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虎爷慢走!」福兴酒楼的曹掌柜亲自送贵客步出店门口,脸上堆满了笑意,就怕招呼不周,得罪了眼前「杭州关家」的掌权人关轩海,要知道关轩海不只是个普通商人,家中还出了个被皇帝钦点为探花郎的三弟,以及嫁给当今丞相之子的五妹,可说是相当风光。
就见关轩海在店内和几个朋友吃饱喝足之后,带了些醉意踏出酒楼,随意地摆了下手,不是很在意这些礼数。「曹掌柜就不用客气,别送了……」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虎爷有空可要常来,咱们福兴酒楼全靠您了。」酒楼掌柜迭声笑说。
「嗯,我那几个朋友想要点什么菜、喝什么酒,就让他们尽量吃,要是刚刚付的银子不够再跟我说!」关轩海豪爽地交代了几句,便撑著高大魁梧的身躯踏下石阶,在小厮的搀扶之下,走向停在店门外的马车,对坐在前头驾车的马夫说:「咱们回去吧。」
酒楼掌柜搓著双手,不断哈著腰,目送马车离开。
「那个男人是谁?」一名正要进入酒楼的外地人困惑地问。
身旁的人听到不禁惊讶地问:「虎爷你都不认识?」
「虎爷?」外地人自然是头一回听到。
「那么‘杭州关家’你总该听说过了吧?他就是关家的大少爷关轩海,因为生肖属虎,所以在外头,人人都尊称他一声‘虎爷’,打他十八岁开始,‘杭州关家’的生意就由他在主事……」说话的人用著无比欣羡的口气介绍,多希望自己也能投胎到关家。「不只是在江南,就连在京师顺天府,凡是茶叶、丝绸、药材,大多是‘杭州关家’在掌控,它还被称为‘江南三大商人’之首,所赚的银子咱们可是几辈子也花不完。」
那名外地人瞪大了眼,也不禁跟著其它人的目光,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
直到酉时将至,马车才回到位在西湖附近的关家大宅。
「大少爷走好……」小厮一面扶著主子,一面提醒。
「我还没醉到连路都走不稳……」关轩海醉眼迷蒙的跨进大门,在府里众多奴仆的问候声中,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对了!你去跟兰姨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免得她待会儿又要唠叨了。」
说起这位「兰姨」,他和下头的几个弟妹见了都不得不让她几分,虽然她是母亲当年陪嫁过来的丫鬟,名义上是婢女,可是在关轩海十二岁那年,双亲在意外中身亡,便扛起照顾几个小主子的责任,还帮忙看管关家的生意,对他和弟妹们来说,就像第二个娘,无不敬重顺从。
「是。」小厮回了声,便转身走了。
「呃……」关轩海打了个酒嗝,步履有些不稳的走在树影摇曳的穿廊下。「看来我真的有点醉了……可别让兰姨瞧见……」
待他用手扶著梁柱,然后甩了甩愈来愈昏沉的脑袋,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嗓音,还略带著些不赞同的口吻。
「天都还没黑,你就喝醉了。」赵徽英颇不以为然的打量著眼前的高大男子,只见他有著比江南男子还要壮硕的体型,身高更比自己高出许多,称不上俊美,但是有著双浓眉大眼,以及挺直的鼻梁和宽阔大嘴,这充满阳刚味的英挺五官确实让人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外表也相当出众,但是对她来说,一个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
闻言,关轩海不禁掀起醺然的眼瞳,望向站在面前的陌生女子,只见她梳著一头挑心髻,发髻上缀著珍珠发钗,即便再怎么醉,也看得出她有张娇柔而不俗艳,纤弱中带著优雅的五官,以及细致清透的雪肤,可不是一般青楼女子比得上的。
「我没见过你……」他将晒成古铜色的粗犷脸孔凑上前去,想将这名陌生女子看个仔细。「你叫什么名字?」
赵徽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也避开关轩海身上的酒味。「还是找个人扶你回房歇著吧。」
「何必找别人,你过来扶我不就得了……要不然待会儿让老鸨瞧见你没有伺候好客人,可是会挨骂……」关轩海忘了自己已经回到家了,还以为此刻身在哪间青楼里头。
听关轩海这么说,赵徽英俏颜微变,也有了些怒气,想到从昨天到方才,已经不知听兰姨夸赞过这位关家大少爷多少回了,现在见了面才发觉到未免言过其实,她还以为身为「杭州关家」最大的主子,应该更稳重些才对,结果也跟其它商人一样酒色均沾。
「快点过来扶我……」会到那种地方去的姑娘大多是不得已,或是被人卖掉,关轩海不希望见到她因此挨骂,于是开口催促道。
眼看一条男性手臂就要伸过来揽住自己,赵徽英脸色一凛,马上举起右手,干净利落地甩了关轩海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让关轩海登时傻住了,也僵住了,酒意更是全消。
「你……」当他回过神来,想要质问对方,早已不见那名陌生女子的身影,让关轩海一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难道我醉得这么厉害?不……不对……」他模著自己的左颊,上头还热辣辣的,显见方才真的挨了一巴掌。
必轩海接著看清四周,这才想起他是在自己的府里,那么刚刚的女人又是谁?难道是新来的婢女?
