这人,挥开了要为他诊脉的手:「只是喝得多了,有些反胃。」
「那我扶你回房。」
「不用了。」他摇了摇头:「我自己认得路。」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解青鳞看著他:「为什么最近一阵你好像对我诸多排斥?」
「不,你没做错什么!我也不是在排斥你。」傅云苍漠然后退了一步:「你为我治病,对我有著恩惠,我感激还来不及了,怎么会排斥你呢?」
「那你为什么最近总是……」
「其实你们说得很对,我也到了成家立室的年纪,不能这样胡乱度日了。」傅云苍侧头看著回廊外虽然就要消失,却依旧明亮的月色:「年少轻狂时总会有些古怪的念头,过些年想想,自己都会觉得好笑吧!就像月有圆缺,世上的事,又有多少能顺遂人意呢?」
「突然之间说这样的话……」解青鳞有些迟疑地问:「难道……遇上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是不是和疏影有关?她对你说了什么,可是伤了你的心……」
「伤心?」傅云苍笑了出来:「我天生心不完整,早就受了伤了。」
他伸手出了回廊,在月色里轻握。
「不堪盈手赠……」他喃喃地说道,双眼却是看著解青鳞:「不知何时,才会有人愿赠我一握月光?」
「这般虚无的东西,怎能拿来作为馈赠?」解青鳞只当他是在说笑:「要是我的话,宁愿有人赠我一握珍珠。虽不是月光,却胜过月光。」
「算了……」傅云苍收回了手,垂下了衣袖:「还是什么都不要的好……」
解青鳞难以理解地看他离开。
要不是他知道梅疏影绝不会和他说些什么,还会以为是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可明明没有……
这个人……越来越古怪了……
一定有什么缘故!
***
对象很快就被决定了下来。
是李氏家里的远房佷女,今年不过十五。
因为明年多是破日,不宜嫁娶,所以婚期定在了这年年末,离现在还有半年的时光。
暗云苍没什么意见,说什么他都点头称好,让人心安的同时又觉得奇怪。
不过,他再也没有出去流连青楼,流言也渐渐跟著平息了,这让傅老爷放心了不少。
现在的傅云苍看起来像是完全变回了最初的样子,冷淡,疏远,不喜和人交往,总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屋里待著。
连已经自以为和他很熟的解青鳞去看他的时候,也觉得傅云苍对待自己的态度,不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感恩的病人。
像初相识的时候,说些恭恭敬敬的话,态度里敷衍多过亲热……
是什么事让他突然改变了这么多?解青鳞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对于解青鳞来说,却是觉得越发有趣了。
***
转眼,已是九月。
这天,梅疏影找人送来了帖子,请傅云苍和解青鳞去白梅岭小聚。
解青鳞一早就已经出门,也不知去了哪里,傅云苍想了一下,就独自去赴约了。
梅疏影见他一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拿出了珍藏的梅酒,和他喝酒聊天。
没想到这酒虽然清淡,可是后劲很足,傅云苍很快有了几分醉意。
「云苍……你醉了吗?」梅疏影看他眼色朦胧,于是问他:「可要进屋休息一下?」
「我没事。」傅云苍撑著额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云苍,不过只是小别些时日,你看上去……清减了不少……」梅疏影有些担忧地问他:「可是心里有什么郁闷难解?」
暗云苍本就消瘦憔悴不错,可现在整个人看起来比初相识时更加神情抑郁了。
「郁闷?不,没什么好郁闷的!我怎么会觉得郁闷?」傅云苍像是不胜酒力地慵懒一笑。
「听说,你就要成亲了。你是不是对这门亲事有什么不满?」梅疏影拿走他手上的酒杯:「若是这样,为什么要答应下来呢?」
「为什么要答应下来?那是因为他说好,那就好了!」
「你说什么?」梅疏影没有听清也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疏影,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下棋,当时在说的那些话吗?」
梅疏影细细地回想了一下,立刻就想了起来。
「你说相思……」
「对,就是相思!」傅云苍笑著点头:「我问你,要是我为了一个人朝思暮想,觉得对我而言,这个人和别人完全不同,想著要是这人和别人结了连理,我心中就要发痛……这算不算得上是种相思?」
