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转暗,他们出来得晚,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欣赏这湖上的暮色。拂过湖面的风不知不觉地在熏炙中微微带了一丝凉意,江𫛷抬起眼,沿湖万家灯火明灭,远处山如眉黛,轮廓深深浅浅,周遭安静的画舫也都陆续挂出了琉璃彩灯,排开乐队吹拉弹唱,天上人间两相映,说不出是繁华还是凄凉。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认取长干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人似春将老。」
一艘画舫缓缓划过,隔著垂帘隐约可见其中错落交叠的人影,咫尺之外,那此起彼伏的笑声中多了一个男子的歌声。江𫛷忽然愣住,抬头望去,透过菱花格子窗,那从垂帘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撩了起来。一张略为有些熟悉的年轻男子的脸庞,带著微笑朝她转过来。
「太子殿下!」
江𫛷大吃一惊,低低冲口而出,圣朝皇太子熙瑞和江家姐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玩伴,身形相貌她当然清楚记得。眼前这年轻公子有八九分相似于他,神韵飞扬跳脱,确非寻常人家所有,不是太子又是何人?
看到江𫛷,那年轻公子却并不意外,微微一笑便撩帘步出,两船擦身而过时轻盈一跳,转眼落在江𫛷面前,「𫛷儿你果真在这里,可算让我找到了!」
江𫛷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仍是不敢轻信,「太子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来体察民情,好几个月了,眼下也差不多该回去了,顺路经过就来看看皇叔一家。」
江𫛷微微一笑,「想不到殿下心系百姓疾苦,实属万民之福。」
「哪里。」名为历练,实则游山玩水,这样的历练一年中总有好几个月,熙瑞抬起头来看著微微出神的江𫛷,他这几个月来其实一直逗留在清晏,暗暗地留意她每日举动,只是这一切她都不可能知道,隐瞒身份和形迹带来的刺激新鲜让年轻的太子分外得意,却也有一丝失落。
船舱里的江琮看到太子也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自如,只是目光微微一沉,不露痕迹地笑著把江𫛷双手从他手中拉出,「是太子殿下啊,怎么这么高的兴头出来游清晏的花神湖,长干干湖还不够大吗?」
这个小表弟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熙瑞早就深为领教过了,因此并不在意,「各花入各眼,总有不同的好嘛。」
江琮哼笑一声,转向江𫛷,「今日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丝毫没有招呼太子的打算。
江𫛷只得圆场道:「殿下也随我们一起回去吧,以免有个闪失。」
熙瑞大喜,忙不迭地答应,二人有说有笑,江琮看在眼里,有说不出的怒郁,等到小船靠岸那一刻,他和熙瑞同时自然而然地去搀拉江𫛷,江𫛷微微犹豫一下却择了熙瑞的手,江琮一股无名怒火顿时蹿上心头,上马后走出没两步,突然连著猛踢几脚,马儿吃痛狂奔出去,风声猎猎,江琮心里这才纾解一些。
熙瑞吃惊道:「琮弟这是怎么了?」
江𫛷淡淡说:「不必理会他,我们慢慢走回去。」
两人在夜色中共乘一骑静静走回王府,谁都不发一语。
熙瑞闻著江𫛷耳后发香,只觉得比任何花香都要迷醉,晚风将他的衣角吹送到江𫛷身侧,蓦然瞥去,似乎就要错认成那最熟悉不过的青色衣袍。不知现在的他是否伤愈,是否已经安然到了锦国,是否还记得明年春天的约定,想到他肩负重重重任,心中都是黎民家国,而自己除了胡思乱想之外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不由黯然失神。