「奇怪……人呢?她走得还真快……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他急切地四处寻找,非要把人找到不可。
就在这当口,负责伺候他的小厮回来了。
见主子不停地东张西望,走路又摇摇晃晃的,小厮忙不迭地伸手搀住他,一面问道:「大少爷在找什么?」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关轩海劈头就问。
小厮愣了愣。「漂亮的姑娘?大少爷指的是九小姐还是十小姐?」在这座府里,能被称得上漂亮的就是这两位主子了。
「我自己的妹妹怎么可能不认得……」他生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想要找到那名陌生女子,想要再见她一面。「是个之前没见过的姑娘……刚才我明明还看到她……」
「大少爷恐怕是喝醉了。」小厮只能这么说。
必轩海抚著还有些泛疼的左颊,这辈子还没被女人打过巴掌,这笔帐得好好的算一算才行。「我现在清醒得很……她一定还在府里头……」不过转念又想,在这座关家大宅内,几年下来已经被几个弟妹增建修改过好几次,有时连自己都会不小心迷路,想找个人还挺不容易的。「对!问兰姨就知道了……」
「大少爷还是先回房洗把脸,换件袍子,小的好去准备醒酒茶。」以为主子是在醉言醉语,小厮连忙说道。
「这样也好。」要是带著一身酒气去见兰姨,关轩海知道不只会挨骂而已,她会要他在祠堂跪上一晚。
待关轩海回到寝房内,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名陌生女子的身影,想到他误以为她是青楼里的姑娘,是他有错在先,但也犯不著动手打人,打从成年之后,哪个女人见了自己不是轻声细语,只有她这么不给面子。
「哼!我非找到你不可……」他忿忿然地说。
就这样,关轩海在寝房内休息了半个多时辰,也喝了小厮送来的醒酒茶,确定身上的酒气没那么重,才敢去见兰姨。
「兰姨!」关轩海来到大宅的左侧,有整排专门让奴仆居住的屋舍,虽然他曾经拨下一处院落让她能住得舒服,不过兰姨坚持自己并非主人的身分,执意要跟其它下人住在这里。
被称做「兰姨」的瘦小熬人年纪还不到五十,却已是满头银丝,在这座宅子里具有极大的分量和地位,没人敢随便使唤她。
「大少爷昨晚没有回来,是在哪里过夜的?」兰姨一脸的不赞同。「该不会又被哪个酒肉朋友拖去勾栏院了?」
必轩海干笑一声。「既然兰姨知道,就不要问了。」虽然他不是特别喜欢去那种地方,可是有些必要的应酬是非去不可,若是故作清高推拒了,就无法和想要来往的人打成一片,更无法从中获得想要的东西。
「青楼女子无真情,像大少爷这么聪明的男人,应该不会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兰姨忍不住嘴里叨念。
「兰姨说得是。」他不敢回嘴,乖乖地挨骂。
兰姨可还没有叨念完。「还有大少爷结交的那些酒肉朋友,不就是图著跟大少爷在一块有吃有喝,连上勾栏院都可以不用带银子,大少爷做生意的眼光是很好,偏偏看人就不准了。」
「我不是三岁孩子,朋友是好是坏自己可以看得出来,何况朋友之间请对方吃饭喝酒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需要斤斤计较。」关轩海想到自己在外头,人人都得称他一声「虎爷」,可以说既威风又神气,但是在兰姨面前,永远都是长不大的。「你就不要担那么多的心了。」
就因为体恤兰姨这么多年下来的辛劳,不想让她再操烦下去,所以关轩海才不想解释跟那些「酒肉朋友」来往的目的,不想说为何冒著搞坏身体的风险,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上青楼更不是为了要寻欢作乐,这一切全是为了关家,为了弟弟们的将来,他这个大哥必须这么做。
「我要是能够不担心就好。」兰姨看著坐在身旁生得高大健壮、英俊威武的关轩海,想到这些年来的辛苦,也有了代价,脸上有著无比的骄傲。「大少爷今年都二十有五,也该娶妻生子,好为关家开枝散叶了。」男人只要成了亲,就能收收心,把心思放在家里了。
必轩海一听,被含在口中的茶水呛到。「咳咳……关家有这么多个儿子,兰姨还担心没人可以开枝散叶吗?」他就算要成亲,也想娶自己心仪的姑娘,而不单只是为了传宗接代。