「这样……自然是了……」梅疏影看著他,难掩惊疑:「难道你……」
幸好傅云苍低头笑了,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生平不会相思……」傅云苍叹气:「这相思还是不要懂得的好。」
「这……是为了谁?」梅疏影有些紧张地问。
「我本以为是为了你。」傅云苍专注地看著她,不知怎么让她觉得脸红:「你是一个极好的女子,秀外慧中,若是倾心于你,也是应该的!」
梅疏影的脸一下子全红了。
「可惜……若是那样,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傅云苍转开了目光:「我终于明白,你当时为什么要说相思本是穿肠毒药这样的话了。无望的情感,就是穿肠的毒药,就算你想摆脱,也经不住它日日夜夜的腐蚀五内……」
「无望的……」梅疏影眼皮一跳:「什么是无望的……」
「爱上了不应爱上的人,不就是无望的吗?」傅云苍托著下颚,苦笑著说:「我本以为自己不至于这么愚蠢,可还是逃不出命运的捉弄。世上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我却一个也不爱,偏偏爱上了一个……」
「云苍!」梅疏影突然打断了他:「你喝醉了!」
「醉了?醉了倒好……醉了就不会想起那个穿肠毒药一样的……」
「云苍!」梅疏影脸色不知为什么有些发白:「别说了!」
暗云苍皱起了眉头,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脸紧张。
「我知道……我想我明白了……」梅疏影轻声地说,声音低得几乎连她身边的傅云苍也快听不见了。
「你知道了?你真是聪明,这么快就猜到了。」傅云苍趴到了桌上,孩子气地捶了捶桌子:「真是讨厌,真是讨厌!我讨厌他!疏影,我讨厌他!」
「云苍……算了吧!」梅疏影小心翼翼地说:「那样不好!」
「不好……对,那不好……」抑郁的笑容回到了他的脸上:「我怎么不知道那样不好,要是好事……哪里来的烦恼?」
「或许,只是你一时看错了自己的心意……」
「要是这样,那该多好……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偏偏会遇上了这样的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傅云苍看见她眼里的担忧,给了她一个安慰似的笑容:「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做了决定。我说过,相思若是无益,舍了就是!哪怕再难,我也能舍下。」
「真的吗?」梅疏影直觉地问,问完已在后悔。
「是真的!」傅云苍坚定地回答了她:「我既然决定了,自然就会做到。」
「那就好!」梅疏影仓促地说:「这样就好了,你也快要成亲了,等过一阵子就能把这事忘了!」
「也许吧!」傅云苍趴在桌上,把头枕著自己手臂:「还是舍了的好……」
就在梅疏影以为他终于醉倒了,松一口气的时候……
「青鳞……」傅云苍幽幽地喊了一声。
梅疏影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白梅树后,走出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梅疏影看看趴著的傅云苍,看他毫无反应,知道是被封了五觉。
「山主……」梅疏影站了起来,一脸惶恐地偷看著那张俊美绝伦,又毫无表情的脸。
山主喜怒无常……
「我说呢!怎么突然之间对我态度古怪……这样一说,倒是解开了我所有的疑惑。」解青鳞侧头看著桌上的傅云苍:「说什么我比不上一个小妖,我还差点信以为真了,却没想原来是口是心非。」
梅疏影不敢开口,但目光里有些焦急。
「凡人么!总是这样,喜欢痴心妄想。」解青鳞勾了勾嘴角:「不过,他眼光倒是好,为了这个,我就成全他这奢望吧!」
「山主!」
「怎么?你又有意见?」解青鳞惊讶地看著她:「你要知道,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层,这完全是他自己起的念头。被一个凡人,还是一个男人喜欢上,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我没有把他折磨到死,还想委屈自己,已经是难得的善心了。」
他又看了看傅云苍,叹了口气:「这人有什么好的?人既无趣,长得也不怎么样,哪里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我了?」