到了王府,安顿太子稍稍花了些时间,好在太子也是常客,不多会儿大家便都习以为常,各自回寝宫歇息。然而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江𫛷躺在床上,这些天来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弥漫的江雾,听到那曲悄然远去的箫声,想到这样轻易错过的种种,即使把脸埋入也止不住涌上喉头的呜咽。
「郡主怎么了?」有人靠过来轻声询问。
江𫛷匆匆擦去腮上泪痕,语气平静道:「没事。」
「外面似乎有人在吹箫啊,要奴婢去看看吗?」
江𫛷方才满心伤逝,根本没注意到什么箫声,仔细一听好像真的有。
「这人吹得又不吵,由他去吧。」
婢女答应一声退下了,江𫛷无心睡眠,索性披衣起身,她只想独自一人出去走走。
推门来到院外,凉风习习,那箫乐清楚了许多,吹奏者技艺竟十分不俗,江𫛷走出院墙,只见那里站著一个人,闭目执箫,逐臻忘我之境,连江𫛷过去都浑然不觉。
月色给他披上一身银白,江𫛷目光落到他手上所执的那支箫,略有动容,「想不到殿下吹得这样的好箫。」
熙瑞一惊,箫声倏然而止。
他看清江𫛷,这才微微笑了起来,「我这箫声能在深夜把你引出房门,看来算是成功了。」
江𫛷哂然,走到石桌旁坐下,头顶是参天银杏,麝藤的香气让人暂时忘却了烦恼,「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干——殿下喜欢的莫非是这首词?」
熙瑞立刻笑道:「好词配好曲,只是我恐怕不能一边吹箫一边唱给你听。」
「那由我来吹吧。」江𫛷轻轻一笑,伸出手来。
熙瑞递过去后突然脸上发热,她将唇瓣贴近箫孔,而那正是自己方才轻吻的地方。前曲过去仍不闻意料中的那句「永夜恹恹欢意少」,江𫛷一愣,转眼望去却只见一双幽深寂寞的瞳眸静静映著自己。
「那年我和父皇一起来皇叔的宅邸,听见你的箫声,吹的就是这支曲子。」熙瑞心头一涩,不知怎么的竟全都说了出来,「我请你教我,你还记得吗?可是你听过一次之后就不肯再吹了,我以为是我技艺不够纯熟的缘故,因此四处游历,请我遇到的每一个乐师指点我,直到他们全都挑不出毛病,我才敢来你的窗下吹奏。」
江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在他幽幽目光中只好胡乱地低下头去。
「我记得你的生辰是上巳的后一天,这次我早早赶到,跟著你去了刘中丞家里看他女儿的笄礼,第二天全城都在庆贺你的生辰,我知道在你眼中已经没有什么礼物算得上特别,只想当面吹这支练了千百遍的曲子给你听,可惜你随全家去了城外的昭还寺,我也匆匆赶去,却在半路淋了个透湿。」
江𫛷惊诧于这位储君当时的窘迫,更惊诧于这些尴尬失落在他口中竟变成了可以拿来谈笑风生的趣事,「你是一国储君,怎可这样莽撞。」
熙瑞淡淡一笑,撑著膝盖远望明月,「怕什么,反正有皇叔在,这个国家坚如磐石,没有人会来担心我的安危。」
江𫛷语塞,他的成长始终伴随著流言蜚语,放眼朝中能有几人相信这个在锦国做了几年人质的皇太子的血缘和能力?他努力做到最好却依然只换来冷冷的质疑,江𫛷忽然想要伸出手去抚慰一下他灵魂深处的寂寞。
熙瑞转过脸来勉力笑道:「𫛷儿不会嫌我的礼物寒酸吧。」
江𫛷诧异地抬起眼,怔了许久忽然淡淡笑了,「这是我十几年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除了迟一些。」
第二天才算是正式为太子洗尘。容王不在府中,席间除了江琮脸色有些难看,大家都好像习惯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客人。熙瑞少不得大大盛赞一番江琬和江琰,把一对姐妹乐得好像大暑天吃了冰凉的酸梅酒,江𫛷笑而不语,时不时为他夹些菜,温言催促几句,如果说太子突然便衣驾临还不足以使人意外,那么江𫛷的态度倒是值得好好琢磨。江琮冷眼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待饭毕就拂袖而去,也不打声招呼。
「等会我带你出去走走,清晏的民俗也是出了名的可看。」江𫛷笑著说了一句。