「大少爷身为长子,到现在都还不肯成亲,其它几位少爷自然有理由推托了。」兰姨横睨著他。
必轩海最怕这个话题了,连忙转移开来,先问最想知道的事。「先不提这个,兰姨,最近府里是不是又来了新的婢女?」
「大少爷一向不管这种事,问这个做什么?」兰姨疑惑地问。
「也没什么,只是刚刚在前头遇到一位十分面生的姑娘,心想多半是新来的婢女。」他假装随口问问。
兰姨沉吟了下。「面生的姑娘?她长得什么模样?」
「年纪大约十七、八岁,模样生得是秀秀气气、纤纤弱弱的,不过打起人来倒是挺疼的……」关轩海咕哝地说。
「什么?」兰姨没听清楚最后一句话。
他连忙咳了两声,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挨了女人一记耳光。「我是说府里的婢女虽然多,不过总有些印象,但唯独她没见过,所以才会觉得好奇。」
「原来是这样,让我想一想……」兰姨偏头思索,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不过心里大概有个底,知道关轩海指的是谁。
「怎么样?想到了吗?」关轩海急著想知道。
「年纪大了,记性就会变差,怎么也想不起来府里有这么一个婢女……」她佯装左思右想。「等我想到再告诉大少爷吧。」等她确定是怎么回事之后再说。
闻言,关轩海不免有些失望。「那么等兰姨想到时再跟我说吧。」其实将府里的婢女全都召集起来,一个个的指认会比较快,但又唯恐会把事情闹大,被打了一巴掌这么丢脸的事也会传开,教他这个当大哥的在弟妹们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要不然他还真想这么做。
兰姨又提起之前的话题。「那么大少爷的婚事……」
「我突然想到还有事要处理,下次再谈吧。」关轩海面露慌张之色,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开溜了。
确定关轩海已经走远,兰姨才一脸好气又好笑的折回屋内。「只要说到娶妻生子的事,这几位少爷跑得比飞还要快……」
「兰姨。」随著柔软的女嗓轻唤一声,珠帘被只雪白小手拨开,赵徽英娇弱的身影也从内室里出来。
「你刚刚是不是遇到大少爷了?」兰姨听了关轩海的形容,心里就在猜是不是她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赵徽英不想多谈关轩海方才的酒后失态。「也没什么,我倒是比较担心昨晚睡在兰姨的房里,会不会太打扰了。」
只要想到舅舅不只侵占了赵家的一切,还要逼她嫁人,让她不得不选择逃走,直到昨天下午终于来到杭州,冒然的前来投靠关家,幸好兰姨二话不说的便答应收留她,否则赵徽英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什么打扰,你刚出生时,我可还抱过呢。」兰姨牵著她的小手,在桌案旁的凳子上坐下。「这关赵两家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果你爹娘和大少爷的爹娘还在世,说不定就作主让你们成亲了,只可惜造化弄人,好人都不长命,而我这些年来也忙到把这件事都忘了,要不是昨天见到你,恐怕还想不起来。」
「你们大少爷对这桩亲事也不知情?」赵徽英问道。
兰姨回想一下。「我记得曾听姑爷和小姐……就是大少爷的爹娘说过,想等过两年大少爷再大一点才要跟他提这桩婚事,谁知道就在大少爷十二岁时,他们夫妻俩就在意外中过世,想说也来不及,现在赵老爷和赵夫人也都不在人世了,那么就只剩下我知道。」
「当年两家不过是口头上的婚约,并没有正式提亲下聘,而你们大少爷既然也不知情,那么兰姨就当作没这回事吧。」赵徽英想到万一说了,关轩海却一口拒绝履行婚约,自己岂不是更难堪,也没脸待在关家。「我只想先有个安身之处,其它的事就暂时不去想。」
兰姨也没有勉强,想等她适应关家的生活之后再说。「我正在想要安排你住在哪里比较适合,毕竟这儿是下人住的地方,你可是‘扬州赵家’的大小姐,可不能受半点委屈。」这「扬州赵家」和「杭州关家」在江南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却没有因此同行相忌,反而交情好,还差点成了儿女亲家。