「求山主放过他吧!」梅疏影咬了咬牙,跪了下去。
「疏影,你不是在说笑吧!」解青鳞眉一挑。
「梅疏影不是说笑!」
「好!好极了!」解青鳞冷哼了一声:「那我要你三千年修成的内丹换他的性命,你可愿意?」
「我愿意!」梅疏影没有犹豫,像是早就知道他会作出这样的要求。
「为什么?」解青鳞没有想到她真会答应,有些意外:「难道你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凡人?」
到了后来,语气有些森冷起来。
「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和他很像的人也这样地爱著我。他明知道我是个妖,也说要和我断绝往来,可是只要我装作对他好些,他就能为我付出一切……虽然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可是我还记得我怎么作弄了他,怎么伤害了他,怎么失去了他,怎么……后悔了千年。」梅疏影目光中溢出了些哀伤:「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要么不爱,爱了就不会轻易收回了。他嘴里说要舍了要舍了,其实正是因为他舍不下,在逼迫著自己。」
「我知道,就是你把他的魂魄和肉身藏起来的那个人吧!你心心念念想要成仙,其实只是为了寻找让他复生的方式。」解青鳞疑惑地问:「可你现在要为了这个认识不过眨眼的人,放弃等了千年的机会吗?」
「在这里陪著他,一千多年转眼就过了,我不在乎再要等上几千年。」梅疏影淡然一笑:「我们不是凡人,我们能活上比他们更久的时间,可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对感情的了解和执著远及不上这些易老易死的凡人。我想……可能是我们更害怕被独自留下的缘故……就算不会衰老死亡,可我们还是害怕著时间带走我们想要留住的东西。」
「凡人生生世世轮回不断,他们嘴里总在说著的永世不忘,当笑话听听也就算了,难得你这么认真在信。」解青鳞讽刺道:「要是你没有留住那个人的魂魄,他不知已经轮回了多少次,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说是那人爱你至深,我看你不过是被自己的感觉迷惑了。要是你真信他,为什么不带著他的魂魄一同转世做人,看看他是不是依旧爱你如斯?」
「就算他能复生,我也会抹去他的记忆,让他当回认识我之前的他。我想让他复生,不过就是想在他还记得我的时候,亲口对他说一声抱歉。我没有奢望做人和他白头到老,因为我根本配不上他。我也知道,就算我毁了修行做人,人妖终是殊途,我们注定了只能有缘无份。」梅疏影淡淡地说:「山主,也许在你,这不过是个游戏,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段认真对待的感情。也许他一生也不过就这么一次地爱上一个人,你若不爱他,也请不要伤他太深。就算是人,心灵受了重创,灵魂也会留下残缺。若无法痊愈,生生世世,他都会觉得有说不清的遗憾留在心里。」
「那又如何?」解青鳞好笑地问她:「就算真像是你说的,那又怎样?这是他自己愚蠢,怎么能怪我呢?」
「愚蠢?如果你认为那是愚蠢,那么……你会后悔,你会和我一样,后悔千年,万年……等你知道你对自己做了多么聪明的事情,你就会后悔的。」梅疏影带著微笑,居然像是怜悯似地看著他:「山主,就算你有通天彻地的法力,总也有东西是后悔了也无法挽回的,比如……时间……」
「梅疏影,你果然是不要命了,敢当著我的面大放阙词。」解青鳞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有胆识!凭你这胆识,我就让你好好活著。我要让你看看,你这些平空臆测的事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梅疏影看著一旁的傅云苍,深深地叹了口气。
暗云苍啊暗云苍,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只希望山主专注之中能落下一分真心给你,那你也许就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纵是希望无比渺茫,也总比没有了希望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