熙瑞心中受宠若惊。
王妃笑道:「有𫛷儿招待殿下我们都很放心。」
熙瑞恭恭敬敬地谢了王妃,江琬和江琰也想去,却被王妃一声轻斥喝住:「你们去做什么,今天的功课还没有习呢。」
出了门江𫛷又只是一味地出神,熙瑞和她说话总要重复几遍才愣愣应一句,熙瑞不由苦笑道:「你不想和我出来吗?」
「不,我有些心事放不下。」江𫛷定了定神,温和一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想著出来了再说。你有没有要去的地方?」
「清晏我都转了几个月了,熟悉得很,你只管想事,路程交给我。」
熙瑞笑道,撩帘出了马车,连喊住他的空隙都没有留给江𫛷,江𫛷先是一愣,继而微微无奈,摇头轻笑。
清晏虽大,且繁华昌盛,眼下却是赤日当空,再好的景观又有什么看头?不多一会儿马车里便热得蒸笼一样,江𫛷忘了带扇子,只好不住地拭汗。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熙瑞撩起帘子弯腰进入,端著一只青花瓷碗塞到江𫛷手里,笑道:「快点喝了它,这么热的天我真怕闷坏了你。」
江𫛷低头看一眼碗里,晶莹通透,勺舀略见黏稠,撒了些山楂碎末和枣泥,光看就有说不尽的舒服,「这是什么?」再看碗壁还结著霜珠,不由更加诧异,「这是哪里来的?」
「刚刚路过一户人家,我早听说他家有冰窖,就去叩门问问有什么冰品没有,你放心,我给了银子的。」
江𫛷看著他浑身是汗,简直水淋一样,想笑又不忍,几分隐隐的心疼无从出口,只能默默拈起手帕为他擦去尘泥。
熙瑞连连催促她快喝,江𫛷本来没有胃口,此时此刻却不愿让他失望,端起来舀了一勺在嘴里,没想到入口甘爽无比,竟是从未有过的美妙,一时之间,惘然心酸,疑惑不解,百种滋味难以言表。
「怎么样,凉快些了吗?」
「我本来就不热,倒是你跑来跑去的,不怕中暑吗,你怎么只买了一碗,自己那份呢?」
「端著两碗怎能跑得快?」熙瑞笑了,「这东西我这几个月来吃得多了,我也不觉得热。」
江𫛷无言以对,她想告诉他些什么,哪怕说些感谢的话也好,可她说不出,待到咽下最后一口,这才轻抿著唇低低说:「这是我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之一,还有,日后谁能嫁给你,她一定很幸福。」
熙瑞怔住了,脸颊因为急剧奔跑而浮出的暗红不见半分消退,反倒深了许多。
「你……你真的这么想?」
江𫛷靠著车壁,淡淡地笑道:「我就是这样想的,发自肺腑。你这样贤好,这样温柔的国君,是万民的福气,能嫁给你的女人,不说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却至少是最幸运的。」
熙瑞满心都是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回放,此刻的心情恐怕比几十万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的叛军还要难以平定,心中有一万个声音在阻止他说出那句话,可他还是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倒了出来:「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若没有半点骗我,那你愿不愿意……做这幸运的,且是唯一的一个?」
江𫛷微微地诧异,但却并不意外,「殿下真会开玩笑。按照辈分,我应当叫你一声表哥,按照礼制,我应当尊称你一声太子,可是我身上毕竟没有半点皇家血统,说穿了只是市井凡人一个,你真要娶这样的我?」
熙瑞没想到她这样直白,一下子愣住,下一刻却突然笑开,「我还以为你会拿什么理由来拒绝我,在你眼中我可是这样世俗无聊的人吗?」
江𫛷无奈,尴尬地笑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熙瑞还要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住了,探头看去,竟已来到湖边。