「‘扬州赵家’早在三年前爹过世,所有的家产接连被舅舅给侵吞之后就已经不在了。」赵徽英眼眶泛红地说。「所以才拜托兰姨不要让关家的人知道我是谁,因为同情和怜悯是我现在最不想要的。」
「好,我不会说的。」兰姨一口答应了。
赵徽英收拾好悲伤的心情,准备好面对接下来要过的新生活。「兰姨可以帮我在府里安排份差事吗?毕竟一个外人在这儿白吃白住的,总是说不过去,所以就算当个婢女也好。」
「怎么可以让你来当婢女呢?」兰姨思索了半天。「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好想想,你就安心的住下来,反正这座宅子大得吓人,就算多了个人也不会有人注意,几位少爷小姐更不爱管事,要真的有人问起,就说你是我的远房亲戚前来投靠。」
「谢谢兰姨。」她知道目前只能这样了。
连著两天,关轩海都待在府里,不过却是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到处走动,遇到婢女就多看一眼,就是想揪出那天甩了他一巴掌的女人,却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近在眼前,就住在兰姨的屋子里。
「真是怪了……」为什么都找不到呢?
苞在身后的小厮完全猜不出主子到底在找什么。「什么事怪了?」
「就是……」关轩海及时咬住舌尖,挥著大掌赶人。「好了,你去忙你的,不用在这儿伺候了。」即便真的让他找到了人,也打算私下惩处,让那个女人知道对主子动手会有什么下场。
小厮搔了搔头走了。
「如果她不是府里的婢女,又怎么会在这儿呢?」关轩海嘴里低喃著,手掌又情不自禁地抚著自己的左颊,虽然那一巴掌伤的是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可是……还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有虫子往心口里钻去,让他直发痒,全身难受得紧,这样的滋味还是头一回。「还是再去问问兰姨好了,说不定她已经想起来了。」
才这么说著,就见他要找的人正迎面走来。
「真难得大少爷今儿个没出门,明天的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兰姨略带讽刺的话语中又带著宠溺,这几位少爷小姐可都是自己的心头肉,一生未嫁的她把他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必轩海粗犷的脸孔透著一抹从未有过的渴切。「兰姨,我正好要去找你,那天问你的事想起来了吗?这府里新来的婢女当中有没有我形容的那一个?」
「大少爷为什么非找到她不可?她得罪你了吗?」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哪见过关轩海这么积极地追问一个姑娘家的下落,让兰姨觉得不太寻常,所以想要问个清楚。
「呃……我只是想确定她是不是府里的人……」关轩海刻意避重就轻,粗声地说:「要是兰姨想不起来就算了。」
「这样啊……」兰姨斜睨著他脸上的不自在,兀自揣测著原因。
「大少爷!」门房从另一头走来。「有人送这封信来说要给大少爷的。」
「给我!」关轩海伸手接过那封信,很快地拆开来看。
「又是大少爷的哪个朋友捎信前来找你帮忙?」兰姨不用看也知道大概是什么样的内容。「该不会又有人赌输了,欠了一的债,结果被押在赌坊里,要被断手断脚,希望你拿银子去救人?」
必轩海将信折好收起。「兰姨,拿一百两的银票给我。」
「大少爷……」她就知道是这样。
「我自有道理。」关轩海淡淡地说,他在意的不是那些银子,而是交往的这些朋友有他们的重要性,必须费尽心思与他们交好,所以不能置之不理。
兰姨叹了口气。「他们就是吃定大少爷一定会拿银子去救人,久而久之更是有恃无恐了,要知道这赌可是个无底洞。」
「兰姨。」他半乞求地低唤。
「我这就去拿。」说著,兰姨无奈地转身走了,谁教她拒绝不了自己带大的孩子的请求,不过也就在这一刹那,脑中闪过了个念头,或许她该找个可以拒绝得了大少爷的人,来掌管府里的金钱支出。
对!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
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